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99、第九十八章

　　神社的山脚下似乎是在举办庙会。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男女老少三两成群地在各式摊位前流连不去，烤制的食物散发出极为诱人的香味。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谢挽英真的很想参与一下庙会活动。她长叹一声，努力在人山人海中往前挪动。也许是日色渐晚，山腰上的香客们多是往山下走。等到她终于站在松尾神社前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神社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

　　她望着神社里供奉的画像。只一眼，她便能断言这位画师没有见过月神本人，因为画像里的月神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他的眼神悲悯，漠然，似乎了然一切。面对着人间的疾苦，他的唇边挂着一丝浅笑，似哀怜，似嘲弄。这是人们想象中神灵会有的表情。

　　“与源昭和与源雅义所笔下的月读命大相径庭，不是吗。”

　　非常好听也非常熟悉的男声从她身后传来。他说的是中文，咬字的方式像极了筝。谢挽英猛然转过身去，果不其然看到云外镜站在她身后。他穿着黑色的浴衣，脚上踩着木屐，垂在两侧的双手缠着绷带。他如同以往一样微微低着头，目视谢挽英的脚下，额前垂落的长发掩去了那双足有摄魂之能的眼睛。

　　谢挽英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忽然间，她的余光瞟见不远处人群之中，一抹淡红色的影子一闪即逝。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夺目。

　　“妖怪都是不可信的。越是法力强大、执念深重的妖怪，就越是不可预测。”谢挽英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而云外镜只是站在远处，目光看着下方。他不知道对她的话该如何做出评价，于是他做了自己最擅长的事——保持沉默。

　　“源氏不希望你们先一步找到我。能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吗？”

　　“主人希望她的叙述能给你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

　　“哦？难道你们有不同版本的故事讲给我听？”

　　她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云外镜下意识想抬头看她，但是他忍住了。然而下一个瞬间，冰凉的剑柄忽然顶在了他的下颌上，绝对称不上小的力道迫使他抬起头来，对上了一双带着质询意味的眼睛！谢挽英和他对视了三秒：“带我去见她。”

　　“什么——”

　　“不要在我这里装糊涂。是她授意你来找我的。”谢挽英撤了剑柄。云外镜望着她，震惊的眼神不言而表。只有内心没有缺憾的人能和他对视而不被内心的恐惧摄住。只有小孩子，智者，以及看淡了生离死别的人。

　　“……请跟我来。”

　　……………………

　　出乎意料地，云外镜把她带回了山脚下的庙会。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山道上已经人烟稀少，但是山下的庙会倒是变得更加热闹了，人群已称得上是摩肩接踵。云外镜全程都低着头，谢挽英倒是很佩服这样低头走路还不被撞到的能力。他们又在庙会中逛了好一会，谢挽英不由得怀疑这人是在带着自己兜圈子。就在她要张口表达不满时，她忽然听见一阵铃铛的声响。

　　是从不远处传来的，在鼎沸的人声中，很难辨别，但是这铃声似有魔力，谢挽英确确实实听到了。她忍不住像铃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目光越过了众人，最终落在一名背对着她的女人身上。和绝大多数游人不同，她并没有穿着浴衣，而是穿着淡红色的长衫，缎子一样的长发被束成了干净利落的马尾。她的脚上穿着高跟的皮靴，左脚脚腕上拴着一圈铃铛，手腕上戴着手表。

　　此刻她正站在一个花灯铺前，用毛笔在一个花灯上写着什么。感受到背后的注视，女子微微一笑，然而动作并没有停。过了不久，她放下笔，捧着之前写好的花灯，转过了身来。

　　她的脸上画着淡妆，细长的柳叶眉，顾盼生姿的桃花眼，但是高耸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颌以及干净利落的发型让这张脸平添几分英气。她穿的是商务休闲装——淡红色的长衫里用白衬衣打底，领子下系着领带，下\\\\身穿的是铅笔裤。对上谢挽英的目光，她微微扬起头，伸手拨了拨散落额前的一缕发丝，向她眨了眨眼。

　　谢挽英对她露出了一个笑意。女子走到了她面前，对云外镜道：“镜，谢谢你。”

　　云外镜颔首。女子将目光转向了谢挽英，对她伸出了手：“谢小姐，你好，请叫我铃。”

　　“你们每个人都会说八国语言吗？”谢挽英握住了她伸来的手：“只是‘铃’？”

　　“筑紫铃，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在这个国家注册的名字的话。”铃捏了捏她的手，笑道。

　　“筑紫……”谢挽英重复着这个名字。这是筝的姓氏，而且是在他放弃记忆之后，给自己选择的姓氏。难道……“你和他……”结婚了？

　　铃睁大眼睛，露出了吃惊的神色，然后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很爽朗，很有感染力，于是谢挽英也不禁笑了起来。

　　“我永远也得到不了完整的他，正如他也永远无法得到完整的我一样。”铃看着她，唇角依旧是扬起的，“我们是付丧神，而付丧神多是爱着自己的主人的。”

　　“是么？”谢挽英忽然感到一阵好奇，“我以为你们是怀着对自己主人纠结的情绪——我是说，又爱又恨——才变成妖怪的。”

　　铃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她松开了她的手，谢挽英这才注意到自己之前是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她赶紧道歉，但是铃丝毫没有介意，而是说：“谢小姐，你来的很是时候。今天举办的庙会是在庆祝红叶狩。我们四处走走看看如何？”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的目的是……”她的嗓子动了动，“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希望能在今晚引月读命出面。”她的前世是道教的神女。她希望月读命好歹能给点面子。

　　“我知道。我并没有阻止你的意思。与此相反，我会帮你。”在谢挽英的注视下，铃彦姬补充道，“我能打开通往高天之原和黑夜之原的道路。我会帮你来到月读命面前——无论他想不想见你。”

　　她的语气充满了自信，谢挽英不由得询问：“听上去这样的事你做过挺多次。”

　　“打开通往高天之原和黑夜之原的道路吗？这是会触怒天照与月读两位贵子的事，我可从来没有试过。”

　　“那么这一次为什么要帮我？只是为了筝？”

　　“并非如此。”铃笑道，“正如你所说，我对我的主人又爱又恨。”说完她对谢挽英招了招手，“正如我说，我会帮你，但是不是现在——我们需要等到月亮升起，凡人离去之时。在这期间，不如和我散散步，交流一下感情如何？”

　　……………………

　　谢挽英逛庙会的心愿得到了满足。一路吃吃喝喝，听铃讲讲关于松尾神社和红叶狩的故事，还有关于筝和她自己的故事。她告诉谢挽英混迹在人群中的，哪些和她自己一样，是妖怪。

　　“只要人类的人性未曾泯灭，只要他们还有希望和恐惧，只要他们对大千世界还存在一丝一毫的幻想，妖怪们就不离他们远去。”铃望着一名演奏着三味线的老者，对谢挽英道，“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味长老。在江户时代，人们常把他的音律和琴古主与玄上牧马（注2）的演奏相提并论。”然后她看着谢挽英，“如果你想听的话，我们可以走近一些。”

　　“不不不不不——”谢挽英连忙摆手，“音乐如同舞蹈一样，都是很能震撼人心的东西。一个琴古主就已经够我受够了。”

　　铃说：“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源氏不希望你们先找到我，云外镜说源名衍希望植入先入为主的观念。”然后她把源名衍对她说的一切简单地告诉了铃。铃反问道：

　　“假如我们告诉你，在琴去见月读命后，源氏绑架了宝剑使，然后诱骗你——道家神女的转世——去打开黄泉津平坂的入口，令伊邪那美可以重临人世呢？召唤黄泉之母可是源氏一直以来的愿望。”

　　谢挽英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去看她：“这是非常严厉的指控。你们有什么证据？”

　　铃笑了：“果然，源氏的计划成功了，你开始替他们说话了。如果你要证据的话，不如去问问镜如何？他是源氏的头号式神。源名衍最信任的就是他……当然了，在他跑路之前。”

　　“式神都是和阴阳师立下契约的，阴阳师有绝对的能力控制他。对于他的背叛，为什么源名衍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那么你说，为什么源昭和——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杀人恶魔——没能对琴痛下杀手呢？”

　　谢挽英扬起眉毛：“你们明明有机会阻止我被带去源氏主邸。为什么不？”

　　“这本是我们的打算，但是还未等到我们劫你走，你就和源秀行见了面。他还只是个孩子，凡人总是认为孩子是善良的。所以你选择相信他，跟源秀行走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妖怪比人类更加理解自愿选择的重要性。因此我们未对此横加阻拦。”

　　“我要怎样知道你说了实话，源名衍说了假话？”

　　“也许只有神灵能回答你。在人间，想要找到真相总是很难的。”

　　这句话像是匕首一样扎在谢挽英的心上，唤起了许多痛苦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