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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篇:把酒问青天 ...

  •   第二篇:《把酒问青天》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九歌.大司命》

      第一章
      这里是梦州。此地传说天上的司命星君的星位就在梦州之上。梦州的人信命,故卜卦、研究《易经》的人很多,其中不乏读书子弟。
      靳别羡和朝云到梦州近一个月,风平浪静。近几日准备要离开梦州。这日靳别羡一人往夫子庙那边去逛。夫子庙那条街有不少落第士子卖古玩字画,多出自自己手笔,或是友人增笔。其中也有不少的市侩商人鱼目混珠,拿假品,劣品欺骗不懂行的。来这边走动的,多是个中玩家,一眼便能甄别好坏。也有读书人,虽精通四书五经,于生意场上的好坏没有个概念。
      夫子庙有个生意人叫阿乙。这日阿乙的摊子前就来了这么个穷酸秀才。在那堆字画、玉器、漆器、雕刻品前左右徘徊,拿不定主意。
      虽然他一身灰布麻衣,不像其他经常来的有钱公子哥,阿乙还是热情地招呼:“这是赵孟頫的《闲居赋》。”
      秀才扫了一眼:“字是好字,只是这价钱……”
      “放心,这字画不过是高手仿品,贵也贵不到哪里。二十两,公道的价格。”阿乙凑前去,小声道:“你去打听打听,这条街上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价格吗?”
      秀才摇摇头,负手在后,沉吟道:“小生要给恩师寿礼,怎可用仿品!非礼也!”
      阿乙心里暗笑,这赵孟頫的字就算有钱也未必买得到真迹,更不用说这穷酸秀才。作为一个生意人,阿乙脑子灵活,从底下搬出一个木箱,不大,打开,里面是一座弥勒佛像。
      “既是做寿,送佛像可遵从礼仪了。弥勒佛,笑口常开,尊师看见了也笑口常开,你这做学生的也不失礼。”
      秀才接过佛像,频频点头。
      阿乙:“价格好,十两。怎么样?”二十的数字比出手势来,秀才面露怯色。秀才作揖:“囊中羞涩,望店家海涵。”
      这弥勒佛像从作坊里拿来不用一两,阿乙每每做生意,便把价格抬高,留有很大的讲价空间。阿乙笑道:“那么秀才以为如何?”
      “这……”秀才平日只读书,不识柴米油盐,这时候被阿乙一问,难住了。
      江城子的摊位在阿乙旁边,过来替秀才解围:“这是小店的观音像,如秀才不嫌弃,二两银子。”江城子也是屡次落第的读书人,而立之年。一方一方的蓝布补丁整洁地缝在旧衣服上,出自一双巧妇之手。胡子拉碴,束起的发髻周围有许多杂毛蹭出来,似竭力维持体面,又似不修边幅,难以定义。
      阿乙骂道:“江城子,你不做生意,也让我饿死吗?狗拿耗子!”
      江城子:“你明知这秀才出不起大价钱,还为难他,我看不过去。”
      今日的天色本不明朗,太阳躲在云层后面。到了下午,乌云堆里慢慢挤出雨来。阿乙慌忙收拾摊子,一边骂道:“看我下次不掀翻你的摊子……”
      秀才付了钱,拿着观音像走了。
      这周围只剩江城子和几家固定店铺。江城子在摊子上撑起茅草篷,为的是刮风下雨的日子里还能做生意。
      雨越下越大,茅草承受不住,从漏洞渗下雨水来。靳别羡遇上大雨,见前面有茅草篷可避雨,就进了江城子的书摊。“打扰,打扰。”靳别羡拍着身上的水珠,一边对江城子说。
      “公子不必客气。”江城子心虽不在做生意发大财上,摆书摊这些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一眼看去,他和刚才的秀才就是不一样。
      “公子今日不巧,碰上下雨。不然平时逛完一条街尚须半日。”
      “随意逛逛。还真不巧下雨了。”不知朝云会不会在客栈着急,又不能立即回去。
      进门即是客,江城子也招呼道:“古剑老人出了一本新书,《傻娃传》,公子可有兴趣?”
      “古剑老人是谁?我不认得。”靳别羡笑道。
      江城子以为他不看市面上流传的武侠小说,遂说:“好,那么齐思冕的市集可看?”
      靳别羡心想,再要跟他说不认得齐思冕这个人,不妥,便说:“可以一看。”接过浏览,蓝色皮面的线装书,里面写满齐思冕的诗,从咏物到伤春悲秋,从壮志未酬到建功立业。以前在紫竹洞的时候,跟着师父紫竹仙人看过几本诗集,那时师父喜欢陶渊明。他也就看个热闹,无心诗词歌赋,自己住在青云山的时候,再未看过一本书。
      齐思冕的诗集被他一页页翻着,每一页停留的时间不长,也不评论。这些诗无非写个人生活,建功立业的抱负,无他。在紫竹洞的时候便把所有题材都涉略过。师父还动笔写。师父的诗不太记得了,倒是记得他常说,诗的局限,是人的局限。写来写去都是这么些东西,着实养活了不少文艺批评家。现在随意翻翻齐思冕的诗集,证明师父几百年前的话很有道理。越来越多的作品层出不穷,不是人的智力和审美上了一个境界,而是积累多了,随时可以拿来用,信手拈来。
      江城子从底下箱子里拿出一卷东西,递给靳别羡:“公子,若是诗集不足以打发无聊,我这还有好东西。”
      靳别羡抬头,江城子并无特别神色,就跟买其他字画一样。也是接过一看,上书‘香雪自风流’几个字。那书有些破烂,书页不整齐,纸张颜色不统一。有些稍好的纸张,颜色雪白。有些一看纸张泛黄粗糙,像厕纸。用粗线连连牵牵缝起来,在后面用蜡烛烧了固定线头。
      “此乃在下手工制作,看公子气质不凡,是性情中人,才拿出一看。纸张虽不佳,影响观看。画工虽不及名声在外的大才子,但在下不才,也颇费心思。”
      江城子自顾自说了一通,靳别羡便翻开。
      这第一页,画着一男一女在自家院中逗弄孩子的场景,地上放着小孩玩的拨浪鼓、扇子等,孩童天真可爱,穿着家常便服的男女看着也恩爱,尽享天伦。
      “画工不错,刚才你自谦了。”江城子微微一笑。
      这下一幅图,画面只剩下一对男女,男子衣襟敞开,右手扳在女子肩头,而女子专心作画。并无其他。“这人物服饰较之上一幅更精细。”偶尔评论之,不让江城子难堪。江城子暗暗吃惊,这位公子果真和其他纨绔子弟不同,注意力都放在画工精不精细上,服饰美观上。
      靳别羡随手一翻,接下来就不妙了:画中男女赤裸相对,衣衫散落在地…靳别羡愣在那里,胸膛似在燃烧,一阵接一阵的爆炸在体内响起,心跳个不停,反应在脸上便是面红耳赤,腿脚却挪不动,僵在原地。
      江城子见状,以为他是未开蒙,家教严格的富家公子,见到自己画的还算规矩的春闺游戏图竟有如此异于常人的反应,朗声笑道:“这丝毫不猥琐。在下用笔不说多精妙。七八分精到是有的。寓虚于实,用简于练,意出尘外,天然物趣。除了画人物,还有山水楼阁,花卉,浓淡相宜,颇显生机。”
      对江城子这一番自夸,靳别羡没多少听进去了。把书放回摊上,喃喃问道:“这…”
      不等他说完,江城子接口道:“二十两。公子若是不嫌弃,四海之内皆兄弟,江城子交你这个朋友。”
      靳别羡对银钱没有概念,平时也想不到要买什么,朝云就把钱放在他身上。此时二话不说,从袖中掏出一包银子,正是温老夫人答谢二人的礼物。“江公子你自己看看。”
      江城子粗略一看,白花花的银子整整五十两。他只拿了其中几锭,便把钱袋还给靳别羡。随即道:“这次的图册纸张不甚精致,扫了公子雅兴。若是公子记得江城子,下次在下为公子免费制作一幅可供珍藏的。”
      江城子拿着二十两,收了摊,往回春堂去。回春堂的坐堂大夫姓杨,是梦州的名医。这几个月来,杨大夫和江城子经常见面,是江城子总是托杨大夫出诊,看有孕在身的妻子阿秀,还赊了不少药。
      “杨大夫,今日有空,跟我去家一趟?”江城子急匆匆走进回春堂就叫杨大夫。
      杨大夫在写药房,还差几味药,听见江城子的声音,抬起头来,才发现外面下雨了。“唔,下雨了。”又说:“怎么,阿秀不舒服?前两日才去看过,早…”
      江城子把二十两银子放在杨大夫面前,半喜半忧道:“杨大夫,这是这几个月欠你的出诊费和药钱,一次还清,还请杨大夫再走一趟。”
      杨大夫一眼扫到银子上,也不碰,问道:“你哪儿来的银子?”江城子正因为一穷二白,才会拖欠几个月的出诊费和药钱。杨大夫妙手回春,更重要的是为人正直,不因病人付不起药费拒绝出诊。杨大夫的话点醒了江城子,他心里叹道,那些个市侩小人把阴险狡诈当聪明,把下三滥的手段当生意头脑,满口荒唐为自己的不当行为辩护,还试图改变世人对道德的认知,以使可耻行为合理。平日里最见不得这些人的虚伪嘴脸,如今我江城子也做了这样的事,今后还有什么颜面指责他人?
      “今日卖了不少古玩字画,就莫论此事了,杨大夫请跟我走吧。”
      杨大夫也不接他的话,收拾医药箱就随他去。
      阿秀腿脚不方便,加上孕期水肿,白天就在自家院子里走动。今天下雨后,阿秀就进屋做针线活。天快黑了了,屋里也没有点油灯,就着点微光继续缝衣服。阿秀怀孕几个月,肚子很明显。
      “孩子,你要在肚子里平平安安,再乖乖地出来,给你爹一个惊喜…”

      第二章
      过了几天,朝云收拾好行李,就来叫靳别羡下楼退房。敲了几回门,没人应。
      靳别羡拿着江城子的图册看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盯在纸上,耳朵听不见敲门声。朝云推门进去,“该走了。”
      靳别羡反应过来,火烧眉毛一样迅速把图册藏进袖中。“这就走。”
      “在看什么?”朝云走过去,问道。
      靳别羡摇摇头,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就是那日在书摊上买的小人书,挺好玩的,就没有听见你叫我。”朝云也不追问,就此作罢。
      到了下面付房租的时候,靳别羡拿出钱袋付钱。钱袋虽不在朝云身上,但每次剩下多少,她都心里有数。这次赫然发现平白少了几十两,拧着眉看他,靳别羡在一边赔笑,不敢做声。
      出了门,朝云才发作:“银子少了几十两,你知不知道?”
      靳别羡拿出钱袋,放在她手上:“哎呀,都叫你不要放在我这里,又不听,现在恐怕是被人偷了。”
      朝云:“钱要是被偷了,这个钱袋也不会在。我看是你自己不知道买了什么。”
      靳别羡心虚:“哪有什么可买?我没有什么兴趣需要花这么多钱。”
      “没有?”朝云不信,仔细回想他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突然,她抓起他的衣袖,眼疾手快从里面拿出那本特意藏好的图册,在他面前晃了晃:“那这是什么?我倒要看看什么宝贝要这么多钱买。”
      翻开,男男女女跃然纸上,朝云像被烫着了,迅速把它折成两半,红着脸,低声骂道:“就这下三滥的玩意,要几十两!你是人傻,还是甘心被骗?”
      “我…”靳别羡忙顾左右,说不出话来。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没办法解救他现在的窘境。江城子就这么把一个新奇世界的窗子打开给他,还没等好好看看,就被朝云发现了。下三滥倒不至于,可能是钱花太多了,朝云才生气,他这么想。
      “还想什么呀!去把这东西退了。”
      靳别羡想去拿回那本书,又不敢看朝云,嗫嚅道:“已经买了,退总不好…”朝云气不打一处来,扯着他的衣角:“这本书不至于这么贵,何况纸张还这么破烂。我要跟他说理,哪有人这么做生意!”
      再次来到夫子庙那条街,好不容易找到江城子的茅草棚,人却不在。旁边的阿乙问道:“二位找江城子何事啊?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转达。”
      朝云直接说:“这个人欠了钱,要他还。”
      阿乙一听乐了,江城子也有今天。急忙把江城子的地址告诉二人。
      江城子住在夫子庙附近的一个村子,很容易找到那个村子。不过要在那个村子找江城子的家,费了好一番周折。
      “不如我们不去了,就一本书,还找到人家家里去。”靳别羡说。
      “不行,他明显坑骗了我们几十两。你是不知道数目多大,凭我们二人怎么挣?是抓鬼还是收妖挣钱?”
      靳别羡点头,没话说了。不禁有些怀念以前在紫竹洞,还有青云山的日子,那时候法术很灵,要什么有什么。特别是师父在的日子,更是要什么有什么。师父会享受,吃喝总不缺。闷了,师徒二人来局对弈,几坛子酒下肚,酣畅淋漓,日子过得逍遥快活。不似现在,走到哪里,二人要计算兜里的银钱。
      兜兜转转,终于在一间茅草屋前停下。指路的大娘说那就是江城子的家。大娘还说江城子这人倒霉,从头倒霉到脚底,村里人不多跟他来往,怕沾上霉运。
      朝云拉开院外的篱笆,二人走进去。江城子的家只有两间茅草屋,屋外有几块菜地。那些菜经过雨水浇灌,显得绿油油的,很有生机。大娘说江城子这人倒霉,赫然一见却挂着一幅门联:室有山林乐,人同天地春。字出自江城子,笔走游龙,游刃有余,却见刚健风骨。
      正要进去,听见里头有人说话。二人停住脚步。
      “江城子,老夫再劝你一次,阿秀身体孱弱,根本不适生养,若是要强行生养,母子俱有风险,你可想明白了。”
      一个妇人抢白道:“杨大夫,你的好意我们夫妇二人都明白。只是妇人生养,哪有不担风险的。”
      杨大夫继续说:“阿秀,你怎么还听不明白。你的风险与一般妇人的不同,你是…”不忍心说下去,咬了咬牙,凭着医者良心,还是耐心劝道:“你的身体孱弱,一开始我便用温补的药材给你补身子,希望后面会有好转。只是拖到现在,不能生养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怀这个孩子,已经消耗你了本身大半元气,你才会胸闷,时常喘不过气来。再拖下去,只怕母子俱亡!”
      阿秀顿足道:“杨大夫,我也把话说明白了,这孩子一定要生!”
      杨大夫看向江城子。江城子所受的煎熬不必阿秀少。阿秀本是跛足女,家境贫寒,否则怎么会嫁给他做妻子?多年来二人无所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人父母虽都不在世了,依然深受压力。半年多前,阿秀偶然怀孕,夫妇二人自然喜不自胜。千回百转,到了如今说不能生。既会危害到阿秀,那么再不舍得,江城子也得割爱。
      江城子握住阿秀的手,柔声道:“阿秀,为夫明白你想要孩子的心情,只是这孩子与我们无缘,那就放开心胸让他去吧。以后日子还长着,咱们慢慢过一辈子。”
      杨大夫:“我去给阿秀煎药,你和她好好说。”
      阿秀叫道:“杨大夫,你给我煎什么药?我不能喝,也不会喝,杨大夫…”差点要栽下床去,江城子拉住她,安抚道:“不是,杨大夫煎的还是安胎药,还和上次的一样。”
      阿秀心情不能平静下来,泪水止不住地流,一头撞进江城子怀里:“夫妇二人都是这么苦…我只不过想给你留下个孩子…我怕我活不长…”闷闷的哭声,使得阿秀的话不太连贯,像断线的珠子,却一点一点敲在江城子的心上。
      门外,朝云和靳别羡互看一看。靳别羡说:“走吧。”听见阿秀的哭声,他的胸口像被压住了,也是闷闷的。以前在青云山,那些来大榕树下许愿的人,他都可以用法术帮他们解决。现在千年道行消失,无能为力。或许是因为无能为力,才让助人的迫切感更加深重。那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几乎没什么事难得倒,轻轻松松就可以解决一件事,总觉得世上没什么难事不能解决,也不多在意那些来许愿人的心情,或欢乐,或悲伤,都与他无关。
      这次不一样,跟以往不一样。这次让他更明显地感受到自己是个人,而人恰恰是对许多事情无能为力的,徒留一声叹息。
      朝云拉住他,凉凉的手摸向他的脖子,登时他脑海里浮现出江城子所做图册的画面,心里火烧火燎,直看着她,周围的空气都变成一股朦胧的雾,而朝云在那片雾中很美。他紧张道:“你这是…”
      “你的金灵珠呢?我记得紫竹仙人交给你的时候,就放在这个位置。”
      靳别羡当即回过神来,干咳一声,抓住她的手,放下,说:“我把它放进你的剑柄里了。你呀,整天挥舞着一把长剑,有金灵珠在,我也放心些。”
      朝云嫣然一笑,不看他,抽出长剑,把剑柄向下敲了敲,金灵珠从里面飞出来,浮在半空。朝云把金灵珠收在手上,说:“以后它就不属于我们了。你师父说金灵珠可救肉体凡胎一命,应该是这个意思。你愿意吗?”
      “有什么不愿意?里面的人比我们更需要金灵珠,何乐而不为。”
      这次是靳别羡敲门,江城子听见敲门声,应了句:“就来。”阿秀抹干眼泪,从桌子上倒出一点茶水整理干净面容,恢复平常温和的状态。
      江城子打开门,见门外站着前几日来买他图册的公子,还有一位持剑的女子,暗暗吃了一惊。“公子,你是来…若是上次所说之事,今日不方便。”
      靳别羡接口道:“我把江公子的画册拿给几位友人看过,众口赞誉,都夸你画得好。今日和朝云路过你的书摊,发现你不在。旁边的人说你家里夫人病了,正好朝云是杏林高手,希望能解你娘子的忧愁。”
      “这萍水相逢的…”江城子吃惊道,随即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和尊夫人大名。”
      靳别羡笑道:“在下靳别羡,江兄有礼。”回头看看朝云,虽然江城子说错话,但解释起来费时间,就将错就错,默认了。“我家娘子名叫朝云。”
      朝云说:“我跟家母学过几年医术,还望能够帮得了江夫人。”
      江城子朗声笑道:“二位光临寒舍,已经是看得起我了。我们夫妇二人贫贱布衣,就不必称公子,夫人了,二位不嫌弃便称呼我为江城子,我娘子叫阿秀。请进。”
      阿秀在屋里就听见了他们说话,暗暗猜想夫君何时结交到这么好的朋友,还专程前来探望她。在屋里备好茶水,等他们进来。
      朝云把剑放在门外,没有带进去。
      阿秀见到他们,托着肚子笑道:“公子有礼。夫人有礼。”
      朝云拉起阿秀的手,柔声道:“阿秀,叫我朝云即可。看你的肚子浑圆饱满,不久就要生了吧?”
      阿秀笑道:“还要几月呢。一看就知道朝云你没有怀过孕,这才看不出来。”
      靳别羡本来喝着茶,听见阿秀这么说,一口茶水就势喷出来,洒在衣服上。
      江城子拿布给他擦干净,说:“靳兄你可慢点,这茶不烫。”
      朝云把阿秀扶到床上,说:“阿秀,这怀孕女子最紧要疏通经络,孩子才能顺利产出。你且躺下,我按照我娘交给我的方法,给你疏通经络。”
      阿秀望向江城子。靳别羡附和道:“对,我岳母祖传的方式很是灵验,京城不少夫人都是找岳母疏通经脉,生产时都是顺产,没有难产。”
      江城子:“阿秀你放心,为夫在这里。”阿秀这才点头答应。
      阿秀闭上眼睛,朝云在一些平常的的穴位上给阿秀按摩。这不过是做给江城子看的。靳别羡为吸引江城子的注意力,有意和他谈起画册的事情。江城子见无异常情况,阿秀确实慢慢放松下来,便与靳别羡交谈。
      “阿秀,慢慢试着把嘴张开,吐出浊气。”朝云说。
      阿秀微微张开嘴,朝云看准时机把金灵珠送进阿秀嘴里,果然阿秀慢慢感到浑身清凉,一解往日怀孕的疲乏和烦闷,连气喘的毛病也有所改善。
      “经脉疏通结束,阿秀你便安心待产,祝你们夫妇二人生个大胖小子。”话一出口,朝云自己扑哧一笑。
      江城子走过去,扶起阿秀,问道:“你感觉如何?”
      阿秀点点头,欢喜地说:“真的好多了,杨大夫的药都没有那么管用。多谢朝云。”
      杨大夫这时端着药进来,听到阿秀的话,笑道:“哦,阿秀你嫌弃起老夫的安胎药来了。”
      江城子起身接过药碗,笑道:“杨大夫,您妙手回春,医术高明,还宅心仁厚,全梦州找不出第二个来。只是我这二位朋友好心替阿秀疏通经脉,确实让阿秀有了精神。”
      杨大夫替阿秀把脉,略一沉吟,奇道:“难得一见,姑娘应是有仙术,才能取得这样的效果。老夫替阿秀把脉,发现她的脉搏比之前强劲许多。”
      朝云说:“那是家母教导有方,对阿秀有好处我们就放心了。”
      二人起身要走,江城子急忙道:“二位帮我们这么大忙,不能说走就走。寒舍虽然简陋,但供二位勉强住几日还是能应付的。我和阿秀想好好答谢你们。靳兄,你的图册这两日我立即给你完成,可好?”
      靳别羡挠挠头,不好意思一笑。朝云便说:“那就叨扰了。我也想留下来看阿秀的情况如何。”
      “那便留下了。晚上我们好好喝一杯。”
      杨大夫笑道:“你们年轻人喝罢,老夫还要回回春堂,不耽搁了。”
      江城子替杨大夫背起医药箱,送出门外。杨大夫对江城子说:“你那二位朋友是奇人,方才老夫说阿秀母子俱有风险的话,现在可以收回了。老夫敢保证,你江城子不久就要添一口人了。”
      “多谢杨大夫。慢走。”江城子站在门外目送杨大夫,心情从未像今天这般舒畅,一种喜悦萦绕在身边,仿佛从天而降,猝不及防。若是说江城子前半生倒霉到烂,那么似乎此刻象征着否极泰来。

      第三章
      这几日,朝云和靳别羡就住在江城子家中。江城子的房子简陋,家徒四壁,房顶的茅草时不时要添加一些才可避雨。最难熬的是晚上,阿秀极节省,若无事要做,绝不轻易点灯。有好几天晚上,朝云就坐在窗下,就着微弱的夜光,和阿秀说话。
      江城子和靳别羡二人享用少有的油灯,理由是江城子要读书。平日里,油灯也只给江城子用,阿秀说江城子将来是要考状元,做大官的。
      朝云去看过一次,江城子在画画,内容和上次靳别羡看的差不多。朝云把靳别羡带出来,和她一起去外面抓萤火虫。屋里太暗,有萤火虫能照明。两相比较,和朝云一起抓萤火虫有趣些,就暂且舍下江城子未完成的画作,和朝云一起抓萤火虫。
      这天白天,江城子还在屋里作画,阿秀在另一屋做针线活。两个屋子离得近,阿秀和江城子时不时说些家常话。
      朝云在菜园里拔花生。一株根苗底下有几十只花生,一粒粒拔下来颇费时间。朝云一转头,看见靳别羡捻着一只菜青虫,来回逗弄,遂把一株根苗连带着湿润的泥土扔向他:“这么多花生怎么拔得完,你还在那里玩虫子。”
      靳别羡抖抖身上的泥土,把那只虫子放掉,笑道:“是你自己拍胸脯,自告奋勇要来拔花生。怎么现在才一会儿就不乐意了,我的雁大小姐。”
      朝云搓掉手上的泥土,哼道:“阿秀怀着孕,他们家园子里的花生到了收获的时候,阿秀不能来,江城子没空,可不剩下我们。以为拔花生是件多容易的事,没想到消磨掉大半日时间。”
      “那便不拔了吧。”
      朝云说:“阿秀已无大碍,我们可以走了,离开梦州。”
      “去哪儿?”
      还未等朝云回答,一道紫光闪现在园子里,让人睁不开眼睛。“哪儿也不能去,先把金灵珠给我拿回来。”是紫竹仙人的声音。
      “放心,只有你们才可以看见我。”紫竹仙人追踪金灵珠的灵气,想看看靳别羡到了哪里。没想到这一追踪发现,金灵珠不在他身上,遂到梦州寻二人。
      “师父,你怎么来了。”
      紫竹仙人跌足道:“你这小子不省心哪,好好的一个金灵珠给你,转手你就送人了。”
      靳别羡:“师父,阿秀更需要金灵珠。你看看江城子夫妇二人,住在这么破烂的地方,连油灯都不舍得点。这几日和他们相处,发现他们之间唯一拥有的宝贵之物,就是夫妻间不离不弃的真情了。送一个金灵珠,不过是举手之劳。宝贝仙物你多的是,何必在意这么一个珠子。”
      紫竹仙人:“这么一个珠子?那是昆仑圣母练功用的,吸收日月精华,浑身是灵气。凡人吃了可延年益寿,有道行的妖精吃了可以增长功力,甚至飞升成仙。你个不知好歹的小子,白跟在我身边五百年。混在人堆里,人都傻了。”
      朝云一边敲着花生上的泥土,一边说:“那些个天上的仙人呀,不知民间疾苦。人求他也未必会帮,还要来一句,人间之事,与天上无关。”
      紫竹仙人在园中来回走动,指着江城子的茅草屋,说:“你们知不知道,这屋里里住的是谁?他不仅仅是个落魄读书人。”
      “那他还是谁?”靳别羡问道。
      不该说的也说了,紫竹仙人一口气道:“这江城子本是天上文曲星君的下属,司文仙官。有次喝醉了酒,在南天门写下,寂寂九重天,凌然下瑶台,这两句话。被执法使者抓到,告上天帝。这不得了,简直藐视天界尊严。既然司文仙官有辱天界庄严,那么天帝就罚他下界轮回三世,且每一世都贫寒困顿,一事无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失败,让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儿,孤独终老,尝遍人间疾苦。这是第三世,若他知悔改,便恢复仙籍,若是不知悔改,便继续轮回。”
      朝云扔掉手中的花生根苗,说:“可阿秀已经怀孕了,说明他会有子嗣,不再是孤独终老。”
      紫竹仙人:“那是你们给了她金灵珠,如果没有金灵珠,她就会和他前两世的妻子一样。难产而死!或者根本死于非命。执法使者过几日便会下界,他奉命取遵行江城子的命运。若是被他发现阿秀身上有金灵珠,改写了江城子的命运,查出来你们两个都会受牵连。”
      “不过就是说了一句话,至于轮回三世,都是凄苦终生吗?”靳别羡说。
      “若不是如此,怎么显出天界法度严明?天界与人间不一样,没有法度空隙可钻。一是一,二是二。司文仙官已是仙人,却有思凡之心,藐视天界,若不严惩,天帝的颜面何存?解释再多也无用,为师就告诉你,赶紧把金灵珠取出来。天命不可违,不要惹火上身。”
      又对朝云说:“你是驱魔道人,这点是非应该是分得清楚的,不要因一时意气害了我徒儿,他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千年道行,不要把命再丢一次。”
      紫竹仙人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得朝云晕头转向。“我…”
      紫竹仙人走之前,特地嘱咐靳别羡:“徒儿啊,以前你做什么事为师都不阻拦你,包括你说要变成人。为师从来不认为成了仙便是好的,因此由着你的性子来。只是你这次来人间已有多时,该见的都见过了。这人间没什么稀奇的,就是破事特别多。以你一己之力是改变不了大局的,今时不同往日,不要异想天开和天界作对,妄图凭一时激情就可以拯救别人。若是江城子知道悔改,这一世过去,他也就回天界了。若是不知悔改,那也是他自己的命。”他拍拍靳别羡的肩膀,像一个严父对临行前的儿子所表露出难得的慈祥:“你遵照地藏王菩萨的法旨行事,普渡众人,这一世成不成仙为师不在乎。既然一世为人,就把人做好了。若是按人的年龄推算,你此时还是个黄口小儿的年纪,哪儿人愿意看着这么小的人夭折?你说是不是?”
      紫竹仙人走后,二人无精打采,坐在菜园子的干土上,许久不说话。好像一件快要完成的事情,被人拦腰折断,之前付出的心血和努力都付诸东流,对前进所做的美好设想也随之灰飞烟灭,那时的心情不是难过一个词语可以说清楚的。

      第四章

      二人苦苦思索也得不出结果。此事按下不表。
      江城子的画作完成之日,和靳别羡在屋内喝酒。酒自然是靳别羡买来的。江城子也是豪饮之人,只不过平时囊中羞涩,买不起花雕之类的,只能自己在家里,自己研究酿酒法子,用秋后的果子,酿几坛子清酒。靳别羡尝过,也还不错,清芬可口。
      画一展开,便与那日的‘香雪自风流’不同,用的是上好熟宣纸,底色白净,均匀。而画上的男女,不再是赤裸或袒胸露背的,而是在一条古道上行走,远处的楼阁,天上的白云飞鸟,近处的槐树柳树,小桥流水,都成了这对男女的背景。这对男女回头像看着远处的大雁,又像看着身边的人,含情脉脉,意犹未尽。
      画上的男子神似靳别羡和朝云,靳别羡拿起画,挑眉道:“江兄,这是我和朝云?”
      “正是。靳兄和朝云姑娘胸襟磊落,非同一般,这几日与你二人相处,又听说你们一路的事迹,心中已有这幅画出现,便画出来赠与你二人。算是临别的礼物。”
      靳别羡慢慢把画卷起,拍着江城子的左臂,朗声道:“不瞒江兄,你是我靳别羡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江城子亦朗声笑道:“何德何能,有幸和靳兄成为朋友。说实话,江城子从一出生,受尽世人白眼,周围人皆言我之不祥。唯有四人对我推心置腹,一是小时时常接济我的乞丐张大爷,一是我家娘子阿秀,还有就是你和朝云姑娘二人。此生无憾。”
      二人开始喝酒。靳别羡是提起酒坛子,咕咕咚咚往嘴里倒,酣畅淋漓。江城子则是倒进碗里,一点一点抿进嘴里。
      “靳兄,你如此大口豪饮,若是换成一个粗壮大汉,我不会有异议。可你这翩翩公子样,此番模样很是令我吃惊。”
      靳别羡放下酒坛子,笑道:“你不知道,我有一个外号,叫千年不醉。就是说我一千年没有醉过。有一次朝云要和我打赌,说我会喝醉,结果她自己醉得一塌糊涂。”
      江城子端起酒碗,在这小屋子里踱着方步,说:“靳兄想来一直顺风顺水,不曾有事留在心间,郁闷不得出。”
      “正是,正是这个理。”靳别羡抹抹嘴角淌出来的酒渍,又说:“那么江兄是因为郁郁不得志,才不敢大口喝酒?”
      江城子摇头,爽朗一笑道:“非也。这酒和人间其他可品之物一样,都需要慢慢品,故抿一口,不醉,又能体味齿颊留香的甘美,何乐而不为?”
      靳别羡抱拳道:“是我小看了江兄,以为江兄也是放不开的人。江兄这一番品酒论,令我对酒有了一番新的体悟,这酒不是消遣,得是朋友,对不对!”
      江城子坐下,和他的坛子碰杯,碗和坛子交撞,碗里的酒晕开来,滴在桌上。可能是在酒的的刺激下,人更容易把情绪,不得说的话,趁着氤氲的酒气,对着对面的人倾吐出来。看着碗里清得能看见碗底的酒,江城子低低笑开了,好像有什么非笑不可的事。
      “等靳兄走后,我可再找不到可以一起喝酒的人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啊!你知道吗,众多痛苦都不如心中有郁悒说不出口,说不出口啊!”
      “可是为了生活困顿,或是屡试不第,还是徒然遭人白眼?”
      江城子自顾自笑道:“靳兄看似超然,其实不通人事啊。于我江城子,中状元又如何?不中又如何?那不过是为了让阿秀有个期盼,不让她觉得日子难熬。生活困顿又如何,若不是为了阿秀,我去荒山野岭不见人也行。遭人白眼,我何时在意过?世人浑噩度日,蝇营狗苟,狗窦一群。这些加诸在我身上的困难,根本不算什么。在天上时我如何难过,在这里就是如何难过,不增不减。”
      “江兄,可是知道什么?”
      “靳兄,不用瞒了。我前几世好歹是仙官,怎会连阿秀体内有仙家宝物都察觉不出?我虽被天帝贬下凡,轮回三世受苦,可这三世的记忆都不会消失。天帝保存我的记忆,不光为了惩罚,还为了让我醒悟。只是不是我不肯醒悟,而是不知道该醒悟什么?难道‘寂寂九重天’不是我的心声?”
      “江兄,人常向往仙界,你却为何不愿留在那里?”
      “若这世上有一个地方无忧无虑,那地方绝不是天界,成仙未必能解除忧愁。我在天界苦苦思索,终也不得法。来了人间也好,以为能透过世人看清。差不多经历了三世,只不过这世上的人大都用知识的眼光看世界,那么这世界是封闭的,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还好有一个叫庄子的人,提出了不同的看世界的方法,他用生命去体验世界,万物有灵,与之互通,有一个庄周梦蝶的故事,便是例证。不知是庄周变蝶,还是蝴蝶变庄周。”
      靳别羡摇摇头,笑道:“这个故事师父给我讲过,总也听不懂。”
      “那么靳兄可愿听听我前两世的故事。”
      “愿闻其详。”
      江城子不再是抿一口,而是喝了一大碗酒,接着像是说书人一样,平静地讲起之前的事情:“我第一世是个家奴,在大将军还是丞相府,不记得了,总之是在达官贵人手底下。我不知道是天帝故意捉弄我,还是如何,竟然让我和府里的小姐相爱了。不用想,自然是备受阻挠,差一点在那里丧命。我知道是下来受苦的,什么也不敢追求。小姐,她叫玉禾,生得并不如戏文里说的如何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但是她那双细长的吊梢眼让我很着迷。她带着我私奔。没听错,是她带着我,而不是我带着她。玉禾和我住在深山,她很喜欢那样的日子。这世上就会有一些人热爱繁华,而有一些人向往静谧。每一日我都如履薄冰,因为我知道不会有好结果的。不知道上天什么时候会把我经历的美好收回去。每一日我都对玉禾好,容忍她偶尔的小姐脾气,尽力去周围找一切好吃的东西。玉禾跟我说她觉得很快乐。嗯,如果我周围的人都像我一样,时刻有个警钟提醒,什么时候会把现在拥有的一切收回去,那么他们也许会对爱人甜蜜,对亲人亲近,对朋友更加忠诚。那么最后,平静过后,暴风雨来了,就在一个雨夜,玉禾难产…”
      江城子又喝了一碗酒,双眼泛红。“以为经历多了就会麻木吗?并不会,那些记得的事情,只会让你痛上加痛,就像往伤口上撒盐。”
      靳别羡专注地听江城子说,并不答话。江城子的话似乎帮助他灵魂里某些东西苏醒,而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第二世,我是个戏痴,爱看戏,爱写戏。因为我发现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可以演绎成一段故事,这种兴趣变成激情,萦绕在心中,迫使我废寝忘食地动笔。写些嬉笑怒骂的故事很受欢迎。台下的观众笑得东倒西歪,戏班赚得钵盆盈满,我写得开心,被人夸得开心。那一辈子梦想以写戏为业。后来,在大街上看见有个人就从我面前跳下三层高的楼,没死,残废了听说。他跳楼的原因不过是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没有抄袭。可他那一身的残疾并不能为他证明清白,只能证明他意气用事。其实那个氛围下,天下文章一般抄,他如果看得开可以不用这么计较。如果没有抄袭,清者自清。如果抄袭了,那些人并不能拿他如何,也不以他为耻,反向他看齐。可是他偏偏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也许文章原创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一个人如果执意要完成一件事情,哪怕牺牲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而这些行为在天界的神仙看来非常愚蠢。我不做评价,毕竟是不同的价值系统。
      尔后,我因这件事受了震撼,再写那些嬉皮笑脸的故事,反而觉得自己下作可耻。明明这世上还有比偷钱、私奔这些更值得写的事情,偏偏要当小丑娱乐众人,我已经做不到了。
      有次我为鸿运戏班写了个根据《山海经》改编而来的故事,由夸父追日和精卫填海两个典故演绎而来。夸父是个人,精卫死后变成鸟。他们很像周围的人,执着地追求某样东西,渺小却倔强。如果还是浑浑噩噩生活,必定是没有遇上值得一生追求的东西。追求是要有所牺牲的。夸父要想留住太阳的光明,就要不停奔跑,直到失去生命。精卫要想把海填满,必须牺牲永世的自由。夸父死后眼睛变成了日月星辰,目标似乎达到了。而精卫的没有答案。是否就可以判定夸父值得,而精卫不值得呢?也不尽然。那出戏写出来就是想让观众有所思考,看看是否有答案。
      这戏写出来观众是不买账的。他们觉得无聊透顶。看戏的人不懂写戏之人的心。那些个喝着浓茶,剥着花生壳,半是看戏,半是闲聊打发时间的老少爷们,裹脚婆娘,幼稚孩童,市井之徒,不过坐下来寻个乐子。最好是嫦娥奔月,小姐随公子私奔的故事,通俗易懂。鸿运戏班自那便不找我写戏了,砸了人家招牌。也罢,万事已分定,浮生空自忙。如果这一生碌碌无为,再多努力也沦为平庸,那我江城子认了,就活到上天终止寿元那一天,把这碌碌无为的勾当做下去。
      李长吉早有诗云,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呕心沥血,锤炼章句,启迪众人,又有何益?终究走不出一方书斋。尚有秋坟之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成碧玉。今日与靳兄开怀畅饮,难得痛快,我不遗憾。”
      喝酒,半晌,靳别羡问道:“有个问题不吐不快。江兄三世为人,皆困顿难行,一事无成,可曾怨恨过?”
      “若说没有,靳兄可信得过我?事实上真是没有,我既然知道来此的前因后果,已经知道要经历的事情会是怎样一种狰狞面目对着我,不怕,也不恨。只是希望这途中能见到一些非同凡响之事,可令我茅塞顿开。”
      靳别羡看着他,回想起那时和地藏王菩萨的对话,菩萨说他不懂恨是一种如何的情感,所以不恨。江城子既能豁达看他的三世,其聪明智慧也许能解答。
      “江兄,依你看来,如何算是恨?”
      “恼恨自己无能为力,便是广泛的恨。对别人的恨,归根结底都是对自己的恨。”
      “江兄一句如醍醐灌顶。”靳别羡说道。
      桌上的酒已经饮尽,江城子说:“要靳兄听我唠叨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我带靳兄去一个能喝醉的地方。即使喝不醉,尝一口那里的玫瑰酿也不虚此行。”

      第五章
      江城子说,他曾有幸路过绮梦楼,在楼下闻过玫瑰酿的味道,此生难忘。只是囊中羞涩,从不敢进绮梦楼。
      玫瑰酿是绮梦楼梦蝶姑娘的专属佳品,能够品尝它的人,必定是与梦蝶姑娘能够对话的人。三年前,一位老僧回答了梦蝶姑娘一个问题,便被梦蝶姑娘当做上宾,请上楼。
      绮梦楼与其他的烟花场地不同,这里的女子少,以梦蝶为花魁。个个有绝技,或一门乐器,吹拉弹唱,或跳舞,总之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王孙公子也有附庸风雅的,就爱花钱买个高雅趣味。
      这一年,梦蝶姑娘在二楼挂了一幅画,打一首诗,自己写的,或是前人之作皆可,至今无人答出。这一年的玫瑰酿就空出来了。
      也不是没有人有这诗才,只是梦蝶姑娘似乎刁难人,那画上寥寥几笔,看不出轮廓,模模糊糊,就这么漫天猜测,猜上一年也没有人中彩。
      “梦蝶姑娘贴出的画我看过,没有那么难猜,只是那些人都要求画有个形状,眼界局限了,故而越猜越远。”江城子说。
      “那江兄为何不早日来此,反而要等到今日?”
      江城子摆摆手:“玫瑰酿虽说是梦蝶姑娘免费给有缘人品尝的,但里面要花的银子还是该花的,鄙人一文不名,去不得。”
      绮梦楼大堂比较安静,除了几个隔间传出唱曲的声音。老板娘春娘出来,问道:“二位公子要点什么节目?哪位姑娘作陪?”春娘长得妩媚,只是老了些,和那些年轻姑娘比,就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今日就来猜一猜梦蝶姑娘的画。”江城子说。
      “哎呦,那边有纸,二位公子若是写完了,就可呈上去。”
      靳别羡抬头仔细看那幅画,画上有一只大雁,似乎是一只大雁,有翅膀,又不完整,还有零星的雪花,几乎融在一起,只看见影子。
      “江兄,写好了吗?”
      江城子挥毫写就,捧着一幅字递给站在旁边等着的堂倌。
      “江兄,写的什么?”
      “在下不才,本来想现做一首,忽而想起苏学士有几句诗煞是应景,就引用了。”江城子指着那幅画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若是这不符合梦蝶姑娘的要求,岂不是徒劳。”
      江城子笑道:“那我们二人便离开,继续回茅草屋喝酒,没有玫瑰酿也继续喝。”
      楼上堂倌喊:“二位公子请进,梦蝶姑娘有情。”
      “托江兄的福了。”靳别羡笑道。
      梦蝶正捧着江城子的字仔细看,频频点头:“倒也有人猜得出,虽不是自己写的,十有八九了。这玫瑰酿一年没有人喝得着,今日就放开规矩,让二位公子品尝。”
      春娘在一旁摇着扇子,说:“真不知道你这么折腾做什么,把自己弄得那么与众不同,又是诗又是画的,还不让绮梦楼的姑娘揽活。难道你是要寻一个王孙公子娶你过门?”
      梦蝶回道:“你这话唠唠叨叨几年了,也不见停。绮梦楼不做那种生意,不也财源广进。”
      “财,我不求财。你也该记着!”春娘冷哼一声。“你自己招呼罢。”
      江城子和靳别羡进去的时候,只在外堂,梦蝶姑娘在里堂,中间隔着一幅纱帘,只看见隐隐绰绰的人影。
      侍女端来两只琉璃杯,精致小巧,里面盛着晶莹透亮的玫瑰酿。“二位公子请。”遂退出去。
      江城子捻起小杯,笑道:“传说中的玫瑰酿果然名不虚传,闻就知其味,只是这杯子太过小巧,意犹未尽啊。”靳别羡不多说,一仰脖饮尽,只觉如泉水一样清冽,毫无防备滑入喉咙,尔后满口芬芳,就像含了一园子的玫瑰,而这玫瑰又是静心呵护的,娇艳,连着香味还混合了露水的清淡,冲淡了浓郁芬芳的花香,恰到好处。
      梦蝶问道:“是谁写下这首诗?”
      江城子答道:“梦蝶姑娘,在下江城子不才,斗胆答题。”
      梦蝶说:“那么另一位公子是未参与的,按照规矩你是不能进来的,不过也罢了。今日不计较。”
      靳别羡朗声笑道:“在下斗胆喝了姑娘的玫瑰酿,虽像江兄说的一样,确实是人间难得的佳酿,是醇酒中的清流。”
      梦蝶奇道:“怎么公子竟无半点反应,这玫瑰酿一沾杯,人醉倒,第二天才能醒来。从无例外。”
      江城子抿了一口,酒劲上来,缓缓趴在桌上:“靳兄…等会辛苦你了…”
      “的确,江兄已经醉倒在桌,姑娘不必担心玫瑰酿失去了效用。只是在下喝酒实难醉倒,不劳梦蝶姑娘挂心。”
      梦蝶接着说:“公子听起来像我的一位朋友,他也是千杯不醉。”
      “哦,有趣,有机会我倒想见见。只是今日品尝完姑娘的玫瑰酿,心愿达成,多谢姑娘。我们也该走了。”扶起江城子,“江兄,我们这就回去了。”
      纱帘刷拉一声掀起,从里面走出个女子,像蝴蝶一样华彩艳光,痴痴地看着靳别羡:“别羡,你不认得我了吗?”
      靳别羡吃了一惊,眼前女子的容貌似有印象,却又记不太清楚了,叫不出名字,缓缓放下江城子。
      梦蝶一转身,幻化成一身雪白的衣衫,眉心有一点红。就是这眉心一点红,令靳别羡想起五百年前的白狐。“白狐,你不是…”
      “是,那时你刚来青云山,最先认识你的人是我,终日与你作伴的是我。”
      靳别羡却记起五百年前她被一道人一剑刺穿的样子,几百年的道行打回原形。“白狐,你不是被打回原形了吗?今日在此处遇见,可巧。”
      梦蝶低头沉吟道:“那道人把我打回原形,并未杀死我,被我姐姐带回去,修炼了几百年,才有今日功夫。只是…”
      梦蝶猛地扑进他怀里:“只是道行不高,又被道人抓了,那道人贪财,把我卖到这儿…”
      “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五百年前你替我挡那一剑,就不会被打回原形。”靳别羡说。“白狐,我可以救你出来,要多少银子才可以赎你出去?”
      “你不能把我带走吗?为何要赎?”
      “际遇曲折多变,我今日已变成人,再无法术可以施展。”
      “怎么?”
      靳别羡一笑:“此事说来话长,改日再谈。你先告诉我,需要多少银子?”
      梦蝶定定地看着他:“那你先告诉我,把我赎出去后,我该去哪里?”
      “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不是待在你不喜欢的地方就可以。”
      “那我…跟着你,像以前在青云山一样。”
      靳别羡说:“这只怕不行,朝云不会同意。”
      “朝云?”有根针刺了梦蝶一下。
      “对,她是个驱魔道人,而你是…额,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和她云游四海…”
      梦蝶一笑,转过身:“五百年前我对你频频示好,你却毫无反应,我以为你是一心修炼,不能被情爱所累。没想到,只是人不对。以前或许是你不懂,如今却是已有他人相伴,始终来迟一步,最怕就是来迟一步。”
      靳别羡看着梦蝶,说:“白狐,五百年前的事已经很久远,记不得的就不记了吧。我记得以前师父给我讲道,他说修道就是要看尽千般色相,重视内心。我记得也和你说过同样的,那时我也那么认为,情爱起于色相,并劝你莫执着。现在想来那时有失偏颇,并不全是如此。不过时过境迁,说这些毫无意义。你且等着,我会赎你出去,还你自由。”
      江城子软赖在他身上,他便背起江城子出门去。“可真沉,看起来一把骨头…”
      梦蝶也不拦着,看着他的背影走下去。身体里有种东西一直往下沉,心像回到五百年的那个月夜,在榕树下向他表明心迹,得到的却是心如止水的面容,和当头棒喝的修道论。狗屁修道…一张桌子被她掀翻,两只琉璃杯禁不住摔打,碎成一地的玻璃…
      “我说你执迷于那些小情小爱能怎么样?不如姐妹二人修道成仙,逍遥快活,也比做一只妖,时刻提防驱魔道人赶尽杀绝。”春娘扭进门来,抚摸着她脸上的白狐毛:“这幅样子不讨喜,偏偏你愿意让他看。”
      梦蝶拍掉春娘的手,别过头不说话。“你可几百岁了,耍不起脾气。刚才他身上明明残留仙物的味道,你为何不追问?依他对你的情意,要报答你五百年前的救命之恩,告诉你也不是不可能。”
      “我要他自己送给我。”
      “送?”春娘掩扇笑道:“你是在人间烟花场地待久了,被那些男人捧够了,以为全天下男人都会对你俯首称臣,你使个眼神,甚至眼神都不用,就会把东西乖乖送到你面前?他们是还未腻歪你的把戏,等哪一天腻了,看你怎么玩?”
      “玩?不是我们姐妹最擅长的吗?”梦蝶红眼一闪,对着春娘妩媚一笑,似有证明她不可能有被人腻歪的一天,只能是她玩别人。
      春娘冷哼一声:“我不管你怎么玩,不要破坏我的好事,那就万事大吉。你若是为了男人不认姐妹,休怪我无情。”
      梦蝶倚在门边:“我助你一臂之力,你成你的仙,我跟着他,以后都会。”

      第六章

      外面下着雨,前几天拔出来,晒着的花生搬进屋来。垄沟里的泥土被雨水冲刷,汇集成一条小泥河,流到篱笆外面。
      一个游方道士拉开篱笆门,踢踏着泥水走近茅草屋。“有人在吗?外面雨大,可给贫道一个避雨的地方?”
      雨声大,道士的声音被掩盖,屋里的人没有听见。
      又问了一句:“贫道可否在此处避雨?”
      门打开,朝云一看这道士,立即让进屋去:“道长,下这么大雨…”
      屋里,江城子和靳别羡二人对弈,阿秀做着小孩儿的衣服鞋子。靳别羡抬起头,看见道士进来,不由得吃惊。
      道士:“多有打扰,多有打扰。”
      江城子眼睛盯在棋盘上,只说:“道长不必客气,茅草屋虽旧,总还是个可避雨的地方。”
      阿秀停下手中的活儿,端来一杯热茶:“道长,喝口热茶,下雨怪冷的。”
      道士接过杯子:“大嫂,好心了。看大嫂的样子,想来不久就要生产,不如贫道给大嫂算上一卦,测测出生时辰,聊表心意。”
      靳别羡扔下手中的棋子,走过去说:“这怎么能算得出来,不如道长给我二人算算前路,走,去另一屋。”又对江城子说:“江兄,等我回来接着下。”
      人走后,阿秀笑道:“这靳公子倒比我们还像梦州人,一见道士就要卜卦。”江城子敲着棋盘,并不答话。走过去在阿秀身边坐下,拿起阿秀缝制的小孩儿肚兜,欲言又止。
      另一屋,靳别羡对道长说:“师父,你刚才是想跟阿秀说什么?”
      紫竹仙人:“执法使者发觉江城子的命运轨迹有所改变,已经禀告天帝了,不久就要下界。你们要是不把金灵珠拿出来,今日老夫自己来拿。”
      朝云:“既然要惩罚江城子三世,为什么不干脆他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偏偏要安排这么多事情。”
      紫竹仙人:“没有得到,何来失去?就是要让江城子一开始拥有,再从中夺走,那种滋味才痛彻心扉。”
      靳别羡问道:“那么江城子以后会如何?”
      紫竹仙人摆摆手:“不知道。我说你二人不要入戏太深,没有好处!不听我的话,是要吃苦头的。”
      二人沉默。紫竹仙人手指着他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以为我是闲得发慌,一天到晚下来找你们?我就问一句,这金灵珠你们拿不拿出来?”
      靳别羡:“拿,不是现在拿。哎呀师父,你就先回去,等我们想好了,一定赶在执法使者下界前拿出来。”
      紫竹仙人挥掌拍在他头上,骂道:“你个兔崽子!眼睛一眨就知道你想什么。想骗我回去,再想些鬼心思糊弄?不能糊弄了!今天我就要把金灵珠拿出来。”
      朝云一改往日态度,好声好气地说:“紫竹仙人,你是法力高强,德高望重的上仙,如果跟天帝求情,或许天帝会手下留情。”
      靳别羡:“师父,你不知道,我和江城子喝过酒后,才知道他三世的记忆都在,他这么一个人,折磨他实在令人难受。”转念一想,拉过紫竹仙人,小声道:“师父,给我一些银子。”
      “嗯?”紫竹仙人笑道:“学会享受了。”变出几锭金子给他:“收好。”
      “师父,你听徒儿说,先回去,江城子的事情交给我们了。我跟在您身边五百年,想不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法子,岂不是对不起您的教诲?”
      紫竹仙人点头:“这倒是。我就让你自己解决这件事情,从中得些教训。不过你得千万记住,不要惹祸上身。”
      晚上,靳别羡去绮梦楼。
      “白狐,这银子你拿去罢。”
      梦蝶笑道:“我在这绮梦楼里,还缺这点银子?”
      靳别羡一愣:“可你不是说…怪我对银钱没有认知。”
      “我只是想证明你会不会为我的事情挂心。”
      靳别羡一笑:“这玩笑…”
      梦蝶拉过他,斟上一杯酒:“我也得到答案了,这事就过去了。为我们五百年前的相识,喝上一杯。”
      自上次靳别羡从绮梦楼离开,春娘追踪金灵珠的灵气到了江城子的家。观察了几日,才发现金灵珠不在他身上。
      屋里,阿秀点了一盏油灯,灯下江城子在看书,阿秀陪在旁边纳鞋底。
      朝云在另一屋,就着窗外的夜光擦拭那把剑。剑身发出寒星一样的光芒,双刃就如飞鹰的眼神一样锐利。不久之前,她的想法就是拿着这把剑,斩妖除魔,别无他想。不知她是否也跟江城子一样,被天帝设定好了命运,被别人拿着线操纵,做出一个一个动作。她想,应该不是,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自本心,是自己的决定,与人无尤。就算是江城子,也是自己选择写下那两句招祸的话,选择来人间经历痛苦三世。只是不知道爹和娘他们怎样了,离家多时…
      朝云剑在她手中震动了一下,立即警觉起来。朝云剑是先祖赤雁真人留下的,跟着他降妖伏魔,对邪恶之气敏感。
      阿秀屋里的灯突然熄灭了。朝云跳出窗外,轻声叫了句:“阿秀?”
      屋内顿时金光四射,是金灵珠发出的光,在黑夜中格外耀眼。朝云心里咯噔一声,是执法使者来了?
      跨进屋去,江城子倒在地上,一只现了形的狐妖扼住阿秀的脖子,正把金灵珠从她口中渡出。随着金灵珠的移位,阿秀的肚子剧烈绞痛,两只干瘦的手紧紧捂住圆鼓鼓的肚皮。
      “妖孽!”提剑便劈向狐妖。就在大功告成之际,春娘为了躲闪,松开扼住阿秀脖子的爪子,往上冲破茅草屋顶,夺路出去。
      “哼!原来这里有一个驱魔道人,还是女的。难得一见。今日就与你这小妮子好好斗法。平日里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驱魔道人,见着我们就喊打喊杀……”
      “废话少说!”
      寒冷的剑与春娘尖利的爪子交撞在一起,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极了狗啃骨头的声音,交撞出的小火星像黑夜的萤火虫,速度飞快。
      春娘卷出九条狐尾,四面八方向朝云攻击而去,一瞬间就把朝云裹在里面。“你的道行不高,做驱魔道人只会害了你的命。我只是要成仙,就不伤你性命。”抽出一条狐尾往朝云头上砸去。朝云冷笑一声,被卷住的身子猛然一挣,八条尾巴悉数割断。
      “但愿你不是靠着九条尾巴数命数,不然你现在就已经失去了八条命。”
      春娘瞪着她手中的剑,“小瞧了你手中的剑!既然如此,莫怪我伤你性命了。”
      狐狸发狠不太可爱,尖利的牙齿占据了脸的大半,眼睛被怒火刺激成绿色,像地府的恶鬼。
      朝云没有给她机会,一剑刺过去,若不是春娘用爪子挡住剑锋,侧过身,只怕就要当胸刺穿了。只是伤了肩膀,汩汩的鲜血从肩膀躺下,春娘从上空摔下地面,变回白狐逃窜而去。
      朝云一路追踪血腥味到绮梦楼。把剑收回鞘,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堂倌迎上前,“姑娘留步,姑娘留步,绮梦楼想来不招待女客。”扫了一眼她手上的剑:“姑娘带着凶器,更是不能进了。若是你家有什么人来了这里,有什么事回家说,不然打扰了其他客人…”
      剑已经架在他脖子上:“我把剑收起来,就是不想吓人。你若多言…”
      堂倌抱着端菜的托盘,立在那里,眼睛再不敢此处乱瞧。
      血腥味萦绕整个绮梦楼,朝云推开一间房的门,里头没有出现刚才的狐妖。“你怎么在这里?”下意识的问话,眼睛却像木鱼眼,盯着面前的二人不动。
      堂倌硬着头皮赶过来,颤声道:“姑娘,我都劝你了,有什么事回家说不好吗,非要弄得这么难看。”
      梦蝶柔声吩咐道:“堂倌,你先下去。”堂倌点头躬身离去。
      靳别羡走过去,看见朝云剑上的血,还有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脖子上的血痕,“你这是怎么了…”
      朝云一言不发,挥剑砍去房中一架高大的屏风,什么都没有。
      梦蝶挽着靳别羡,害怕地问道:“这位姑娘这是要找什么…若是我有什么不对的…”
      朝云慢慢冷静下来,查看四周,这间房虽然摆设繁复,却也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了狐妖。那么…三明六通看见的,梦蝶就是一只狐妖。
      剑挑梦蝶雪白的脖子:“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狐妖终究是狐妖。”
      靳别羡挡在梦蝶前面,“朝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梦蝶是我五百年前的故人,你有话好好说。”
      朝云:“没什么好说的,她是妖精,今晚还想害人,我就要收了她!你让开!”
      梦蝶躲在靳别羡后面,“我没有要害人…”
      “还想狡辩!”
      靳别羡捻着剑锋,阻挡它的攻势,“梦蝶一直和我在一起…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以为你不会是那些悍妒的愚蠢妇人…”
      朝云紧紧握住剑,克制住紊乱的心神:“我也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我要抓这只狐妖!”
      靳别羡看着她:“我问你,是不是一定要把人和妖分得那么清楚?不管是非对错,一定要杀个干净?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一直抱着固执的想法,我今日才会…”
      朝云心里一震,剑锋偏移。“你这是…在怪我?”
      沉默。“只是你一直那么固执己见,如果那时你愿意停下来好好想一想,根本就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我们之间的是非对错,等下再论。若是你觉得我连累了你,接下来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或者我欠你一条命,你可以拿去。只是现在,我非抓她不可!”
      话音刚落,涣散的心神迅速凝聚重新驾驭手中长剑,向右一挑,剑刺中他的胸膛,是他推开梦蝶,受她一剑。
      “别羡。”梦蝶惊呼,“你为了我…”
      “这是第二次,你拿剑刺我…”
      没有忍住的泪水,啪嗒掉在寒冷的剑身上,奏出短暂的弦乐声。刺得不深,只是殷红的鲜血还是浸染了衣衫,形成一朵不成形状的花。
      “若是你再去打扰阿秀,妄图金灵珠,我绝对不放过你。”
      转身离去,在门口:“以后随便你去哪里…若是你现在要我赔你一命,我不会犹豫。”
      梦蝶扶着靳别羡,“我给你上药…”
      靳别羡转身抓住朝云冰冷的手,“是你把我刺伤的,我要你和我回去上药。”二人僵持在门口。靳别羡又说:“虽然你那么固执,我也问过自己是不是恨你刺我那一剑,但是得不出答案。刚才有句话没有说出来,很多事情都是我预料不到的。如不是你,我根本不会选择四处游历。回去好不好?”
      朝云挽过他,二人走下楼去。刚才听见声音出来看热闹的人,望着二人的背影,感觉戏看完了,各自回去。
      梦蝶关上门。春娘从梦蝶身体里出来,捂着肩膀上的伤口,面色惨白,恨恨道:“坏我好事,下次一定要杀了她…”
      看向梦蝶,她只一言不发,呆呆地坐在那里。春娘气急败坏:“还不替我疗伤!成天想些没用的,道行都被狗吃了…”
      “我努力修行,只希望有一天和他一起成仙,因为他说要成仙。事到如今,他却变成了人…”梦蝶喃喃道。
      春娘纵声大笑:“妹妹,你可够愚蠢,我们姐妹要什么男人没有?从前他法力高深,我奈何不了他。如今他法力全无,你要他还不容易?只要我们姐妹二人联手,杀了那个捉妖师,拿了金灵珠,到时候我也不会阻止你把他带走。”
      “为了成仙你要杀人,就算成了仙,只怕是仙中末流。”梦蝶道。
      “你不用挖苦我。只要成了仙,什么手段又如何?到时在下界做几件好事,还怕那些凡人不给我立碑,供奉香火?这就叫胜者为王。”

      第七章
      杨大夫给阿秀看过,对江城子说:“生产救在这一两月之内了,万事小心。”
      靳别羡和朝云劝江城子带着阿秀去深山避世。
      “江兄,依我看,去过隐逸的生活比在这里快活。”
      江城子坐下,淡淡一笑:“你们二人不用瞒我了。我知道自己什么命数。一开始也是竭尽全力保住阿秀和孩子,到了后来,杨大夫当头棒喝,说孩子根本生不下来。直到你们来了,这情况又变了。我好歹曾是仙官,怎会连其中缘由都猜不出?多谢好意了?莫连累你们,还是把事情恢复原样,早早离去吧。”
      朝云怒道:“枉你曾是天上的神仙,还来人世经历三世,竟连一点骨气都没有。天界要你如何,你便听天由命吗?他跟我说,你一直在思索什么终极真谛,事实是,你连手中该珍惜的东西都保护不好。看上去是命运所累,你又何曾积极过?可怜阿秀白白成了你修炼的棋子…”
      江城子一怔,说不出话来。
      靳别羡小声嘀咕道:“朝云,说话留点余地,这么气冲冲的,你想想江兄的感受。”
      “我不忍心阿秀和她的孩子就这么死去。”朝云说。
      江城子似乎想起第一世那个月夜,玉禾小姐决绝地要和他走…
      “等我们走后,也请二位离去,我也不忍心看二位受到连累。”江城子说。
      马车上,阿秀问:“我们不跟杨大夫说一声吗?他好心照料我几个月,我们不打声招呼就走,总觉得愧对他。”
      江城子:“日后有机会再跟杨大夫请罪吧。我们先去齐云山安置好。”
      “我真不明白,临近生产,为什么要搬家。”
      朝云掀开马车的帘子笑道:“因为齐云山山清水秀,集天地灵秀,一定确保你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四人欢笑一路。
      “吁——”马车停下。
      “狐妖!”朝云把剑而出,挡在马车前。
      春娘瞟向梦蝶,“我拖住她,你下手。只要东西到手,这个驱魔道人也不用怕了。”
      春娘和朝云刀兵相见,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春娘灵敏地躲过剑锋。
      梦蝶一掌打烂马车。靳别羡拦在她面前:“白狐…”
      梦蝶不说话,眼睛盯着阿秀隆起的肚子,叹了口气:“是我一时糊涂答应了姐姐,看她的样子是要生了…你们且走吧。”
      靳别羡推着江城子:“江兄,你带阿秀先走。”
      江城子抱拳,朗声道:“后会有期,靳兄。”
      正要走时,远处飘来一朵金云,凌驾在上空,一粒珠子从阿秀口中飞出,飞上云端。同时一道惊雷劈向春娘,地上徒留一具狐狸的焦尸。梦蝶流泪抱起春娘的尸首。“姐姐…”
      那片金云很快消失不见。
      阿秀面色惨白,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肚子。“孩子…”一股一股的鲜血流出…
      江城子呆坐在那里,跟玉禾一样,过后不久母子便会双双殒命。
      朝云抓着江城子,吼道:“你在做什么?这个时候…”
      靳别羡拉过朝云,摇头道:“没用的,金灵珠被天界收回去了…”
      阿秀痛苦的嚎叫嗜咬每个人的神经,却不能帮她减轻痛苦。阿秀撑着一口气,“相公,孩子我要带走了,你且好好的…”江城子泣不成声,搂着阿秀,喃喃道:“阿秀…”
      白狐看见江城子和阿秀生离死别,把几百年的法力输送到阿秀体内,支撑阿秀继续生产。
      虽然有梦蝶的法力,阿秀注定难产,这场生产并不容易。
      “她这么做,等到法力全失,便会变回原形。”朝云看着靳别羡说。
      靳别羡点头道:“白狐至情至性,就算变回原形,我看以她的修为,早晚能通过努力达到目标。”
      梦蝶为阿秀耗尽了全部法力,终于一个新生儿呱呱坠地…

      紫竹仙人向天帝禀明,是自己下界,化作游方道士,给人算命时,不小心把金灵珠放在符水里让阿秀误喝,才差点耽误天界大事。还好执法使者明察秋毫,及时阻止江城子的命运脱轨。紫竹仙人和执法使者站在金云上,趁执法使者收回金灵珠之际,劈下一道惊雷替他们解围。
      可是,紫竹仙人还是受到了天帝的惩罚——和月老一起打扫南天门。
      月老知道了这件事,笑他:“你怪你徒儿优柔寡断,我看优柔寡断的是你。要是你不徇私,把金灵珠给你徒儿,怎么会有后面的事情。”
      紫竹仙人不反驳,乐呵呵地扫地:“哎呀,这下清闲了,不用整日担心我徒儿又闯了什么祸。眼不见为净。”

      “天下伤心处,送客劳劳亭。靳兄,朝云姑娘,保重。”江城子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他是命运缝隙的幸运儿。
      朝云给孩子带上一个平安符:“这里面的经文是他写的,算是我们的祝愿吧。再会,江城子。”
      “江兄,再会。”
      二人真像江城子送的那幅画一样,身后的风景都成了背景,相伴而去。
      江城子吻在孩子的额头,“以后爹陪着你…”
      阿秀的坟就在齐云山,江城子和孩子也在那里。落英缤纷处,江城子经常可见一只白狐在阿秀坟墓的周围。

      后传序文
      “你这十年游历的故事,是镜像,还是单纯的冒险故事?还是靳别羡成仙路上必须经历的考验?”
      “我只是想看看,活了一千年,拥有一千年的时光,再去经历人间事,设身处地,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是选择生命的永恒,还是一世的短暂?”
      “因为什么会做出选择?依靠虚弱的感情?还是像紫竹仙人一样,对于永生的寂寞,活了多久困惑多久?”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假神,供人顶礼膜拜。真的神明却使人看不见他,无法让人达到智识的高峰。真的神明是卑劣的,他让人分辨不清,所处的时间对于过去是前进还是倒退,使人时刻怀疑。天高地阔,人也有各种执迷,各种困惑,神并不会降临人间来解答。既然如此,只能冷眼旁观人物的选择。”
      “你要推翻对佛、道哲学的探索?短短时日,思想竟然陡变,不可思议。”
      “我只是产生了怀疑。怀疑是追问的开始,至死方休。新世纪的人渴望探索太空,并不是因为寂寞,而是想通过或许宇宙的其他生物,能够解决人本身的困惑。”
      “有出戏剧里说,人思虑太多,就会失去做人的乐趣。我看你现在这样,倒希望你回到不久前痴迷古代的一切的时候。”
      “或许。有些东西不是不去思考,就能不思考的。思想的火焰在脑海里燃烧,却没有人可以理解,这是一种莫大的痛苦。然而,我时常感到,思想的尽头是虚无。宇宙的尽头是虚无。所以我想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冲击我的想法。”
      “后面的故事会有答案?”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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