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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原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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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原罪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收你兄弟之血,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圣经•创世纪》
“教皇大人回来啦!”杂兵一重接一重,奔走相告。
“侍女传报,雅典娜刚刚睡醒,快去接受女神的祝福吧。”以艾俄洛斯、撒加为首,留守圣域的圣斗士们排排跪在女神殿外聆听圣父的福音。
“不可像那该隐,他是属那恶者,杀了他的兄弟。为什么杀了他呢?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冗长的诵读令闻者昏昏欲睡,少数圣斗士闭上眼睛,大多数只是走神。恍惚中,撒加听到耶和华的诘难从天而降,轰隆隆,劈中他的心,诅咒那杀弟的兄长,“你必流离飘荡在大地上……”
加隆“死”后,他的精神饱受折磨,没有一个晚上睡好。闭上眼,弟弟邪魅的影子就立在身边,笑嘻嘻地盯着他。睁开眼,双子宫恶魔一面的雕塑幽光浮动,活力无穷。
“你杀了孪生兄弟,我看到了。教皇会看到,女神会看到,所有人都会看到。撒加是个杀人犯,杀害至亲骨肉、放弃反抗的人,毫无怜悯之心。母亲会看到,唾弃你的名字;父亲也会看到,在地下承受永恒的痛苦。我看见了,你竭力隐藏罪行,你想抵赖!不,你赖不掉,这才是你的真实面目,你的本质是邪恶。”
后来,撒加又去过好几次水牢,掘地三尺,把周围海域搜了个遍,鱼虾蚌蟹无不遭殃,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时间越久,加隆存活的希望愈加渺茫。直到有一天,他停止了漫无边际的搜寻,认定唯一的弟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连尸体都收不了。
“加隆死了,我背着他的命能去哪里?”
撒加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守在这个令人发指的圣域,像一具行走的尸体,眼不观色,耳不察声。圣域的变化,女神的成长,艾俄洛斯的殷勤,教皇的心情,在他眼里激不起半点涟漪。到了深夜,撒加会走一趟斯尼旺海岬,倾听潮水激荡,寄希望于奇迹。说不定加隆还在那儿,像关他时那样,骂骂咧咧,活蹦乱跳。
一次一次的妄想破灭,一次比一次碎得彻底,希望带着撒加的心一起死了,在胸口碾碎成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史昂毫不知情,没太关注撒加的失常。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跃跃欲试却还不够成熟。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正在经历一生中最大的危机,游离在崩溃的边缘。
撒加被传唤到教皇厅,听史昂宣布艾俄洛斯将继任这一届的教皇。此话给了射手座少年一个措手不及,怀疑自己听错了,“啊?”他惊讶地道。撒加双目紧闭,不仅没有难过,还想笑。因为加隆说中了,他努力奋斗的目标一钱不值,教训弟弟的行为更是有病,有神经病。
他终于失去了最后一样东西——尊严,在失去穆,失去朋友,失去兄弟,失去信仰之后。史昂明明可以避开他单独传见艾俄洛斯,又或者昭告大众这个结果,以上两种方案都可以杜绝接下来的恶果。实际上,教皇存了私心,并且答应过穆,不全盘否定撒加,给他留一扇希望之窗,但这一暧昧不明的举动被对方当作羞辱。撒加再没有心思琢磨教皇的意图,他烦透了游戏规则。
他只是想笑,笑加隆眼光毒辣,一语中的;笑自己愚蠢,一厢情愿,捧人臭脚。史昂终究,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有半点情分。就像他对加隆,轻蔑,充满偏见,不屑一顾。
史昂问撒加:“你有什么意见?”
他回了一句标准答案,对自己前半生追求的一切彻头彻尾失望。教皇呀,他心想,你为什么和加隆说的一样?为什么被他言中,一字不差?傻瓜撒加现在一无所有了,要怎么在圣域孑然一身地活下去?
夜幕降临,这种情绪不断发展,壮大,酝酿,发酵。可怜的加隆,说了真话,想把哥哥喊醒,结果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如今葬身水牢,连一座墓碑也没有,孤魂野鬼,该往何处安身……
想到弟弟,撒加红了眼,一个可怕念头在心底蠢蠢欲动,引导他叛逆,登上从小仰望而不敢攀登的占星山。他有许许多多问题必须问史昂,有很多话一定要说出来。穆送给他的礼物——三尊代表情义的雕像,制止不住灵魂中黑暗的一面不断扩张,最终,他的理智被彻底吞噬。
“正面笑脸、背面哭脸的是你……”
穆啊,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在哭泣?他的身份得不到承认,他的权益没有人维护,他的生命没有人关心。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我们本来是一样的,互为表里,我对不起他。他按捺着心魔,想要听史昂亲口说出为什么抛弃他,已经背负了加隆的罪,不介意再多一桩。
此时的穆尚在梦中,对即将发生的惨剧浑然不觉。他得到了史昂的允诺,心中喜悦,梦到新教皇加冕。史昂卸下庄严的三重冠,亲手戴到撒加头上。蓝色发髻上的金黄冠冕,是象征神圣的最完美的配色。他梦见漫天花瓣在空中飘舞,飘落头顶,馥郁沁心,合唱班朗诵着优美的礼赞。又一任年轻的教皇继位了,他相貌堂堂,意气风发,如同神的化身……
这个梦持续到午夜,轰然中断。穆觉得头痛,迷迷糊糊睁开眼。“老师……这么晚,您怎么来了?”史昂的身影出现在窗边,苍白的脸色和平时不大一样。穆揉着额头,“您是歇下来了回故乡养老吗?”
眼前的老人没有戴面具,二百六十一岁高龄被时光揉皱了皮肤,肌理失去了光泽,气质却依然高贵,高不可攀。史昂露出慈爱的笑容,在穆的记忆中绝无仅有。接着老人伸出双手,向他表示亲昵、宠溺。
“太好了……您回来了!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回来的!”穆从床上爬起来,兴匆匆地朝史昂跑去,扑进他怀里,结果撞到石塔的墙,扑了个空。记忆中古老、浩瀚的小宇宙在穆身畔衰竭,化作一粒粒微光。史昂的小宇宙熄灭了,剩余的一点儿在嘉米尔石塔中飘荡,走完了他波澜壮阔、充满荣耀的一生。
穆没有立即明白过来,因为这一切太突然,过于复杂,超出了他的认知。一个七岁孩童对人生和世界的理解远远达不到那种境界,他只知道史昂死了,教皇还在。
也许天使外表下搏动着一颗罪恶的心,也许利欲熏心被包裹进缁衣法袍。穆意识到一种最大的可能——有人杀了他,而且是一个极为亲近的人。那人处心积虑,杀害了曾经崇拜的尊长,取代了他的位置,替换了他的生命。
当夜,教皇连发几道口谕,传唤在外修行的迪斯马斯克、阿布罗狄、修罗等人,命他们火速赶回圣域,护卫教皇。一代霸主,统治大地近两个世纪的传奇人物,倒在占星山的祭坛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壤。曾经权势滔天,挡不住命运的滚滚车轮,白羊牺牲,圣衣归于弟子,王冠归于门徒。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是恶魔的化身……”
红眼黑发的撒加老人闻所未闻,他的生命从衰老的躯体中迅速流逝。他惊讶,伤心,因为自己没有看错,可是穆看错了。那个傻孩子,水晶般善良的灵魂交错了朋友。但愿他纯净的心不被玷污,幼小的生命在这浊世中保全下来,安然无恙。
他以为自己会恨,恨那行凶的少年,却奇迹般地一点儿也没有。只剩最后一口气时,老人想回家;回到嘉米尔——梦开始的地方;回到穆身边,那个暖心体贴的孩子,让他重温亲族之情;回到少不更事的童年。穆呀,临到末了,想得最多的还是他……
穆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被这场变故当头一棒打懵。好几天之后,他确认史昂的气息完全消失,而圣域并没有传出讣告,“教皇”好好的。穆犹豫再三,决心回去看看,为此想了个借口,特地穿上圣衣。若不亲眼所见,终难相信自己的猜测,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弥足珍贵,可别凭空乱想冤枉好人。
没有教皇谕令,穆不好擅自回去,因此驻足在圣域附近的山区。那里有一座桥,连接着圣域与世俗世界,一边平凡,一边艰险。
要说是来检修圣衣的吗?穆想。不,老师也是修复士,这说不通……
传递关于嘉米尔的报告呢?穆又想。那是杂兵的职责,似乎不须他亲自送来。正在为难,视野中出现一个黑点,由远及近,越来越分明。
仔细分辨,那是一个男子,上身赤裸,遍体鳞伤。穆闪身过去挽住那人的手:“艾俄洛斯?”他辨出了来者的身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你是艾俄洛斯哥哥?怎么搞成这样子?你受伤了吗?我来替你治疗吧!”
受伤男子背着圣衣箱,怀里一个襁褓,襁褓的顶端露出一撮胎毛。他看见穆,喜形于色,片刻之后变成忧愁,想要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面色一点点暗下去。忽然间,一道强烈的冲击迎面而来,穆打开水晶墙,两个小宇宙碰撞,冲力把二人弹离原地,同时桥梁上出现一个金色的身影。
“修罗?怎么连你也在?你们这是……”
穆一连问出三个问题,看看修罗又回头看了看艾俄洛斯。一个不肯穿圣衣的男人和一个追捕者,后者举起手刀,咄咄逼人。
“穆,你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圣域,不要接近教皇!相信我,千万不要!”艾俄洛斯推开穆的手,催促他离开。
“对呀,他叫你走,你还不乖乖听话?阻了教皇大人清理门户,小心我对你不客气。”修罗冷冷的话语缺乏温度,脸上缺乏表情。穆想,别说追杀战友,这个人大概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有感受。
穆当机立断,一个反手把艾俄洛斯送出数米:“你先走,越快越好,不要回头,我自有办法拦住他。”艾俄洛斯会意,关键时刻没有一秒可以浪费,他抱紧怀中的襁褓跃下山崖。
修罗想追,却被穆拦住。两人都穿着黄金圣衣,粗粗交手几个回合,势均力敌。
“不自量力!”修罗想摆脱他,几下跳跃却都被拦住,没能脱身,于是道,“穆,你还不停手?我奉教皇大人之命诛杀叛徒,如果他跑掉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你才应该停手吧。”穆反唇相讥,“艾俄洛斯品行端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知道?如果他穿上圣衣,和你平等地决斗,你有自信获胜吗?攻击自己的战友,一个不还手的人,修罗,你可真是英勇!”
山羊对白羊,搏斗之余打上了嘴仗。
“我只服从教皇的指令。你爱管闲事,就和他同罪吧。”
“噢?你的见解令我刮目相看啊。修罗,我以为你只敢欺负不还手的。”
多说无益,修罗无法劝退穆,拼着一股劲跟他交手。他着急完成教皇的任务,偏偏遇上个难缠的主,来来往往,打得难解难分。大半天过去,他们都感觉不到艾俄洛斯的小宇宙了,估摸着此人已经走远,再斗下去纯粹多余。对付穆,修罗没有必胜的把握,也不惧怕,但教皇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目前为止没有动此人的意思。他杀人不杀没必要的,何况目标艾俄洛斯已不知所踪,杀了穆也没用。穆同样没有杀意,他和修罗之间无冤无仇,同为战友,没有拼命的理由,于是互相退让,两下撒手。
“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就不怕教皇惩罚?”几番激斗,修罗喘着大气,穆满头是汗,也不轻松。
圣域周围的山区那才真叫荒芜,比之嘉米尔不遑多让,植物在艳阳下低头,了无意趣。以穆的聪明度,立刻明白了一切。圣域惊变,权力更迭,教皇健在,却不再是他严厉的师父。史昂死了,撒加也死了,最牵挂的两个人,一个肉身死亡,另一个从心底被埋葬。
“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修罗,他还没有要求你杀我吧?如果有,以你的忠诚度,誓必要完成任务。我知道你对这些都不在意,所以请不要再追艾俄洛斯了,他既为叛徒,圣斗士的生命已经结束,就算勉强活下来,残生也不值得教皇大人担忧。他若见怪,你大可推到我身上,是我自作主张,阻止你追击,你让他来杀我好了。”
“你这样说,不如和我一道回去,面见教皇。”修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了手,也收回了追击的念头,“有什么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大家都轻松。”
穆笑了,说不出的凄凉,他说:“没有,我没有话对他说,从今以后一句也没有。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代我问候教皇大人,愿他永远如今日一般得意,踌躇满志……”
修罗瞪着穆,视线游移不定。穆礼貌地告了辞,转身消失在旷野中。修罗愣了一下,赶紧搜索周边,最好能找到艾俄洛斯逃亡的痕迹,结果一无所获。穆的话,他一字不差地报了上去,教皇垂着头,沉重的面具之后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想回圣域,对回护叛徒的行为说点什么吗?”
“是的,大人,他是这样说的。”
“一句话也没有?”
“是的,大人,没有。”
教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了吧,没话说便不说,让他走。传旨下去,射手座艾俄洛斯刺杀女神未遂,逃逸,现通报圣域及全世界追缉。白羊座的穆和天秤座的童虎协助叛徒逃亡,处以流放,命人嘱咐他们自省,以观后效。”
“童虎?”修罗不大的眼睛瞪成了鸡蛋,不一会儿便泄了气,改口道,“教皇大人英明……”
除此之外,教皇还下令关闭了西伯利亚的克拉钻探井,收回对那个国家的一切援助,抓捕负责人叶戈尔,并将所有资料和科研人员押回圣域。
此诏一出,圣域哗然,艾欧里亚死活不相信,把传报的人打了一顿,结果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人们议论纷纷:“教皇的徒弟怎么会帮助叛徒?难道是师徒失和吗?”
“毕竟是徒弟,处以流放算轻的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双子座失踪,射手座谋逆,白羊座和天秤座受牵连被流放,今后圣域会变成什么样子?”
亦有敏感的人说:“教皇好像变了个人。大概是这些事情闹心,老人家受了刺激。”
人们七嘴八舌,猜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总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撒加终于出现在教皇厅正中心的位置,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君临大地。修罗、阿布罗狄、迪斯马斯克的回归迅速稳定了局势。年幼的黄金刚取得圣斗士资格,有些人甚至没见过双子座撒加,对史昂的认识也极浅,对内情均是一无所知。
艾俄洛斯生死未卜,穆和童虎蒙上罪名,艾欧里亚被监视起来,这情形看起来四平八稳,没有任何纰漏。谁胆敢出头伸冤,就是犯上作乱,随时可以派出黄金圣斗士,武力镇压。
一个人的时候,撒加抚摸珠光宝气的教皇位,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吗?”一个诡谲的声音嬉笑着回答他:“当然是!你是一个罪人,人神共弃,你的所作所为见不得光,最好躲在面具后面,才是你的生存之道。”
“哼!生存之道?”撒加怒道,“犯下这样的罪行,迟早有一天我会身败名裂。”
诡异的声音开导他:“想开点,每个人活着都有他的意义,人不可一概而论。你不想落到那步田地最好小心一点儿,我们还有很多敌人流落在外。”
撒加不耐烦地道:“让他们来吧!那些事做了便做了,何必遮遮掩掩?我才不怕昭告天下!”
藏在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但还是谨慎为妙。如今的圣域除了你,还有谁负担得起?承认吧,这是你唯一的路,也是你的命。”
加隆死后,撒加感觉自己分裂了,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可以和另外一个对话。他并不十分排斥这种现象,因为邪异的那一个像他死去的兄弟。他如愿以偿地住入了教皇寝殿,离空置的女神殿仅一步之遥,一神之下,亿万人之上,可是寝殿旁边的学徒房间,枕下小说还在,却永远没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从教皇厅出来,路过回廊。藤花已经开过,衰败的花瓣泛着黄色,枯萎后落入泥土,只剩零星的一两朵,恹恹地藏在暗处,寂寞凋零。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吧?”一时间,撒加心底涌起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怀念有他在的教皇厅。可惜藤花已经开过,那个人,没有话对他说,从今以后天涯海角,一去无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