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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水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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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水牢
加隆被关起来了,可接下来呢?接下来怎么办?这是一道困扰撒加的难题。加隆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恐怖分子,虽然口出狂言,但毕竟是亲弟弟,就算做过错事也是为了自己。处理别人的弟弟撒加有一万种方法,丰富多彩,信手拈来,轮到自家这个顿感无力。是把他关起来呢,还是关起来呢,还是关起来呢?
十五岁是个危险的年龄,轻则叛逆,重则犯罪。说教无效,打他更糟,只会驱赶他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远。为了避人耳目,他把加隆关在雅典娜废弃的监狱——斯尼旺水牢。相传那里是神话时代关押亚特兰蒂斯战犯的地方。女神和波赛冬罢战言和之后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冲突,年深日久,水牢便被人遗忘了。按理说是个安全的地方,雅典娜仁慈,从来不杀俘虏,她的意志残留其中,保护着每一个囚徒。根据记载,此牢没有一起死亡案例,重伤乃至濒危的犯人都能奇迹般存活下来,撒加没理由不放心。
第一天,加隆精力旺盛,小宇宙也是。“臭小子,先受两天罪,醒醒神再跟你论理!”撒加自言自语,闷闷不乐。别人都说长兄如父,他这个兄长空有一身道理,却管不住弟弟,真是见鬼!双胞胎斗嘴之后撒加装了一肚子气,气到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加隆嘴损,专拣他回避、竭力掩饰的问题挑衅,令人恼恨。
第二天,加隆的小宇宙持续亢奋。可恶的家伙……令撒加懊丧的不只是分歧,还有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兄弟二人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他埋头赶路,加隆义无反顾,同胞兄弟在岔路上渐行渐远,谁都没有回头的意思。仔细一想,这是无可避免的吧。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撒加清楚,弟弟和自己一样心高气傲,嘴上说无所谓,暗地里没少费劲,有多少实力就有多少努力。可惜他太傲了,不肯向史昂低头,比他差的人因为听话混到了不错的位置,加隆讲好听点是双子座候补,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史昂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而且见过他,在撒加获得双子座圣衣之后。少年挑了个合适的时机毕恭毕敬向教皇行礼,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我们一母同胞,资质相当,他比我聪明。”加隆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哥哥提醒他好几次也不下跪。教皇简单询问了几个问题,撒加代答,整个过程没超过十分钟。那天以后,教皇再没有问起过加隆,仿佛忘了那个顽劣的孩子。当时加隆不到十岁。
一生的努力不如恭顺,加隆用自己的前程揭露了圣域的本质,然后毫不留恋,扭头就走。猛然回首,撒加发现兄弟之间的隔阂如此之大。他找不到弟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加隆经常外出,想通了回来一次,却动辄打打杀杀,还同哥哥顶嘴。
五天过去了,加隆的小宇宙没有衰弱的迹象,只在每晚涨潮时挣扎一下,然后依然故我。撒加怄气,烦恼,气得神经性胃痛。从小到大,弟弟就没有让他省过心。想啊想,竟倒腾出小时候那些事,因为长得像,加隆犯错经常连累哥哥一起受罚。没办法,谁叫他是弟弟,误认就误认吧。替他挨揍的经历不计其数。加隆顽皮,加隆活络,下海捉鱼,上树摘果,分战利品的时候总会塞给哥哥一份,每每如此。
他的人没有他的嘴坏,至少对自己,从来没有二心。谁敢招惹撒加,无论多凶恶的对手他都会找回来,哪怕鼻青脸肿。他不许任何人冤枉哥哥,无论老师还是长辈,富人还是权威,他让所有人头痛,包括撒加在内。
根据以往对弟弟的了解,撒加断定加隆没有大碍。那身硬肉韧性十足,熬个十天半月的不在话下。这时虽关着他,但撒加的心境已大不如前,愤慨之情平息之后单纯想教育一下弟弟。臭小子!明明很强,还有一颗聪明的头脑,却喜欢违法犯罪,不务正业。撒加认为弟弟的反社会人格跟他监护不力有关,老爹不管事,兄长再疏忽一点儿,岂不就上天了?
“他变成今天的样子,我做过什么吗?我关心过他的生活,知道他需要什么,理解他想要什么吗?”撒加扪心自问。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些年来自己埋头苦干,为了追赶史昂的脚步疲于奔命,忘了生命中另一些重要的东西。加隆焦急,气恼,叛逆,暴跳如雷,说到底都是因为自己……
七天过去,水牢里的囚徒不吃不喝,却依然嘚瑟,使兄弟置气陷入相持阶段,双方都在痛苦中煎熬,谁也不肯率先投降。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竟没把他照顾好,这次不彻底纠正坏习气,以后更没希望!”撒加这样劝自己,以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但内心深处未必没有动摇,未必不会恻隐。海是咸的,血也是,血脉牵连浓于生理盐水。
教皇外出巡视,一连好几天见不着踪影,圣域一如既往熙熙攘攘。撒加烦恼至极,去了外面散心,无意间看到艾俄洛斯给幼小的女神送东西,艾欧里亚跟在后面拎着个水壶。兄弟二人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十分好笑。艾俄洛斯这人真是幸运,撒加心想,他有一个懂事听话的弟弟,这一点足以让旁观者羡慕。
再看看自己,搞成现在这副德行,死党走了,史昂不悦,日子难过,挖空心思干的尽是傻事。所以加隆没有说错,嘉米尔人自成一派,旁人挤不进去。穆如果大一点儿,教皇之位传给他最好,凭着过去的情分,他会给自己留几分颜面。这些年的追随、恭顺、把史昂奉为神明,权当喂狗了。
十天之后,撒加坐立不安,思绪沸腾:“这次教训加隆也够了吧?不这样又怕达不到效果。那家伙油盐不进,刀枪不入,不除他半条小命绝无改过的可能。愿他出来以后养好身体,重新做人。大不了兄弟一起远离这块无趣之地……”
经过连番打击,撒加不免生出气馁之意,对圣域寒心。这里等级制度森严,多年来既攒下了威信,也积累了怨恨。倘若当不了教皇,小人群起攻之,趁火打劫,他堂堂男儿何必留下来受辱受气?想开了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教皇也好,大地也罢,统统去他妈!撒加有充分的自信,自己就算回归世俗也能过得很好。至于穆,地球是圆的,只要有心,天长日久终能重逢。
双胞胎兄弟的矛盾不长不短闹了快半个月,此刻已经身心疲惫,好在终于接近尾声。沉积在撒加胸口的一堆烂泥被挖开了,他感觉到说不出的畅快。真想现在就面见教皇,把双子座头盔扣到他脸上。这样三重冠就不止三重了,多了撒加赠予的第四重殊荣。
加隆似乎也平静了,这两天没感到他骚动的小宇宙。撒加忽然觉得应该看看他,海水喝饱了就放出来。纵然有铁打的身体是双子座候补,不吃不喝这些天也够他受的了。把弟弟放出来,趁热打铁教育一番,问问他想干什么,无论答案如何总都满足他一次,弥补过去的过失。
加隆被关水牢期间,没人知道史昂的行踪。事实上,他并没有满世界跑,而是回了趟嘉米尔,检查穆的学业。老人对圣衣修复工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对穆的作品褒赞有加,“宝石镶得不错”“护甲片比原来结实”“头盔简化之后轻便多了”“银星砂的比例刚刚好”,等等。穆很少从师父口中获得赞许,听完这些话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他想了一下:“教皇大人,这里人迹罕至,荒是荒了些,但没人打扰,能凝神静心,做精细工作再合适不过。”
史昂微微颔首:“没错,我也有这个感受。和你不同的是,我幼年离开嘉米尔前往圣域受训,刚获得白羊座圣衣就爆发了圣战,后来作为幸存者继任教皇,近两个世纪没有回过故乡。偶尔回来一次……”他想到什么,忽然说不下去了,两声咳嗽作为掩饰,悄悄转过话题,“这里看似荒芜,实则有祖先的庇护,有数不清的圣衣。圣衣和人一样,都是有灵魂的。在希腊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在梦中回来,想念干净的水和空气,想念淳朴的族人,嘉米尔像水晶一般晶莹剔透,又是那么脆弱……”
“是啊!”穆不禁感叹,“在嘉米尔,人们即使贫困也不会偷窃,生活艰苦未见移志。族群虽小,互为至亲,夫妻和睦,忠贞不渝,小孩子孝顺,长辈慈爱,正应了那句‘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境界。我是跟着您出来之后才见识到各种各样奇怪的想法,有时候真的想不通,外面条件那么好,人们为什么堕落?”
史昂答道:“人烟稀少所以夫妻忠贞,生育率低于是长辈慈爱,父母艰辛因此孩子懂事,共同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人们就会团结一心,环境相对闭塞,便没有人敢作恶。说起来,不美好的现实凑在一起,成就了嘉米尔的美好,可见世事无绝对。我曾经身陷苦战,好几次濒临绝境,以为这辈子完了,灵魂在生死边缘游荡,只有这个故乡,是我丢不开舍不下的,总想着哪天老了,动不了了,就回嘉米尔度过余生。”
穆听了忍俊不禁:“您啊,天生操劳的命,永远歇不下来,跟年纪没有关系。地球离了谁不转?等您哪天想开了,就住我家里去,那里热闹。我家老人没了,表亲小孩子多,正缺一个有威严长辈的镇压他们。您去了,孩子们围着您,不比在教皇厅的待遇差。”
史昂故意压低了声线:“好哇!小崽子,把我比作镇宅的?”他没有真的动怒,这点瞒不过穆的眼睛:“您是教皇大人,嘉米尔最老的老人,当然是正神了。我想替他们请呀,多神气,就怕您不来。”
说到这里,史昂问他:“你回来之后下山看过家人吗?现在近了,你的身份也算得上体面,应该回去报个平安,好好安顿他们。”穆淡淡的,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知道我活着就行了,今后的事,谁说得准?您说过,去了圣域就得把亲情抛弃,我原来不明白,但现在懂了。生活方式不同,不如保持距离,没有交往便没有烦恼,各走各的路岂不甚好?”穆见史昂不作声,连忙说起别的,“圣斗士都是这样,没什么值得抱怨的。相比之下,您老人家养老的事情比较重要。”
“我看你是皮子变厚了!”史昂指着徒弟,“师父也敢拿来说笑。原来挺老实一个人,不知道跟谁学的。”穆摊摊手:“还能有谁?您是我的恩师啊,我哪来另一个老师?”
绕了老大一个弯子,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史昂此行检查穆的学业,督促他练习,全因为上次测试。事后老爷子怎么样都想不通,憋着一股气,一定要正本清源,让穆学会他的绝招。白羊座既然定下来了,就得明确传承,否则东学一点西学一点,搞成四不像,再传给后人,贻笑大方。
这次老人放下俗务,认真教学,一项项技艺指点过去,比过去详细得多,也深奥得多。穆很清楚,直到此时,他在史昂心中终于达到了嫡传弟子的标准,足以撑起嘉米尔的天空,继承老人的衣钵。他小小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激动。是啊,穆进步神速,通过白羊座试炼的时候就已经领悟了第七感,拥有黄金的小宇宙。史昂虽然严苛,但从不否认别人的成就。
撒加曾经说过,判断圣斗士实力的唯一标准就是小宇宙。一法通,万法通,对修行者而言,攀到一定高度,各种招式自然领悟,还能融会贯通。史昂此时教穆如顺水行舟,一说就懂一点就透,力量不须锻炼,从小宇宙源源不断地涌出。老人很是满意,频频点头,话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穆第一次感到他老了,是一个普通长者,只不过脾气古怪一些。
穆有一个心结,离开希腊后一直困扰着他。这时见老人心情不错,他试探性地问:“圣域好不好?圣斗士好不好?”史昂耳清目明,知道他问的是谁。若说这个徒弟有什么缺点,唯此一桩。嘉米尔出来的傻小子,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涉世不深,胆子却不小,还乱交朋友。
可是现在,穆再小也是白羊座了,具有一定的见解和自我意识。史昂斟酌半晌,认为不宜再像过去一般简单粗暴地打发他,于是对徒弟说:“很好,圣域一切如常。女神诞生,人们各司其职,恪尽职守,不敢逾越自己的本分。”
隔着一两米,穆都能嗅出话里面的火药味。他老人家那么说便是余怒未尽,不肯饶恕撒加。都这么久了……穆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就是很好了。快省省心吧,早些回来,说您老人家是操劳的命一点儿不假。”不久之前还是短发的小家伙竟然数落起自己,半大孩子敢管教师父,令史昂哭笑不得。“我当然操心,你就是圣域第一惹事捣蛋的小鬼!”
穆回道:“您是老教皇,老眼看谁不是捣蛋鬼?小辈做得不好,您该打则打,该骂则骂,别憋在心里大动肝火,他们还不懂自己哪里错了。”
“哼,说来轻巧,我不管你,你能被人卖了。”史昂不屑地道,“小子哪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什么人都当你嘉米尔的伙伴想。那是不可能的,你太不了解他们了。”
“我是傻小子,不了解他们,但您了解呀。圣域再大,圣斗士也是您一手栽培的,什么人是什么性子,您心里清楚。”
史昂觉得有必要给徒弟上一课,他很早就想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穆哟,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人们做任何事情必有所图,施予恩惠是为了收取报酬。我不阻止你交朋友,我也有很好的朋友,可是你不能轻信,接受别人的帮助是要还的。”
“您指知恩图报?这个我懂。”此言一出,史昂便知他完全不懂。穆接着说道,“师父,我一个小小学徒别无长物,不值得被人惦记。您说过,世事无绝对,人性本善。您看初生的婴儿,懵懂无知,想法多了才生出隔阂。你不信我,我不信你,有了防备便有了争端。”
“谁跟你说人性本善?”史昂失笑道,“这肯定不是我教的。人类带着原罪出生,一半纯良,一半邪恶。初生婴儿除了吃以外什么都不懂,哭着叫着索取食物,索取保护,索取生存空间。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了大千世界,欲壑难填。由贪欲产生分歧,分歧演变为争端,争端上升为暴力。战争贯穿整个人类历史,从来没有停歇。知道为什么会有圣斗士吗?因为人性多变,不可期待。”
穆极少听到这样的说辞,但他知道史昂是认真的,没带半点感情色彩,对自己推心置腹,但他有自己的观点:“您说得没错,世界不会总是一个颜色,有白天就有黑夜。人类在夜晚入睡,期盼黎明到来,本能地躲避黑暗向往光明。我接受过别人的关心,那份温情至今犹存,媲美阳光,足以挽救一条生命。我愿意相信这份感动,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羁绊,相信人性升华。”
“你相信?”他不接受才是正常状态,史昂领教过这个徒弟的执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穆对世界的领悟颇具感染力,做文章可以,演戏也行,但当作人生信条一定会吃亏,这一点史昂毫不怀疑。“我看是你年纪小,见识浅吧!你没见过权力诱惑下人心的癫狂,没见过群魔乱舞的怪相。我收你为徒,传道授业,因为女神需要圣斗士。你不喜欢圣域却跟我去了,因为你不想看到小伙伴死,这就叫利益往来。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在乎你的死活,还弄错了你的性别,你我之间有什么感情?所谓情分,就是互相索取,把两个人绑在一起的羁绊没你想得那么牢固。”
“您说谎。”穆微微一笑,拆穿了史昂的言论,“您告诉我这个就没什么利益往来。需求固然重要,情义也是真的。”
活了那么久,史昂第一次感到无言以对。要让穆改观,大概得他亲身体验,亲眼所见,只是那样的话,未免残忍了些。
“孩子,我承认你经历了很多,想法不少,可你毕竟还小。”史昂抚了抚穆的头。头发比在希腊时略长,一根红绳将它们绑得周周正正,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我活了两百多岁,见证过无数政权的兴衰、世界大战、宗教狂潮、种族迁徙,一直到现代社会。能告诉你的仍然是那些话,不要轻信,不要高估情义,不要接受没由头的好意。我那一辈,几十位最优秀的圣斗士仅两人幸存,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然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人性在本能面前不堪一击,你不信,没关系,时间长了就会明白。”
“圣战吗?那真是……非常痛苦的回忆。”穆不想惹史昂伤心,及时住嘴,但他的目光澄明镇定如初。做师父的知道,这个人仍相信情义,相信友谊与无私的奉献。那之后,他们再没提过这个话题。言尽于此,观点都已表明,双方各自保留意见。
穆望着窗外皑皑的白雪,无垠的荒山,心中迷惘。外面的世界又大又吵,和想象中不同;外面的生活千奇百怪,不见得舒适;外面的想法形形色色,他不理解。还是嘉米尔好,他的故乡干净纯洁,纤尘不染。
“您既然决定回这里养老,挺好。”穆笑着安慰史昂,“等我以后退役了,就下山陪您。开垦土地,种植青稞,养一大群羊,我们一定是这里羊最多的人家。我看好了河上游的一块地,那里靠着山,离水源不远,风也不大。人少一点儿,好处是空旷,土壤肥沃,种什么准能活。”
“哼!”史昂怒道,“我怎么教出这么个徒弟?你在教皇厅耳濡目染,日夜熏陶,看也看了学也学了,结果一门心思想着归隐?”
“教皇有什么好?”穆反驳道,“您干了两百多年不得自由,连故乡都不能回,我看着寒碜。总之谁爱谁做,我没兴趣,天资鲁钝还是有好处的。”史昂再一次语塞,怀疑自己收错了徒弟。好在嘉米尔的人口基数没有给他太多选择,没有选择便没有苦恼。人各有志,这种事情无法强求。
所幸这一向无事,他难得抽出工夫向徒弟系统讲解白羊座的招式,传授空间和幻术,从基础概念到多种衍生。穆从别处学得不甚明白——碍着圣域的规矩,撒加不敢明言传授,史昂心头有数,所以从头到尾不放过细枝末节又教了一遍方才安心。
嘉米尔的春天来得较晚,地中海早已暖透,这里树丫风还没刮完。穆陪史昂回了一趟故乡,轻来轻去,没有惊动乡里。教皇两个多世纪之前的家早已荒废,与现在族人的聚居地隔着不短的距离。聚落搬迁,房屋废弃,倒塌的房梁上爬满青草,黑乎乎的灶台下钻出一朵小花。穆想清理杂草,把旧屋打扫出来,史昂制止了他:“算了,既然无人居住,不如留给草木,别惊扰它们。”
半山云雾缭绕,山顶积满白雪,是与希腊全然不同的自然风光,野花上缀着露珠,花瓣下爬过一只瓢虫。史昂从塌了一半的断墙下找到一块牌位。人去楼空,连祖先也忘了带走。他活到一种高度,足以藐视众生,两百多年没对谁弯过腰。此时擦拭灵位,竟找不到一个平整的台面安放,悲从中来,忍不住对着先人的名讳蹒跚下拜。穆从旁搀扶,跟着他拜了下去,算是认过这门宗亲。
“你这孩子与我不同,我从小向往山外的天地,自告奋勇出门闯荡,他们拦都拦不住。”史昂平静地看向前方,口中的“他们”早已作古,是他记不清面庞的亲人,“你倒好,陪老头子的兴致高过侍奉教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壮志满怀,立志要在圣域成就一番事业,这一点,你个小崽子差太多。”
“是呀,教皇大人,我不理解那样的心境。”穆柔声道,“大家好好的,安居乐业,对我来说就够了。什么保护大地,复兴人类文明,我倒是从另一个人嘴里听过。他像您,一直以来崇拜着您,一言一行胸怀抱负,连责备我的样子都像您。”穆口中像史昂的人,必是撒加无疑,孩子无刻不想调剂他们的关系,老人怎会不懂?
这时的史昂不想和年轻人计较:“穆呀,你这人,让我怎么说你呢?关心朋友不要太过,给别人开脱之前首先想想蹚浑水会不会连累自己。”
“冤枉啊!”穆故作慌张,“他不是我收的,不是我提拔的,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那破脾气还不是随您?他头皮硬,骨头更硬,一股蛮劲横冲直撞,什么都只要最好,退一步会死。这人当真不好,您赶走得了,何必留在眼前惹气?还不是跟自己较劲,所以说您是操劳的命。”
“好哇!小羊守了几天塔不安分了。”史昂沉下脸,“我是教皇,你们这些小娃娃,那点破把戏是我当年玩烂了不爱用的。也不想想,我会和孩子一般见识?”
穆闻言松了口气:“我知道错了,您原谅我吧,也请饶了他。放眼天下,哪有第二个人比他优秀又像您?您这一怒,还不是惩罚自己?您瞧嘉米尔的石塔,封闭一扇门,留了许多窗,不是先祖的智慧吗?”
这时,史昂终于肯对穆言明他不肯直言之事:“这件事不算大,我小惩大诫是怕你吃亏。看看你,又蠢又倔,哪里懂得人性?我怕你被人利用,被小恩小惠蒙蔽,被情义辜负!”
“老师……”穆用上了求肯的语气,“您说圣人住山中,豺狼虎豹皆不伤他。徒弟为人不敢与圣人相比,凡事但求对得起自己的心。人只会被自己毁了,别人做不到的。我做事不昧良心,亦不求情义上的回报,何来辜负?”
“你这想法实在天真!以己度人,只怕是……”后面的话他不想说,说了也没意思,“唉,罢了,内心坦荡比什么都好。我活了那么久,清楚人类的极限,心大命不一定够。所谓志向,也许是痴人说梦,徒增烦恼。”
“是啊,何不放宽心,坦荡做人,像那川流滔滔?我们嘉米尔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其实什么也不缺,信赖,互助,体贴,族人自成一体。等您歇了,我来修缮老屋,您踏踏实实地住着,踏青也好,访古也罢。等来年花开,孩子多起来,又是一个新的聚落。别总替小辈操心,操不完的,您劳累了一辈子,享清福要紧。”
师徒相随寻访故迹,走了一天老路,沿途山明水秀,云霭缭绕。穆没有去过这一带,沿河而上,有古栈道,有瞭望台,道上芳草萋萋,长满了青苔。史昂没有继续评论撒加,穆的话似乎起了作用。他很少考虑一个孩子的意见,因为很少有孩子敢这样说话,说真话。
相聚总是短暂的,时间一晃而过。临别了,史昂让穆演示一下自创的绝招。穆依言,将燃烧的小宇宙握在掌心,用特殊的手法激发出耀眼的光芒。一束星光映在史昂眼中,爆发出光明与力量,然后一点点消散,恰似史昂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触动了老人的心弦。
“很好的一招,怎么不取个名字?”他喃喃地问。
“徒弟胡乱想的。”穆不假思索,“这种粗浅技艺您不嘲笑我就好,哪里敢张扬?”
“不……”史昂柔声道,“这一招很好,美轮美奂,破坏力惊人。你很聪明,穆,你的天资与众不同。如果不介意,让我为这招取个名字吧。”穆没有反对,老人低头思忖:“嘉米尔的后人,嘉米尔的星光……就叫‘星光灭绝’如何?”史昂金口一开,彻底宽恕了年轻人的妄为,穆兴奋不已:“谢谢您,教皇大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
“盘桓这许多日,我还有事呢,必须回圣域了。如你所知,女神已经诞生,圣战不会太远,教皇之位是时候传下去了。”史昂在石塔小住了几天,对他来说已是极限,圣域那边一大堆事情等他回去处理。
“等您闲下来就回嘉米尔好吗?我和您一起。族长和其他人会理解您的苦衷。”
“理解?”史昂一怔,万顷心事排山倒海般压在身上,他艰难地弯下腰。这具高大的身躯挺过了两百年的岁月,挺过了圣战,却在这时不堪重负,佝偻下去,“你知道吗,孩子……我到希腊的时候嘉米尔已然衰落,我在黄金当中并不出众。圣战中,战友们一个个死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我对女神起誓,她再次归来的时候将看到一群真正的战士,不逊于任何人的战斗力……我想证明嘉米尔荣光依旧,不逊希腊,想让一位通过测试的人继承白羊座,扬眉吐气,从此不再受别人的冷眼。我等了那么久,等呀等,找呀找,直到今天才发现这是个错误的念头……”
穆心头一酸,差点掉下眼泪。嘉米尔的痛就是史昂的痛,他以前隐隐感觉到了,但是没有如今这般真切。
到底是老教皇,痛苦之情达到顶点后转瞬即逝。穆还没有平静,他已经恢复到往日的语气:“你不想知道下一任教皇是谁吗?”穆摇了摇头:“您挑的,差不了,我负责支持就行了。”
史昂此言之意把穆排除在了人选之外,而穆没有半句怨言,还在伤心刚才的事,可见是个愚蠢之人。教皇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智慧,临到老了,忽然在愚蠢中找到了他向往的纯洁,爱怜之意大生,顺势握住穆的肩。这孩子,肩膀比过去宽了一些,一条崭新的生命正在成长,活力无限,充满希望。
“傻孩子,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你在这里安心修行。环境恶劣,务必照顾好自己。记得琢磨我教你的功夫,不可松懈。日后与新教皇合作,须尽心尽力,拱卫圣域,保护人类。我主意已定,该关的门会关,该开的窗户也会留着。”
教皇扫视塔里,见祭坛座藏在墙角,银白锃亮,落寞寂寥。“等一切定下来,这件圣衣自有归属。人选是现成的,你不认识。那人资质不错,性格略差,爱乱跑,我很少见到他。”接着老人笑了笑,“现在说这个似乎为时过早,等时机成熟吧。那之前,你替我守着它。”
穆连连点头。教皇言语中透露出原谅撒加的意思,肯给他一个机会,对穆而言就是这段时间最大的收获,他按捺不住欢欣,差点跳起来。史昂心中其实早有这个打算,听了穆的话,更坚定了决心。他器重撒加委以重任不是一天两天,怎可能因为一件小事全盘否定?说到底,再不好也是自己培养的人,爱之深,责之切。那小子桀骜,磨磨锐气对他有好处。能克服这重性格缺陷,战胜自己,他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教皇。
“就这样吧。等我处理完这桩大事,再来检查你的功课,可别偷懒!”
穆跪下行礼,为教皇送行。恍然间,他的心头闪过一念冲动——像初见时一般,抱住师父大腿,和他一起回去。这样疯狂的事曾经做过一次,他不敢一再冒犯,于是按捺下这念头,叫了声:“师父,您保重!”
史昂也意识到什么,不禁驻足:“穆……千万记得我的话。你可以不信,但不要忘记。任何好意都夹杂着欲望,或多或少。友情这样的东西固然可贵,也正是因为稀少才特别珍贵,世上绝无仅有……”
穆心中感激:“师父,我都记得。等您不忙了,请一定要回来。我们嘉米尔人丁单薄,每一位同族都是至亲。您想住哪里都成,石塔,我家,或者您的旧屋。请务必回来,让我伴您度过余生……”
史昂啐道:“资质愚钝、胸无大志的孩子……”
关于回到嘉米尔的事,史昂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穆想,师父终究是老了,以后总有机会说服他,等下一次见面吧。那时的穆并不知道,这是师父最后一次活着出现在他面前……
听说教皇回到圣域,撒加日思夜想考虑了各种情况,打算向他摊牌,要么给加隆一个身份,要么兄弟俩一起走人。这次和上次不同,史昂必须给出明确的态度,否则绝不妥协。
圣域最近发生了一场地震,震度不强,圣斗士们忙于救死扶伤,撒加也无法抽身去料理私事。待这事过了,加隆终于偃旗息鼓,再也感受不到他顽抗的小宇宙。撒加计划把弟弟放出来,喂饱了训一顿,然后一同面见教皇。碍于人多口杂,他挑了晚上,乘杂兵们忙着奉承,绕到斯尼旺海岬。夜里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浪滔天,冲击礁石。他在水牢外面唤了几声,无人应答,只听见激流拍打岸礁“哗啦啦”的声响。
“加隆?”撒加走近一看,水牢一片漆黑,少许亮光照进去,里面空空如也。加隆呢?加隆去哪里了?撒加吃了一惊,脑子里立刻涌现出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不是好事。他急匆匆地打开牢门,门锁好好的,没有从里面破坏的迹象。再检查监牢,半边岩壁垮塌,碎渣垒成一个土堆,浸泡在海水中。
加隆该不会是……被这断垣压住了吧?他不及细想,连忙蹲下身子,双手并用左右开弓往石堆深处挖掘。挖呀挖呀,月亮走过半个天空,什么也没有挖到。噢,不,是加隆没有挖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一块衣角的碎料证明这个人存在过。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撒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对了,地震,这附近发生过地震!山壁倒塌,囚于里面的人自是凶多吉少。
“可恶!雅典娜呀,你不是至善的吗?你保护囚徒的意志面对加隆竟失效了。他固然有罪,嘴巴也坏了一点儿,但他什么都没做啊!我已惩罚了他,并决心带走,还不够吗?你为什么下此毒手,不给他改变的机会?难道被他说中,你是一个道貌岸然、心胸狭隘的邪神?”
撒加极少流泪,这一次他哭了,咆哮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眼泪。就着深夜的微光,窥见他俊朗的脸庞上滑下一连串液体,泛着晶莹的光泽。就这样不知挖了多久,他依旧一无所获。水牢没有神的力量不可能从里面逃脱,一个大男人,活生生消失,只能是死路一条。
“加隆死了……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大脑嗡嗡直响,这句话在脑海中不断回荡。一整夜的搜寻令撒加彻底绝望,身心俱疲。他的眼底又酸又涩,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粉碎星球的双手在坍塌现场挖掘,徒劳无功,布满伤痕,指尖一片模糊,血和泥浆混在一起,凝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棕。
还谈什么离开,谈什么放弃?寄希望于重新开始?没有了,加隆已死,死在兄长手上。亲情在这一晚惨败,输给了命运和神的意志,输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