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踏雪泥》潇湘绿竹

28、后传第九章

　　第九章

　　话说雁寻道自打离开破庙，便在镜州城内找个地方住下。镜州百姓自那一次瘟疫后，不信佛，不信道，神庙拆了。镜州城内只剩下性空山的性空寺这一座佛寺，原来香火鼎盛，如今也是衰败，在庙里修行的人越来越少，只留下静慧师太和几个女弟子。雁寻道想自己一个男客，不方便留在尼姑寺，便在东月桥附近找了处客栈住下。
　　其实送飞林回去并非一定要做，只是雁寻道想留在镜州几天。尽管他表面强硬，出发点总是好的，不希望女儿跟着一个妖孽搞什么渡化恶鬼。笑话！雁荡门几百年传承，乃驱魔道第一门派，若是朝云能够回到正途，他也就放心把雁荡门交给朝云和雁小侠了。
　　这雁小侠小聪明很多，就是顽劣之极，不正经，怕是不能轻易把雁荡门的责任交给他。雁寻道虽然一心求道，自以为放下了很多东西，一心为正道献身，可是这父亲的责任他是放不下的。若是他能够放下，当初也不会瞒天过海，把雁暮华的魂魄封印在身体里。一子错，步步错。让雁暮华复活还遥遥无期。难道在自己有生之年还不能完成？至于朝云，为了这父亲的责任，他也要再努力一把，把朝云引回正道。
　　雁小侠告诉他，他们住在东月桥二十四坊。二十四坊。雁寻道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金陵生的宅子。东月桥的河水平静无波，桥下有几个妇人在敲打衣物，板子一扬一落，发出沉闷的声音。皂角粉不时渗入河水里，慢慢融化，在水面上泛起几个泡泡。他们的日子就在这一扬一落，几个泡泡间开始。
　　雁寻道一身道袍，还拿着个旗幡，做出一副来看主人家是否家宅安宁的道人模样。抬起手敲了敲门，清清嗓子：“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仙师到访，请主人家开门。”这么大个宅子，等会儿应该会有下人来看门。万一人家当他是神棍，要轰他走，那么就露两手给。他看看，应该能震住那些无知下人。
　　许久，没有人来开门。雁寻道又清了清嗓子，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仙师到访，请主人家开门。”
　　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岂有此理！其实也怪不了里头的人。靳别羡和朝云带着雁小侠他们去镜州府衙了，惜玉在为金陵生煎药。
　　桥下洗衣服的妇人看见雁寻道有些恼怒的样子，笑道：“那道长，这个宅子里只有两个人住，不用敲了，怕是听不到敲门声。”
　　另一个夫人接口道：“听说近日住进了四个人，两男两女，看着不像镜州本地人。”
　　那些妇人哄笑道：“那金陵生的夫人都不知道哪里来的。从不和街坊邻居来往。你说金屋藏娇吧，金夫人长相平平，也没什么好藏的。你说是不是？哈哈。”
　　雁寻道不听妇人们嚼舌根，在门口犹豫了一阵，兀自进去了。雁寻道心想，太失礼了。等会儿遇见了主人家好好解释。“果然静得出奇。”雁寻道自语道。可是越往里走，雁寻道就发现不对劲。空气中有股“天熏沐兰”的味道，若隐若现。那天熏沐兰味道极淡，一般人闻不出来。普通人也不会用天熏沐兰来熏香。因这天熏沐兰长在苦寒之地，不好采摘，也没有什么熏香味道。可是天熏沐兰却是妖精为了掩盖身上的妖气经常使用的。
　　哼！雁寻道心里鄙夷了一阵，这又是哪个妖精看中了哪家文弱书生，妄想求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吧。真幼稚！修行了几百年的妖精竟然不去修行更上一层楼，反而堕落在人间情网中。人妖殊途，今日便让你现出原形。雁寻道拿出八角盘，那盘上的金翅来回转动，极不稳定。雁寻道在盘上施法，“定！”
　　“道长，你有何事？”雁寻道抬起头，看见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眼带温和还有一丝疑惑的神情看着他。雁寻道干咳两声：“老夫…老夫路过此地，看出此地乃一宝地，想为这家主人祈福。”这撒起谎言来，雁寻道额角伸出几滴细汗。
　　“不用了，多谢道长。夫君身体不太好，不希望外人打扰。道长见谅。”
　　雁寻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八角盘，金翅已经定住了，就指向前方妇人处。雁寻道心里冷哼一声，还不是妖孽！想急着赶人走？既然来了，就不能立即走。
　　“夫人，刚才你说主人家身体不舒服是不是？”雁寻道问道。
　　“是。”惜玉答道。她不知道这个道人想做什么，多半想来骗钱。
　　雁寻道继续说：“其实老夫刚才所言非虚，此地真乃宝地。只是这宝象都被妖邪震住了，才引起主人家生病。”雁寻道说完，定睛看着惜玉。
　　惜玉一惊，这道士是看出什么了？仍淡定地说：“道长想说什么？”
　　“夫人不用着急，老夫学过几年法术，可为主人家开坛作法，祛除妖邪。”
　　哦，原来还是骗钱的，惜玉心下松了一口气。作法就作法罢，赶紧打发走了要紧。惜玉淡淡道：“那就请道长过来吧。院子中有一片开阔空地。”惜玉领着雁寻道往大院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长何处来？”
　　雁寻道一边答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一边暗下里开天眼，要看惜玉究竟是什么妖怪。只见天眼里，现出一条五彩斑斓的蛇，还在扭动，那便是惜玉。雁寻道暗想，原来是蛇妖，天熏沐兰都掩盖不了你的妖气。道行浅，就莫怪我今日收了你。只是这妖精大凡幻化成美艳女子，勾引男子，怎么这个蛇妖反其道而行，只变了一个普通姿色妇人的模样。倒想见见这家主人了。
　　惜玉一笑：“道长说法玄妙。”
　　雁寻道问道：“那么夫人从何处来，听闻夫人不是镜州本地人。”惜玉一愣，接着说：“小女小地方人，不足挂齿。”
　　说着就来到了大院中，雁寻道在地上画上八卦图。不过做做样子，抓一只蛇妖不需要大费周章。只是也该让朝云看看，妖精是如何迷惑人心的，这世道是如何人妖不分的。
　　“夫人，听闻你家中住了几位陌生人，老夫以为也该让他们去去外面的邪气，莫惊扰到主人家。”
　　惜玉说：“不凑巧，那几位今日一大早出去了。”
　　没关系，抓住了一样看。
　　雁寻道说：“那便请主人家出来吧，时辰已到。”惜玉说：“不了，夫君今日身子不爽，就在屋里休养。”
　　雁寻道一笑，用剑指着天上的太阳，说：“夫人，今日太阳正好，老夫就要借着这团阳火让主人家身体康复。”
　　惜玉见他虽然说法古怪，但也入情入理，既然是为了夫君好，出来晒晒太阳总没有坏处。惜玉是一心一意为了金陵生，一头蒙地钻进雁寻道的陷阱里。
　　惜玉进去扶出金陵生。金陵生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两眼发黑，走几步路咳两声。雁寻道一看，心中鄙夷更加几分。果然是妖孽，这男子的精气神都被快吸干了，看这形势，是要不久于人世。
　　“道长…”金陵生施礼道。雁寻道正色道：“主人家不用担心，老夫先为你作法，驱除妖邪，你的身体就能康复了。”金陵生摆着右手，有气无力道：“道长言重了。尽力而为即可。我这病是顽疾，怕是治不好了。”
　　惜玉把金陵生扶在长椅上坐下。“老夫即刻开始。”雁寻道说。兀自一人在院中耍起雁荡门的剑法，游刃有余，挥洒自如。金陵生赞叹道：“道长仙风道骨，剑术非凡。”
　　突然，只听雁寻道凌空一声暴喝：“妖孽，受死！”提剑劈向站在一旁的惜玉。惜玉大呼上当，如果不是为了夫君，怎么可能轻易掉进道人的陷阱！惜玉侧身闪躲，惊呼：“道长，你这是做什么？为我夫君作法即可，喊什么妖孽受死！”
　　金陵生站起来，说：“道长何处此言？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雁寻道绷着脸，剑指惜玉，喝道：“你这书生好糊涂，养了一只妖精在身边还不自知！你的夫人是蛇妖！”雁寻道掷地有声，惜玉躲在金陵生后面抖了一下。那金陵生虽然身体孱弱，却不是懦弱之人，挡在前面说：“道长，我夫人好意请你进来作法，全是为了我。你何以如此中伤她？我夫人与我相伴几载，一直尽心尽力照顾我，温柔贤惠。”金陵生握住惜玉的手，看着雁寻道说：“莫说我娘子不是妖精，就算真的是，我也不怕！她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倒是你呀道长，利用我夫人的好心，欺骗她，你岂不是连妖精都不如。请你离开我家，即刻！”
　　惜玉服侍金陵生几年，从未听过他的甜言蜜语。看来她的夫君真是个好男子，千金难求，她这次没有痴心错付。惜玉镇定道：“道长，你又何必多管闲事？这世上还有许多披着人皮的真妖精等你去收拾，何苦纠缠我们？”
　　雁寻道前一次被靳别羡说了一通佛语，今日又有个凡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把妖精当宝，还被蛇妖教训。奇耻大辱！雁寻道怒道：“这真是是非颠倒了！妖精都敢教训我。你这书生不识好歹，我便让蛇妖现出原形，让你看个清楚。不然有辱我雁荡门的名声！妖精，接招——”
　　这回是来真的了，雁寻道剑无虚发，招招刺向惜玉要害。惜玉眼见此时金陵生保护不了她，便想躲过此劫再说，往后再解释。惜玉凌空飞起，甩起花园的石头扔向雁寻道。大石头被雁寻道一剑砍劈成两半。“雕虫小技。”
　　“金龙索！”雁寻道大喊一声，金龙索自衣袖中飞出，像一条烈焰金龙往惜玉身上缠绕，越缠越紧，直至惜玉从空中径直摔下。
　　金陵生扑通一声跪在雁寻道面前：“道长，我夫人已怀有孩子，求你看在还未出世孩子的份上，放过她吧！若我夫妻二人刚才有不敬之处，还请道长见谅。”
　　雁寻道扶起金陵生，正色道：“骗我是没用的，这蛇妖必须收了。”惜玉被金龙索缠着快要窒息过去，挣扎着说：“道长，我们夫妻想要孩子好几年了，这是真的。求求你发发慈悲，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雁寻道停在那里，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人和妖精怎么能够生下孩子呢？逆天而行。我是替天行道。书生，你看好了，你夫人到底是什么变的——”
　　金陵生无助地求他：“道长，不要…”雁寻道不听金陵生的哭喊，拿出一张火符，贴在金龙索上，口中默念咒语。惜玉腹痛难忍，不断在地上打滚，痛苦呻吟，冷汗湿透了整个背部。金陵生跑过去抱住惜玉，心疼道：“娘子，你怎么样？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们母子…”
　　“相公，不要自责…”在这生死关头，惜玉想要问金陵生一个问题，得到答案她也死而无怨了。“相公，你真的认为我不是妖精吗？你真的不怕我是妖精吗…”金陵生大哭，涕泪横流，剧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从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是凡人。哪有一个女子能够把我从悬崖处救下？我决心要死，生无可恋，你却悉心照顾我，让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知道…不过你放心，就算你是妖精…还是我金陵生明媒正娶的妻子…”
　　惜玉渐渐显出原形，下半身变成了蛇尾。金陵生突然扑过去，咬住雁寻道的手臂：“娘子，快走…”雁寻道激怒之下猛地把金陵生一推，金陵生就势撞到石头上昏了过去。惜玉泪眼朦胧，自顾不暇，眼见夫妻二人今日就要劳燕分飞，不禁悲从中来。“总说苍天有情，怎么会有你这样无情的人…”
　　“不用多说，杀了你这个妖精。”雁寻道提剑就往惜玉胸口刺去，惜玉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呛”的一声，雁寻道的剑被震飞了，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一个老僧披着破烂袈裟，竹杖芒鞋，不知何处已来到他们身边。“阿弥陀佛。”老僧道。
　　雁寻道一愣，这老僧哪里来的？他竟然一点警觉都没有。雁寻道看着老僧，说：“老和尚，为何击掉我的剑？坏我大事？”
　　老僧又念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是道长自己扔掉手中的剑，不是老僧击掉的。”雁寻道不耐烦，又是一个打偈语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和尚，你且走吧！”
　　老僧走到惜玉面前，解了金龙索，把手放在她的腹部，惜玉顿觉腹痛渐渐消失，五脏六腑舒畅很多。“多谢大师…”惜玉站起，走过去扶起金陵生往里屋而去，她看得出这老僧也不是一个凡人。
　　雁寻道一愣，这老和尚竟然有本事解了他的金龙索。“何方高人？是妖孽，还是正道中人？若是妖孽，今日连你一并收拾。若是正道中人，你今日必须给我一个解释，为何阻止我收妖？”
　　老僧一笑，说：“你连是佛是妖都分辨不清，何以自称正道中人？”
　　雁寻道怒了：“少在那里绕圈子。直面我的问题。”
　　“我且问你，为何要拆散人家夫妻？到底犯了你什么事？”老僧不紧不慢地说话，心气平和，全然不似雁寻道的骄狂之气。
　　雁寻道说：“那女子是蛇妖。我是驱魔道人，捉妖这是我的分内事。”老僧点点头，说：“那女子从未起过歹心，反而救过男子一命，尽心尽力照顾他，为他孕育子嗣，且男子完全不嫌弃她的出身。这你也要多管闲事，冷酷无情地拆散人家夫妻？上天尚有好生之德，你如此作法，不是替天行道，是作孽。不妥，不妥。我佛慈悲，今日老僧见到，就不能坐视不理。”
　　雁寻道冷笑道：“嗷，原来是来救那妖精来了！我不管你是佛是妖，今日阻挡我杀妖便是我的敌人。”说着，又是提剑向前。
　　老僧岿然不动，又是一笑道：“我是来救你的。”雁寻道一愣，这老和尚说话怎么总是高深莫测。说话间，老僧一把抓住雁寻道飞上天空，站在云层上，镜州变成了一个小点。
　　“你带我去哪儿？”雁寻道喝到。老僧说：“去去去，来来来。来中自有去处，去中自有来处。镜州一界，迷灯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