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100、第九十九章

　　谢挽英跟着铃在山下转悠了许久。直到夜色已深，香客和游人也渐渐离去，谢挽英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午夜十二点时，铃才带着她向神社走去。她将谢挽英领到神社前后，便说要换一身祭祀时穿的衣服，于是丢下谢挽英离去了。云外镜抱着手臂靠在一边的廊柱上，盯着谢挽英。

　　然而专注地盯着谢挽英的不止一个他一个。许多之前混迹在人群中的妖怪此刻都冒了头，围绕在神社的入口处窃窃私语，谢挽英完全听不懂。

　　她望着云外镜：“负责翻译一下如何？”

　　“他们说你很像谢桃夭。他们在猜测你有没有见过琴原本的样子……在他被月读命变成人形之前的样子。”

　　谢挽英的脑海中闪现过源雅义的画作。她点了点头。云外镜说：“外形可怕的乐器，容貌俊俏的妖怪，又或者他的琴声……然而你欣赏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的外形，或者他本身的善恶。你对苦难，历史和无可避免的悲剧有着难以言状的痴迷。所以你喜欢琴古主。所以你本身就是一名妖怪。所以有各式各样的人迷恋你。”

　　谢挽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我是妖怪？！”

　　“他们说的不是现在的你。”云外镜向那些妖怪们扬了扬下颌，眼神还是看着谢挽英的，“他们说的是你的前生，谢桃夭。桃树托身而成，受神女点化，为了无可企及的理想，成为了谪仙，然后到了人间还死不悔改。他们纷纷在谈论……你转世之后，依旧死不悔改。他们好奇你对自己的前世是什么样的态度。”

　　她无法替谢桃夭说话。在了解了谢桃夭的过往后，她依旧怨她，但是她同样敬佩她，敬重她。人类迷恋苦难，历史和无可避免的悲剧。这是希腊悲剧的精髓。这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毫不吝啬笔墨所赞美的人类美德的至高体现。这是波德莱尔在《恶之花》里无数次以绝望又狂喜的语调歌颂的主题。人们这样的迷恋写成了故事，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所以有了妖怪，鬼魅，神灵，和英雄。

　　谢挽英没有回答。云外镜也没有继续翻译下去。他重新靠在廊柱上，只是这次他的目光落在了月读命的画像上。谢挽英百无聊赖地拿出智能手机开始上网。

　　忽然间，云外镜道：“你听不懂他们说话了，他们很失望。他们希望你能变回谢桃夭。”

　　“那是没有可能的。”

　　“假如只有变成谢桃夭，拥有她曾经的法力，才能阻止奥兰多呢？”

　　谢挽英把手机揣在兜里，挑眉看着云外镜：“你们妖怪怎么和凡人一样，总相信只有神灵或者什么人力不能为之的奇迹才能阻止灾难的发生？”

　　云外镜张口刚要回答他，但是话到嘴边却失了言语。他的目光直直看着谢挽英身后，就连之前叽叽喳喳的妖怪们也安静了下来。于是谢挽英也转过了身，只见铃一身淡红色的浴衣，沐浴在月光下。

　　她的眉像是两弯黛色的新月，微微上挑的眼角带着几分风流不羁。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辉，正如她唇边的浅笑一样明亮。她的马尾被放了下来，青丝在风里肆意地飞散着。她的指尖夹着蝙蝠扇，安详自持的风姿颇有静御前的遗韵。即使她的形貌和人类没有一丝差别，也绝对不会有人认错她妖怪的身份。凡人是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美貌。

　　妖怪们为她让出一条道路，有些颔首，口中恭敬地称呼她“铃彦姬大人”。她撑起画着八重樱的纸伞，微微偏头，对谢挽英微笑，然后走上前来。无论是这身浴衣，还是之前的装束，她都是美丽而自信的。目睹她施施然向自己走来，谢挽英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喜悦感。这就是筝的红颜知己——谢挽英开心地想着。他没有看错人。他从来都不会看错人。

　　铃走到了她面前，她脚踝上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然后她向谢挽英伸出了手。谢挽英伸出手与她手指交叠，站在她们身后的云外镜忽然笑了一声。

　　“谢桃夭啊谢桃夭，你果然还是没变。”

　　她的手被铃捏了一下。

　　“八十年前，我答应过你会为你跳一支舞。谢谢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有机会实现自己的诺言。”

　　谢挽英突发奇想：“这就是你在信里写的？”

　　铃略略点头：“是的。我请求你来日本见我一面，让我实现自己的承诺。但是你从未打开过那封信，反而将它交给了琴。”铃的声音有一丝无奈。但是她立刻摇头，“这都不重要了，你在这里。即使你已经不记得过去，你依旧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即使遗忘了一切，你依旧选择了为了他人奉献自己。你……你要知道，月读很可能会为难你。你也许会性命不保。”

　　“人都是要死的。”谢挽英望着她的眼睛，“比起死于年老或者疾病，我更愿意把生命献给我所在意的人。”

　　铃笑了。她放开了谢挽英的手，倏然合起纸伞，双膝微微弯曲，低下头去，然而抬起了那双美得惊艳的眼。然后她扬起了袖摆。那是谢挽英见过得最震撼人心的舞蹈。舞者时而像是羞怯的少女，时而又大胆。她脚步轻移，步步生莲；她长袖善舞，如若月殿仙人。她左手持扇，右手持伞，舞姿时而妩媚风雅，时而凌厉大气。她的长发在午夜的寒风中肆意飘扬，遮盖了她的容颜。那一刻，谢挽英想起了铃彦姬的故事。

　　天照大御神躲进了天岩户，人间失去了日光，作物停止生长，凡人民不聊生，于是八百位神灵聚在天岩户前，商议如何让太阳女神重新回到他们身边。他们用尽方法，最终成功将天照引出来的是天钿女命的祭物和神乐。她将自己的夙愿，请求，以及凡人和诸神的疾苦寄托在了自己的乐器之中，跳舞时使用的铃铛化身成为了铃彦姬，正如琴古主被景行的哀伤所感化一样。铃彦姬是擅长乐舞的妖怪，她继承了自己主人一切的本领，但是在天钿女命完成使命之后，她就和天照大御神一道回到了天上，将自己的铃铛留在了人间……

　　望着月光下翩翩起舞的影子，谢挽英终于理解为何筝会对她念念不忘。那让天照大御神都无法移开的舞，一个凡人又怎能抵抗的了？

　　铃脚步轻移。她一面跳舞，一面向山林间移动，谢挽英就跟着她走。直到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直到灵场的氛围越来越重，直到她们的前方已经不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而是一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铃终于停止了舞步。她站定了脚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和法力，她的脸色很苍白。但是她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状况，而是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被黑屋笼罩的前方。

　　“他……他应允了……”

　　“什么？”

　　“我可以跳祭舞让月读和天照注意到我，但是是否打开通往神之领域的入口，是他们的抉择。”铃喃喃自语，“也许是托了你作为谢桃夭转世的福，又或者只是我们运气好……总之月读命愿意见你。”

　　从这里走进去，就是黑夜之原，月读命的领域。黑夜之原和高天之原平分天际两半。不像高天之原，在那里天照大御神和她满朝的神灵们其乐融融，黑夜之原只有月读命一人。他独自一人守着无尽的黑夜，望着人间朝代变革，看着河川改道，沧海变成桑田。因为错杀了天照喜爱的保食神，他被自己挚爱的长姐和妻子流放到这片孤寂之地。他将永远孤独下去，直到天地终焉。

　　谢挽英道：“铃，谢谢你。”她希望自己听起来是真诚的，因为她的声音在抖。她已经见过了许多神——莫瑞甘，安格斯，魁扎尔，阿那努，瑶姬……但是如果可以，她不想和神灵打交道。她害怕他们，就像普通人类害怕妖精和鬼魅一样。

　　也许神和妖鬼没有本质的区别。你比普通人强大一些，众人会妖魔化你。你比普通人强大太多，他们会敬畏你，膜拜你，奉你做神明。

　　铃的笑容有些虚弱：“谢，看看他过的是否幸福，如何？尊重他的选择。假如他不愿回来，不要逼迫他。”

　　“那么你呢？”谢挽英忽然说。这个问题让铃猝不及防。

　　“我？”

　　“你说，你对你的主人还有牵挂。如果我能见到月读命，我会拜托他替你向天钿女命传话的……当然，假如他们能有机会碰面的话。”

　　铃的神情怅然若失。她沉默了好一会，然后缓慢地摇头：“感谢你，谢，但是这是没有必要的。能有幸跳这一支舞……已算是告慰天钿女大人。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心愿。”

　　谢挽英不想强迫她。于是她只是说：“你确定？”

　　“我很确信。”铃的声音很郑重。谢挽英看了她最后一眼，向前方的黑夜迈出了第一步，然而铃却捉住了她的手腕！

　　“平安回来。好吗？”

　　谢挽英“嗯”了一声。她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她希望内心的紧张感没有蔓延到自己的脸上。铃看了她好一会，才松开了手。谢挽英又向前走了好几步。等她再回头时，身后也变成了无尽的黑色。之前铃站的地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就像当初她进入巫山山顶的仙境一样。她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