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踏雪泥》潇湘绿竹

13、劫

　　第八章
　　离开青云镇之前的那天晚上，朝云被唤去雁寻道的房间。
　　雁寻道做他的日常功课，盘腿而坐，前面放了一盏香炉，青烟袅袅。
　　说来也奇，这事自他决定修炼成仙的一刻起，就一直坚持到现在。一时兴起做一件事不值得骄傲，难的是年复一年都做同一件事情。
　　他要成仙，雁荡门就不能管了。
　　以前要交给儿子暮华，可是暮华死了，慢慢要交给朝云。不是他分亲疏远近，不把重担交给三个弟子。只是朝云的天资得天独厚。单说那‘风云之雷’，连暮华都未练得成。只是他也从未问过朝云是否心甘情愿承担雁荡门的责任。他以为这是她该做的，也是适合她做的。
　　人世间的父母，替儿女安排一切时，干预大小事务时，差不多都是这么想的。这是那孩子该做的，或是这是适合那孩子做的，一句话——这是为你好。就算他雁寻道是要修炼成仙的，也未能摆脱人世间父母都会有的想法。为这“为你好”，多少儿女鞠躬尽瘁都是要执行的。
　　这时候，妖就显示出得天独厚的优势来了，妖不用这么做，妖的爹妈也不会煞费苦心。
　　“爹。”朝云唤了一声，雁寻道还未睁开眼睛。
　　“嗯。”
　　良久，雁寻道又进入了飘然的境界，忘了女儿的存在。
　　“爹。”朝云又唤了一声。
　　“嗯？”雁寻道睁开眼睛，看见女儿毕恭毕敬站在那里。
　　“青云山布好阵了吗？”
　　“一切准备妥当。”朝云看着他，留意她爹面上表情的变化。可惜雁寻道向来波澜不惊。或许连他自己也忘了什么时候成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了。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境界呀，被他得来了，像是修炼过程的附赠品。很多时候，雁大娘和朝云还有雁小侠，是希望能看到雁寻道面上有表情的，哪怕是怒容。
　　“那妖怪当真厉害？”朝云听出来了，语气中，这是一个问句。那么朝云想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那是一只狐妖，看着道行高，实际修炼多久，女儿看不出来。”
　　雁寻道点头：“风云之雷都敌不过他。想来不是普通修炼一二百年的妖怪。”
　　这风云之雷是驱魔道雁家先祖赤雁真人传下的。雁家自开宗以来，只出过这么一个真神仙。
　　朝云有句话噎在嘴边问不出。想问，爹，你可知风云之雷的反噬作用太强大，不知哪次女儿就这么死去了？
　　“朝云，你先回去。狐妖的事我先问问先祖。雁荡门的人除妖从未失败过的。”
　　雁寻道要去得先祖的启示。朝云心下莫名一紧。
　　赤雁真人在他的洞府炼丹药，一丝不苟，自他成仙以来，风云无阻。这成了仙，不代表寿与天齐，无穷无尽，功课还是要继续做的。
　　他的不知第几代孙雁寻道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着实惊骇了一阵。
　　雁寻道总共来过两次。
　　一次是年青的时候，赤雁真人召唤他去的，得的启示便是你有仙缘，要加把劲。那时雁寻道还是个毛头小子，得了这无上神奇的启示，立刻虔诚地照做了，坚持到现在。
　　这一次见到他，雁寻道虽则精神奕奕，但也显出了年纪。
　　“啧啧，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赤雁真人感叹道，又说了一句：“还是成仙好啊。”
　　“先祖，弟子遇到一件困难的事，需要先祖指点迷津。”雁寻道恭敬道。
　　“嗷，说来听听。”赤雁真人扇着蒲扇，语调轻松，倒是得了仙人姿态，不似他这般拘谨，真正活得潇洒。
　　“弟子众人到得一处，名青云山，此处有一狐妖甚厉害，连先祖传下的风云之雷都对他无可奈何。想来不简单。从前未遇见此种事情。特来求教先祖。”
　　赤雁真人一听自己创的风云之雷对一个妖怪无效，不由好奇。“嗷，看来不是普通的妖怪。这样的少见呦！待我来看看，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伸出右手，掐指一算。这一算就是从天地玄黄，晨宿列张算起，前因后果一一了然。
　　“啧啧，孙子，这不能惹。”赤雁真人摇着头。
　　“这是何意？”
　　“慢慢说给你听。”
　　赤雁真人拉开说故事的架势：“那男狐是紫竹仙人的弟子。那紫竹仙人是谁呀？在凡间得过迦叶尊者启示的凡人，后来却成了仙。这本是奇事！那紫竹仙人是老资格，成仙几千年来。所以，他的弟子也不能惹。那狐妖是他唯一的弟子，修行一千年了。一千年了！”赤雁真人伸出十个指头比划：“我成仙才八百年！不能惹！”
　　雁寻道心下一沉，雁荡门当真要失败一回了。又不忘恭维先祖：“他枉修炼了一千年，还未成仙。先祖人生百年内便得到成仙，岂不是比他高明。”
　　赤雁真人哈哈大笑：“话不能这么说。你就不懂了。这成仙自有其规律和造化。早成仙的不代表厉害，晚成仙的不代表差劲。”见雁寻道不语，又补了一句：“打个形象的比方。早成亲的不代表十全十美，晚成亲的不代表一无所有。”
　　雁寻道眉头一跳，哑然失笑。
　　忽而又问：“先祖，弟子还有一事询问。这人有三魂七魄组成的元神，妖有元灵。是否这修炼越久的妖的元灵就越宝贵？”答案是肯定的，雁寻道想更肯定。
　　“人想吃太岁肉——长寿，这妖的元灵对于仙、妖两界都是太岁肉，不但可以延年益寿，还有——”赤雁真人停住不说。“这就不用去了解了。”
　　雁寻道恭敬道：“谨听先祖教诲。弟子请求先祖赐法宝，只怕下次又遇到如此强大的妖怪，雁荡门的名声又一次受辱。”
　　“是是是！”赤雁真人点头赞同。把洞府看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搔了搔头发，掉下一条金色的绳索。
　　“就它了。金龙索。洞庭龙王送我的，比捆仙索结实。”
　　雁寻道走的时候，赤雁真人还不忘嘱咐一句：“孙子，记得不要惹狐妖。”
　　《捉妖记》有记载：人有元神，妖有元灵。人无元神不活，妖无元灵则烟灭。妖之元灵，乃媲美瑶池仙桃之物，又比仙桃更胜一筹…其有一神奇妙处，乃可练成万灵丹，有起死回生之效。
　　《捉妖记》流传世间八百年，正是雁荡门的传教经典。赤雁真人是当神仙当久了，忘了这档子事儿。雁寻道对其中的记载烂熟于心。
　　“有了那只狐妖的元灵，就不用再四处奔波，捉一些不经事的小妖小怪了。“雁寻道眼里放光，这么对雁大娘说。她的眼里也放光，多年奔波终于有了回报，她的儿子雁暮华有救了。

　　朝云知道雁寻道要去找先祖赤雁真人，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知道雁寻道心里的想法。雁寻道夫妇一直没有告诉她练万灵丹的事情。本来就是没影的事情，不说也罢。
　　雁暮华自被母狼妖咬断脖子，遗体被带回雁荡门。
　　雁寻道召回在外游荡的儿子的魂魄，用雁荡门独传秘术封住魂魄，保持尸身不腐。
　　点一盏长明灯，让鬼差没办法找到他的魂魄。
　　就算阎王的生死簿上有雁寻道的名字，找不到魂魄，投不了胎，就当他是孤魂野鬼了。这个世界上每天要死这么多人，地府的公务员忙不过来。雁寻道是钻了地府制度的大空子。
　　雁寻道冒着危险做这事，那时成仙的事业也暂时不思考了，谁让他的儿子死于非命呢！天地自有其法则，正邪对立，他的儿子是驱魔道人，怎么反过来被狼妖要断了脖子！这不符合规则。依着雁寻道认同的规则，雁寻道认为自己没有错，没有超出信仰的范围。
　　朝云仔细回想和父亲的对话，父亲的意思是要找先祖讨要对付靳别羡的办法。先祖是神仙，自然有对付妖精的办法。她竟然有些担心，一直躁动不安，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在雁寻道走后，朝云连夜奔向青云山，等到了山顶，一夜已经快过去，天微微蒙蒙亮。
　　“你在哪里？”大榕树下无人，清晨的风吹得许愿树上的铃铛哗哗作响，像是知道有人来了。朝阳还没有出来。
　　“清晨露重，小心着了凉。”一件外衣披在朝云肩上，一回头，对上靳别羡一派澄澈的眼眸。
　　朝云连忙弹开，和他保持距离：“我警告你，我在青云山布下的阵法是不会撤的，这就像一张大网，这是不到收网的时候，网里的鱼还可以蹦跶两天。”
　　靳别羡淡淡一笑，还是看着她，不语。
　　朝云着急了，喊道：“你听不明白吗？我的父亲是很厉害的驱魔道人，青云山的妖精一个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这时的语调已经不是放花灯时的得意洋洋了。她跺了一脚：“死呆子，快走啊！离开青云山！”
　　靳别羡摇摇头，还是在笑。这时山那边的朝阳露出一个额头，无数只金箭往四面八方闪射。
　　他拉了她的衣角，牵她到断崖边：“过来看，每天这个时候，山涧底下都会飞上一只老鹰。”朝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果然有只老鹰自下而上冲上天空，头也不回，越飞越高。
　　“这青云山里有许多种类的鸟儿，这只是我最喜欢的。每天我都要看它从底下冲上来，朝着太阳飞去。看着它飞翔，从中能感受到力量，以及生趣。”
　　朝云看着他，良久，竟然不能从他身上找到半分妖的影子。
　　靳别羡回过头：“你上来找我，说明我们已经不是敌人了。现在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他定定地看着她，要让她知道一只狐妖的名字：“靳别羡，只羡鸳鸯不羡仙。太久了，已经忘了这名字怎么来的，或许是师父取的。”
　　朝云浅浅一笑，低下头，忘乎所以。
　　“你呢？”
　　“雁朝云。”
　　靳别羡似乎很满意这个名字：“人如朝云，灿烂明媚。”顿了一顿，指着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挂在天边一角的月亮：“可我第一眼见到你，觉得你更像是清冷皎洁的月光，不容侵犯。”
　　太阳完全出来了，在大地上铺满了阳光。中秋节后的月亮，又开始了阴晴圆缺的循环。它也终于淡出天际，等待夜晚的到来。
　　“我该回去了。”朝云褪下他的外衣，像刚才那只一飞冲天的老鹰，打算头也不回。
　　“朝云。”
　　靳别羡叫住了她。朝云停下脚步，只是不回头看他。“我不会走的。你父亲来了，我会跟他说明，青云山的妖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人一样生活，从没有危害人间。这样，他就不会收了青云山的妖精吧？”
　　朝云叹了一口气，恨恨道：“你个呆子。”
　　这次真的头也不回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