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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可怜身瘦菊鹅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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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霜随孙姑姑和太医进了厢房,屋里小宫女正用温水拧着巾帕,安然双眼紧闭,换了身干净衣裳,躺在榻上,嘴唇灰白。沉霜眉心一恸,忙走过去接了小宫女手中的巾帕,轻轻放在安然额头。
太医上前为安然诊脉,不一会儿便道:“小主是受了风寒,好在小主身体强健,待微臣开了药,煎好了喂她喝下,便可无恙了。”
孙姑姑眉头微舒,她也怕管辖范围内秀女出了事,自己担责任。
“有劳太医了。”沉霜低眉,膝盖微微一屈。
太医退后了几步,拱手说:“小主客气了,都是微臣分内之事。微臣这就告辞了,还请孙姑姑派人随我去太医院取药。”
孙姑姑点点头,转首对沉霜说:“劳累小主,半个月后就是殿选了,请您多多照料兆佳小主才是,小主仁心善行,日后造化且大着呢。”
沉霜抿唇一笑,说:“有太医照料,兆佳小主是不会错过殿选的,姑姑放心。”
待孙姑姑与太医走后,沉霜松了口气,寻了椅子,坐在安然身边。厢房里那个小宫女此时却愣愣看向窗外,沉霜奇道:“你怎么了?”
小宫女闻言,脸颊微红,说:“许太医生得真好看,不像是太医,倒像是个秀才。”
沉霜一怔,默默回想那太医的模样,的确是公子如玉。
时气渐暖,转眼已是初夏。六月间,安然的病磕磕绊绊地,虽还没大好,却也有了些精神。只是再提起那晚的事,总是要哭。
沉霜问清了缘由,才知道安然确实是委屈了。
“那日珍妃穿了件洋红色薄纱料子的裙子,我本不知道宫里忌讳妃嫔穿同色的衣裳,我衣裳是荔红的,比洋红要深一些,在阳光下看起来差不多。”
“和珍妃一道的有个沈贵人,她当着珍妃的面说我穿这件衣裳好看,珍妃自然生气,趁着人多,湖边拥挤,不声不响让宫女把我推进池子里去了!”
安然咬牙切齿地说着,她看着生气,其实心里一阵后怕。
若是珍妃再心狠些,让来救她的宫人手脚慢些,只怕她现在已经成了太液池里的冤魂。宫里的人命就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没了。
珍妃位高权重,家世显赫。这个哑巴亏,安然只能咽下了。
“那皇上呢?那日,万岁爷不也去了?”
安然掰着葱白的手指,惆怅道:“万岁爷临时有事,没有去,要不然珍妃怎么敢这般肆无忌惮。”
沉霜点了点头,没在说下去,抬手端起一旁晾得温热的药,交给安然。
东厢房里点起宫灯,照亮一方天地。
沉霜看过安然回来,浑身乏累,连绢纸灯罩也懒怠拢好,便上床安歇了。解下梨花帐幔,她躺在被褥里,想起明日一早便要起床,去坤宁宫殿选,便难以安睡。
闭上眼,卧听着自鸣钟嘀嗒嘀嗒的动静,刚有了些睡意,窗外却传来妩媚而哀婉的歌声。
那歌声轻得很,想是越过宫墙从甬道上传来的。她不知是谁再唱歌,许是某个得宠的宫嫔,春宵苦短,乘着凤鸾春恩的马车一路高歌去往养心殿侍寝。
想必那位宫妃,定然是青春韶华,恩宠载身,是她想象不到的,鲜丽明媚的活着吧。
想着想着,竟也迷糊着睡去。
殿选是从天刚蒙蒙亮开始的,秀女们皆洗漱了,穿上自个最得体的旗服,梳着小两把头,带两三朵珠花或是小巧的金钗银簪。宫里规矩,穿衣打扮要按着品阶,出身名门富庶的秀女也不敢有丝毫逾越。
不能粉黛浓妆,亦不能脂粉不施。纵有却嫌脂粉污颜色的美貌,此刻也不得不依着规矩来。
沉霜起得很早,沐浴后便对着铜镜,仔细梳理头发,一头鸦青的长发直直垂到腰际,愈发显得削肩瘦腰,不盈一握。
镜子里,她娥眉淡扫,显出一番绝伦的清丽,烟眸如水,轻灵如一呵气儿便会吹散的梨花。
沉霜穿了云锦雪青色的旗袍,衣衫肩部绣了月白水仙,她低颈伫立窗前。窗外晨光熹微,院子里却人声渐起。
刚在发髻上簪入一朵堆纱的鹅黄宫花,安然便推门而入。
沉霜一见到她,便眼前一亮。安然体态微丰,脸若满月,此刻唇上涂抹了嫩吴香的口脂,两颊淡淡绯红,果是俏丽娇美。
与沉霜的素洁不同,安然偏要这般盛装,一身茜红才好看。
她怔怔看着安然,安然被她看得笑了,说:“傻瓜,我不过略加打扮了一下,你就看呆了。”
摸了摸沉霜头上的宫花,安然笑说:“这宫花的堆纱手艺真是精致啊,不过你便是穿着麻衣,头戴蒲草也是美的。”
沉霜很少被同龄的女子这般称赞,羞然低眉。
待到一切妥当,秀女们便随着孙姑姑的指引,最后一次迈出储秀宫的大门。穿过御花园,沿着长长朱红宫墙,走到坤宁宫前。
坤宁宫是后宫最巍峨的宫室,坤宁,坤宁,自古男为乾,女为坤,坤宁宫自开国便是帝后大婚的所在。今日选秀,便是在坤宁宫的前殿。
初时众人皆默默兀自站着,为了殿选时仪态端庄,连早饭也不敢多用,可时间久了,前头人进去,却怎么都轮不到自己,也不知殿内情形,胃中酸痛,心里也不由焦急起来。
沉霜挽着安然的胳膊,两人站在一株紫薇树下,紫薇又称百日红,是从春日开到暮夏也不会凋落的花。她见安然流了汗,便取出腋下的丝帕,蘸着银盒里的胭脂膏,替她重新打了妆。
“你还带了这个?”安然眯着眼,任沉霜为自己涂抹胭脂。
这胭脂,是沉霜从家中带来的,不比安然之前用的名贵,可效果却也不错。
沉霜低头将胭脂盒收入袖口,笑道:“殿选这样大的事,不得不多想一步。”
两人又帮对方整理了一番衣衫,方妥当了,便听前面有小太监传唤道:“宣从五品步军校尉之女赫舍里沉霜,从三品盐运使之女瓜尔佳成嫣......入殿!”
沉霜心里突得一跳,脚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往大殿挪动。安然在耳旁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便转头一笑,朝安然摆了摆手。
秀女们在殿门口排成一列站着,不笑不动,任太后、皇后和皇帝随意拣选。没人能说出如何才能被上头的三位主子选中,沉霜抿着嘴,学着旁边人的样子,略微低下头。
太监一一报了秀女的名姓家世,声音洪亮,托着长长的尾音,如钟鸣般敲动耳膜。
“穿红衣裳的那个秀女不错,”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却似夜半松涛,朗月清风。
沉霜一直发抖的身子渐渐平缓下来。她想,有这样的声音,皇帝许是个和颜悦色的人。
众目睽睽下,成嫣深蹲一礼,两把头上的珠花是用玉石片攒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本就高挑明艳,长眉英气,一番行礼落落大方,尽显将门风范。
皇后微微颔首,说:“仪态不俗,皇上觉得好,那便留下来赐香囊。”
一声令下,便有小宫女将香囊递给成嫣,成嫣忙跪拜行礼,说:“臣女叩谢圣恩。”
两三道垂帘后,太后端然静坐的将目光投向殿内的秀女。审视的目光在众女身上扫过,威压如有实质般落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她抬起带了珐琅护甲的手,指向了沉霜。“哀家瞧着,那个秀女打扮的很素净,想必是个可人儿。哀家年纪大了,觉得她这打扮顺眼些。”
太后这样说了,弘烨才留意到还有这样一个秀女。见沉霜垂着头,站得稳稳的,半点没有得到太后看重的窃喜,他点了点头,说:“抬起头,叫太后仔细瞧瞧你。”
沉霜忙上前跪拜行礼,然后轻轻扬了脸,纤长睫毛微颤。
太后的面容在帘后若隐若现,并不能瞧得真切,只见人影发髻微动,似是点了点头。
弘烨却在目光触及那张面容的瞬间,呼吸一滞。只是转瞬,又平缓如常。
可皇后、太后等人浸淫宫闱多年,如何觉察不到。皇后立时眯了眼眸,上下打量起沉霜。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秀女的确是罕见的美丽。
皇后的小举动如何能逃过太后的眼,泥金缠枝海棠的薄纱垂帘后头,太后似叹息又似感怀道:“如此华貌,当今能有几人。倒叫哀家想起先帝朝时,庄妃与琳妃二人,皆是这花儿般姿容。先帝驾崩后,她二人自请离宫为先帝守灵,那样好的容颜再也看不到了。”
说罢,太后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悲悯的笑纹。
听了这些话,皇后原本有些酸涩的情绪缓解了些。她是皇后,哪怕家里不比从前煊赫,容貌也不是最出色的,可皇后就是皇后,贵妃再得宠,也要向她低头行礼。
更何况,她还有个孩子,那可是嫡长子,说不定会成为未来的天子。
那她就是太后了。
皇后颔首一笑,温婉道:“臣妾也觉得这个秀女看起来就是个有福气的,皇额娘喜欢她,便将其留下,时不时叫她去慈宁宫侍奉,也是她的福气。”
太后微露笑意,说:“还是看皇帝的。”
弘烨端坐在龙椅上,他望着殿中跪着的女子,说:“太后和皇后都这样说了,那便赐香囊吧。”
在青砖地上跪了这些时辰,沉霜只觉腿都僵硬了。送香囊的太监将一枚绣了芙蓉花的香囊递她,沉霜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就成了宫嫔了。有些迟钝的行了跪拜之礼,说:“臣女叩谢圣恩。”
其后,便有一位年岁稍长的嬷嬷领她出了殿门,此时天色已近黄昏,霞光遍洒于紫禁城的楼阁殿宇,金黄的琉璃瓦上光彩闪动如波光粼粼。
入宫快三个月了,沉霜是第一次走出顺贞门。顺贞门外早已等候了不少马车,还有各大臣家中派来迎接自家小姐的仆从。
“是姑娘,姑娘出来了!”
沉霜回眸望见自己许久没见的两个侍女,心里一阵欢悦,说:“杜若,小檀,你们怎么来了?”
小檀是个性子活泼的,她拉住沉霜的手,仔细打量,脆声说:“姑娘瘦了,但是精神还好。我刚才远远瞧着您,跟着仙女儿似得,都不敢上前相认呢!”
“好甜的嘴,惯会乱说。”沉霜抿唇一笑,向杜若问道:“阿玛和哥哥还好吗?”
“都好都好!都在家等着您呢,咱们快回去吧。老爷让厨房做了一桌您爱吃的菜,估计现在已经知道您中选了,他一定高兴的不得了。”
沉霜眼眶一红,却也知道此刻不能落泪,领着两个侍女匆忙上了马车,一路归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