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里》不见长安客

3、鸳楼碎泻东西玉

　　正月间，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毫无预备地，整个京城被埋在皑皑白雪里，天下一白，唯见房屋几点，行人两三粒而已。飞雪从青天旋然而落，夹着一缕芬芳，落在行人发鬓，似白发垂髫。

　　萧苻阳便是在这样的日子进宫，雪地里踏琼乱玉，抬头便是阴沉沉的天。正月里头一天，按规矩是该进宫给三宫请安的，先随她父王往武英殿面见圣上，再去崇衍宫请安，老太后拉着萧苻阳说了好些会子的话，最后才去正阳宫，一层层礼节下来，便是好些时辰。她极为讨厌那些繁缛的礼节，可莫说她是郡君的身份，但凡京城中有品阶的女眷依祖制都该进宫见礼，实在大意不得。

　　她辰时便进了宫，如今几近午时了，肚子饿得咕噜的叫唤。方才在正阳宫朝见中宫娘娘时，案几上摆置满了瓜果与糕点，可饶是萧苻阳胆大骄纵，却深谙那不过是正阳宫的待客礼道，正如大殿前赫然摆放的吊顶香薰炉，其摆放并不合事宜，却只为了彰显这中宫的庄重与威严，除却她面前的一盏碧螺春，她委实不敢在众女眷面前放肆。

　　正阳宫大殿内花团锦簇，各味的脂粉香浓稠得压也压不住，兼之那些个命妇与中宫娘娘所话家常，实在不是萧苻阳所喜，所幸借着与各家小姐赏后殿白梅的当儿，偷偷溜了出来。她出来的时候，早向舍人打听好了太子云涧所在，此刻应尚在上林苑习武，于是撒了腿似的往那处跑去。

　　“郡主，你慢点”，萧苻阳的贴身婢女摘玉儿很是胆小，生怕被被皇后娘娘知晓，回去少不得又是定王爷的一顿责骂，但她主子一出了正阳宫便似脱缰的野马，并非她能拉得住，只得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过东门，雪路难行，鞋袜尽湿，萧苻阳却依旧欢悦。她从积雪压低的枝头折了一束红梅，那梅萼傲于霜寒，却盈盈欲滴，很是可爱。无人不知此乃宫里盛宠的赵婕妤所移栽，株株皆是名贵，从来不容他人肆意攀折，可萧苻阳自出正阳宫后便再无所忌惮，不听摘玉儿的劝，愣是折了红梅满怀，衣带沾香，才肯罢休，“不过几株花而已，去岁本郡主还偷了她宫里的莲蓬呢。”

　　她寻了小路往上林苑去，自北行，经兰台西折，沿途可观那浩荡的一池太液水掩在雾凇之间，此时地太液池尚未结冰，仍有寒鸭不知冷暖在水里畅游。萧苻阳往太液水望去，湖中一亭，立有三人。待她正眼细看，却是两女、一男子，女子个头高些，似是在纠缠，颇有颐指气使的模样。

　　萧苻阳心头有惑，不能不解，遂领着摘玉儿往湖心亭中去。她脚步细细，刻意迈得极轻，只是她周身的珠玉环佩随她而动，清脆响亮非常。那女子突然意识到身后有人，睨了素衣少年一眼，便转身往萧苻阳那处看去。她本有些畏来人是宫里身份贵重之人，只是定眼一瞧，原不过是一个矮她一头的小姑娘。再细想，萧苻阳身边的摘玉儿并非是一身宫装，她便料定来人不过也是某府的小姐。

　　她自持矜贵，还不等萧苻阳开口，便盛气凌人地责问：“你是哪府的小姐，如此没规矩，竟敢偷听本小姐讲话？”

　　萧苻阳先往那少年处望了望，那少年一身布衣，穿戴一蓑衣，席草编织的帽檐之下，大雾弥漫，看不清脸。可他恍若周遭之事都与他无关一般，谁也不搭理，只一味撑着根竹竿，静坐在池畔边钓鱼。而后萧苻阳才瞥了那女子一眼，对于面前之人嚣张的气焰，萧苻阳有些惊讶。那女子有一副极艳丽的皮囊，一双墨色斜飞的眉，顾盼之间，尽显她张扬本色，可萧苻阳心想，她非皇亲，也非国戚，何人借她胆子竟在天子的地界撒野？

　　饶是她嚣张，萧苻阳也并非安分的主儿，她不急着搭她的话，只匆匆扫了她一眼，慢慢悠悠走到亭子中央，见石案之上茶水正沸，遂示意摘玉儿添置茶水。

　　那女子见萧苻阳慢条斯理，却又仿佛无视她般，一双凤眼里焚着火，一手夺过萧苻阳手中的茶水重重砸在案几上，满杯的沸水倾泻了一地，正腾腾冒着热气。

　　萧苻阳心里暗自拍掌，计谋得逞，笑出了声，“你又是哪家的小姐？你可知方才你所砸茶盏，可是宫中的之物。且不论其珍贵与否，就你私自损坏宫中物品一事，又是何罪？”

　　那女子冷喝一声，却也不怯，踱着步子上前一步，围着她打转，“你可別想唬我。我阿姊是当今陛下宠妃赵婕妤，且陛下也青眼于我，就算是有百个、千个这样的杯子，纵使我砸了，谁胆敢伤我一分？”女子一挑眉，勾起朱红的唇角，瞥了一眼一旁不作声色的少年，步步逼近，“倒是你，偷听本小姐讲话，是何居心？”

　　那亭子樑檐一角，少年背对于二人，依旧撑着杆，除却偶或抖一抖肩上积雪，如一尊石像般。

　　却听那女子原为赵氏持柔亲妹，萧苻阳曾听宫人说起，名讳山月，偶有在宫中，跋扈骄纵无人不知，一则依仗她姊姊宫中地位，二则因她容貌十足明艳，得了圣上几分青睐。本不过四品官员的女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小姐的架子并不比簪缨世家小姐的小。

　　奈何萧苻阳本就是在宫里横走之人，岂能容下眼前女子撒野，见她气焰正盛，反问一句，“莫不是你所言所为不甚光彩，怕我听见看见？”倏忽间，她从石凳上起身，拢了拢绣合攒金丝的袍子，“好歹天子所在，这一宫一殿、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不是你能染指的。饶是宫里暴室之人犯错，也都得陛下圣裁，哪里轮得上你来指手画脚。”

　　一词一句，句句诛心。萧苻阳虽为十四岁的姑娘，那些话听来，刁钻得不似从一个小姑娘口中所出，可到底生在皇家，侯门深宅大院，也耳濡目染了女眷之间勾心斗角的伎俩。那些话，她从定王府的姬妾们处听来，如今说与赵山月听无何不妥。

　　赵山月闻言，虽知萧苻阳是替那奴人出头，却不知如何以对，因知眼前人也是金贵之身，满腔怒火自不能往她处撒，便转身近布衣少年，一把夺走竹竿，毫不留情地将其抛向池中，随即喝道，“你这贱奴占了亭子，碍了本小姐眼，死活又驱不走，我若硬要处置，你能奈我何？”萧苻阳听来，却觉得是指桑骂槐。

　　那少年却也不怒，任她如何奚落也不发一言，良久，伸出手摆正有些歪斜的席草帽，只见那白净修长的手极美，比之女子有过之无不及。他忽而起身，萧苻阳发现，那少年有张秀丽且苍白的脸，仿佛有大雾阵阵盘旋，不辨喜怒。他并不抬头，径直走出了湖心亭，直长的堤岸上，萧苻阳远远见他与雪融在一起，恍恍惚如谪仙入世，渐渐地，再也看不清。

　　赵山月总觉着，宫里人敬她、畏她，何人敢冒犯于她。现下她因一个贱奴竟恼羞成怒，原本丰神艳丽的脸蛋，如今恍若爬满了虱虫，面目全非。她本有火欲发，却被萧苻阳抢了先。

　　“若是姑娘你觉着今日受了委屈，大可向赵婕妤，抑或圣上告我定王府一状”，萧苻阳扬了声调，挑了挑柳叶眉，笑得极为挑衅，“我乃定王府晋和郡主，随时恭候。”萧苻阳刻意将“定王府”三字咬得极重，以定王府之名压她气焰，谅她有十个胆，也不敢得罪如今圣眷正浓的定王爷。而后，她飘飘然广袖一甩，扬长而去。

　　赵山月一怔，惊愕挂在脸上，望着渐隐的身影，双手握成了拳头，心思万般流转。

作者有话说

　　一日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