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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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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商师傅教我的曲子都不是时兴的新曲呀?但是……我觉得都很好听呢!”
少女的声音清脆,分明与那人差了许多,商角不知为何自己竟会陷入回忆中,连带着想起那人载满了柔和与笑意的脸:
“做什么弹这么旧的曲?在永昌教坊当师傅了那么久,都没有些时兴的调子吗?”
“小商师傅?小商师傅?”
少女惊讶于商角的走神。他平日里是个极严肃的人,做事一丝不苟,从未有过这样失神的时刻。她犹豫着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那人消瘦的肩,才唤回他眼中的光。
“嗯?何事?”
少女清丽的面庞被三月的阳光熏陶出十足的暖意:“小商师傅还问我何事呢!分明是小商师傅不知想起了什么,我叫了您好半天,您也不搭理我。”
“啊。”商角抬手挡了挡略有些刺眼的橘红——傍晚时分,夕阳的光穿庭而来,正好投在了他的脸上。少女认识他的第四年,岁月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经过的痕迹。
“无事。”
面前这人的冷淡四年如一日,她时常会想,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可以搅动他长久处于平静的脸。
她叫窦檀清,父亲窦成德任太子洗马,隶属东宫司经局,平日将大多数时间花费在缮写书目的工作中,鲜少能与子女说上几句话。她还有个弟弟,名唤窦流丹,两人虽是双生,性格却相差甚远。窦流丹几乎是个坐不住的人,一日到晚,多半在外面野。
在旁人看来,这名叫商角的乐师不善言谈,简直无趣极了。可窦檀清却十分珍惜那几个时辰的学习时间,哪怕不说一句话,就那样在琵琶声中沉默着,看太阳一路向西,也好啊!哪怕她根本一点儿也不喜欢琵琶,哪怕她当时只是想找个由头同窦成德说上几句话:“爹爹,我想学乐,给我找个师傅吧。”
檀清在商角的身边坐下,看着他带茧的手,修长白皙,骨骼分明。
“爹爹说,过几日有位大人要来我们家。”檀清侧头看着夕阳光晕染上商角的脸,“小商师傅要么得在我家中住下,要么,就得过一阵儿再来教我了。”
“一位……大人么。”
商角今日的返程路线与平日不同,因此,天幕已是三星绕月的时候,他才踏入了一片槐树林中。槐树新生的绿叶覆盖了它虬然的黑枝,再没了冬日的肃杀与丑陋。商角知道,再过两三个月,淡黄色的花便会开在枝头,不十分香,却很漂亮。
他凭着记忆向前走,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前。上面长了些青草,若不是三块还算醒目的红色石头,只怕难以辨认。
商角卸下背上的琵琶,单膝跪坐在土堆前,将几株草拔下,又扫了扫石头上不算厚重的灰。将一切收拾得满意了以后,他才将双手擦拭干净,取出琵琶与拨子,依旧保持跪坐的姿势,乐音缓缓流出。
一曲终了。
“今日又有人说我弹的曲子陈旧。”商角沉默半晌,努力扯出个微笑来,“你是不是也听腻了?”
惊蛰早过,夜间鸣虫颇不安分,趁着月色与微风,从矮草中穿梭扑过。
“看来我真得好好想想,万一以后见到你与嫂嫂,总不好再拿旧曲子糊弄你们。”
商角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又或许是他的气息同周围一般静谧,有晚间出行的小兔子懵懵懂懂地凑过来,抽着鼻子探向他还握着拨子的手,毛茸茸,带着生命的热气。乐师轻轻弹了它的鼻头,它才反应过来身前这庞然的身影或许不怀好意,瞬间紧张地缩成一团,见对方再没动作才撒腿跑远。
“寒月也长大了,桃坞将她养得很好。”
“或许是随了你,她才十多岁,就已经长到了我的肩头。”
岁月也学了飞虫,在枝叶间,从溪流上,于影影绰绰、恍恍惚惚中轻声掠过。
“快五年了,周遭的事物都已面目全非。”
“可我还是……”
“很想念你。”
商角返回客栈时,夜幕已经变得淡薄。
他推开没有上闸的大门,走进留了一盏灯的大堂,便听见后院传来的淅淅沥沥水声。商角抬手撩开幕帘,桃坞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
“哟,回来啦?”
桃坞一身朱红的单衣,站在后院中间,闻言直腰,将铺满木盆的漆黑长发从散着热气的水中抽离出,单手绕握着,转身看向举步走来的商角。水从她修长细腻的脖颈流下,直直流进领口,消失不见。数年来,她的五官出落得越发精致妩媚,白日里站在柜台后,眼波摇曳,商角竟无法将她与柳榭初见时的样子联系起来。
“再帮我提桶水来吧。”桃坞用空着的那只手搅晃了一下有些浑浊的水,又缩回来甩了甩,“乐师。”
商角不言,抽身又消失在幕帘后。桃坞也不着急,依旧单手握着长发,直直站在院子中央,头顶在这尚不温暖的时节里蒸腾出白气。不一会儿,商角放置好了他的琵琶,挽着袖口,一手提水,一手拿瓢,又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桃坞再次将长发小心地铺满木盆,却没有接过商角递来的瓢。她弯腰将双手背在身后:
“帮人帮到底啊,乐师。”
商角面无表情地立了一会儿,还是上前舀水,从桃坞头上淋下,水顺着她的黑发流下,最后又回到盆里。
“嘶!凉!”桃坞低呼一声便要抬头,却又被商角伸手轻轻按下。
“濯发的水不要太烫。”商角修长的手探入黑亮如绸缎的发间,抚动几下,残留的皂角水便被冲洗干净。
“这么多讲究?”桃坞带着鼻音哼哼,不知道是不满还是不信,但到底还是又弯下腰,没再挣扎,“怪不得龚叔总嫌你太麻烦。”
“不信?”商角轻笑一声,用一块干净的帕子盖在桃坞的头顶,“你回想下,老龚逢年过节杀鸡褪毛的时候,都用的什么水。”
“……你走开。”桃坞伸手开始擦拭发间的水珠,擦得半干时,商角已经收拾好了盆盆罐罐,准备回屋休息。
“乐师。”桃坞叫住他,“灶台上煮了粥。”话音未落,桃坞已经用干布包好湿发,进了灶间。
商角思索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一进门便看见桃坞抓着调料向锅中挥洒,动作大开大合,仿佛南边巫师施蛊下咒一般,不忍直视。
不过就粥本身而言,商角还是可以接受的。饱满的米粒被煮得出了浆,黏稠软糯,混杂着切得细细的野菜叶与肉糜——桃坞的刀工一直是老龚都难以企及的,香气扑鼻。嗯……如果忽略其中一丝丝锅巴的香气的话。
商角取来长勺,在粥中搅和一圈,果然有些粘锅。
“龚祥瑞洗锅的时候得被你气死。”
桃坞尝了一勺:“好歹能吃,额……味道还不错。”
“也是。”商角轻笑,亦取了碗来盛粥。
桃坞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单手托腮看商角不慌不忙地细嚼慢咽。
“以前我爹还让我学着点儿,说出门在外吃食得自己想办法。”桃坞垂眸,“现在不用出门了,我也还是做不好,看来做庖厨真的需要些天赋。”
“各有所长罢了。”
“那我该擅长什么?”桃坞笑容有些惨淡,“客栈老板娘……管账?”
“朱……”
桃坞闻言,伸出一指挡在自己朱红的唇前,商角见状,也住了口。
一时相顾无言。
“事情过去了,便不要再提起。我不愿伤心,也不愿惹祸上身。”桃坞挑眉看向商角,似有所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乐师。”
商角心思细腻,足以令他从桃坞微变的声音中分辨出言外之意:“我并未做什么惹祸之事。”
“听龚叔说……你在教一个官家小姐弹琵琶?东宫司经局的太子洗马?”她眼中流露出难以描摹的神色,“你还把琵琶换成了钢弦,严大人的手笔对吗?”
桃坞扶案起身,俯视着抬头看向她的乐师:“你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