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98、第九十七章

　　怀着沉重的心情，谢挽英的目光落在了下一幅画轴上。

　　妖怪都是很固执的。在长达一百年的时间里，那把琴固执地等在山上，日日夜夜地演奏着他的主人那夜演奏的乐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明明是同样的曲子，但是却是不同的人弹奏出的，因此带有了不同的感情。景行是在悼念良辰易逝，红颜名将，皆成白骨。而琴古主弹奏的却是绝望的等待，以及矢志不渝的坚贞。它会一直等在这里，直到它的主人回来。

　　它夜夜都弹奏着凄美的音律。每一夜，当日落月升时，被放逐的月读命独自一人站在云端，和他为伴的除了江山和星辰，只有琴古主的乐律。终于有一天，许是感到它与自己同病相怜，月读命来到了当年的园林，将那妖怪化作了人形，这样琴古主就可以回到京都，找寻他的主人。

　　“景行已故去多年，你只能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他的转生。即使知道徒劳无功，你还要这样做吗？”月神长叹一声。

　　“无论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我都要找到他。”妖怪毫不犹豫地说着，语气坚定。

　　在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里，琴古主一直坚守着自己的承诺。在庙堂之上，或者江湖之间，他孜孜不倦地寻找着景行的转生。千余年的日升月落没能泯灭他的决心，反而令他执念更甚。执念越深，法力就越高强。在这没有尽头的旅程之中，他结识了自己的同道中人——同样执念深重的妖怪。想要回到天钿女命身边的铃彦姬，一心想要守护京都的云外镜，被女性书信中的情和怨所感而化成妖怪的文车妖妃，被遗忘之处堆积的灰尘化身而成的尘冢怪王，还有骨伞，白容裔，三味长老，绢狸……

　　有时他会混迹在鬼怪之间，为他们演奏。但是更多时候，他在人间寻找景行的转生。

　　日升月沉，斗转星移，如今已经是江户时代。值此红叶狩，京都的达官显贵和大户人家都去城郊出游，而晚上的八桥区域更是灯火辉煌，小商贩们沿街叫卖，平时足不出户的姑娘们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首饰和脂粉铺子前流连不去。琴古主穿着踩着木屐，抱着琴，长发如墨，白衣如雪。他的心情又是恐惧，又是欣喜，他正寻着熟悉的乐律，像是一片云一样穿梭在众人之间，最终在八桥下寻到了弹琴之人。

　　那是一个在京都乞讨卖艺的老艺人。他的乐律高亢时不刺耳，低沉时不消靡。清风和水波都因琴师的演奏而停驻了。飘飞的红叶在他的身边铺了一层红毯，恍若当年景行皇帝高坐的朝堂。

　　木屐点在地上的声音也被他的琴声湮灭。琴古主跪在了他的面前，取出了自己的琴，和他合奏了起来。一曲终了，琴古主泪流满面，但是琴师却看不到了。他已是耄耋之年，白发苍苍，形容枯槁，双目已眇。但是他终于找到了他，他的主人，他的君上，他的……

　　琴师问他他的身份。琴古主流着泪说：“我是您前世的乐器。由于您的珍视而化成了妖怪。一千年来，我一直在找您。”

　　琴师说：“我从小就牢记着这首曲子。我从未听过任何一人能将它演奏得这样动人。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弄清这曲子的由来。如今愿望已了，我也可以安心了。”

　　握着琴古主手指的手苍老而枯瘦，完全和景行皇帝的手不一样。琴师叹息道：“对不起，琴。”

　　琴古主将他带到了当年的园林处，日日夜夜为他奏乐。直到不久后的一日，琴师靠在了妖怪身边，妖怪为他弹琴，直到他入睡。他再也没有醒来。

　　……………………

　　后面还有几幅画，谢挽英忍不住别开了眼睛。她转过身去，源名衍正望着她。

　　“他向月读命祈祷，他希望下次再和景行重逢时，他能陪伴景行一世。于是月读命对他说，景行下次的转世将是阴阳师世家源氏的后代，右手上将带有火焰的印记。”

　　谢挽英猛地抬头：“令堂——”然后她停顿了一下，“难道令堂就是景行的转世？！可是……”可是筝为什么要恨她？在她出生之前，他为什么要助纣为虐，替源昭和杀死了那么多无辜之人！

　　源名衍直视她的眼睛，道：“曾祖父年幼时，右手曾被火焰灼伤。”

　　谢挽英彻底失语。她踉跄后退了两步，闭上了眼睛，手指按着太阳穴。原来这就是筝的过去。他以为源昭和是景行皇帝的转世。他爱他的主人，爱得死心塌地，爱到愿意为他不顾一切，因为他是一个执念深重的妖怪，一位法力高绝的付丧神。因此，忍受着良心的巨大煎熬，他为刽子手源昭和的“理想”，牺牲了别人的一切，也自己的一切。他原本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君主的意思，直到源昭和的女儿源雅义——手上带着火焰胎记的女子——出生。

　　谢挽英抬起头，声音微不可闻：“究竟谁才是……”

　　“曾祖父相信他是古代皇帝的转世，这让他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母亲也相信自己是景行的转生，因为这给了琴古主大人一个理由，可以永远陪伴在她身边。但是真相……恐怕只有月读命才知道了。”

　　“所以这是筝憎恨月读命的原因？”

　　“琴古主大人认为自己后来的悲剧由月读命造成，但是月读命从头到尾都没有欺骗他。他曾经不堪重负，多次请求曾祖父赐他一死，但是曾祖父下不了手杀他，就像他下不了手杀曾祖父一样。直到后来，母亲的出生让他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也许全是枉然。”

　　所以他恨景行。无论景行的转世是源昭和也好，还是源雅义也罢。谢挽英忽然想起筝曾说，若非源雅义当年只是襁褓中的婴儿，他一定不会放过她。但是他又深爱着景行，于是他爱护她，抚养她长大成人，然后最终不堪重负……

　　“——他抹去了自己的记忆。方法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猜测……和月读命有关。”

　　谢挽英沉默良久，忽然道：“为什么忽然告诉我这些。”

　　“这是琴古主大人在离开源氏前交代的最后一件事，也是谢心先生在去往黄泉津平坂前的叮嘱。”

　　谢挽英的心沉到了谷底：“老师……去哪里了？！”

　　“黄泉的入口。萨克维亚-韦斯特公爵已经移开了伊邪那岐放置在那里的巨石。为防止鬼魅出逃，宝剑使使出权宜之计，将自己和他一同堵在了黄泉的另一端。”

　　“筝呢？”

　　“我不知道。”源名衍摇头，“他离开前说要去寻找月读命，然后就再无音讯。”

　　谢挽英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自己在爱尔兰没待多少日子，怎么在日本居然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就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通了电话，来电者是拉卡莎。

　　“我们后日清晨抵达大阪国际空港。然后我们该往哪里去？”

　　谢挽英看了一眼源名衍，道：“安来市。”那是《古事记》中伊邪那美被埋葬的地方，黄泉津平坂的入口。“奥兰多和老师都在那里。我会尽快赶过去和你们汇合。”

　　拉卡莎在那边骂了句脏话，然后就挂上了电话。谢挽英收起手机，对源名衍道：“感谢您的招待，但是请原谅，我不得不告辞了。”

　　源名衍没有挽留，只是说道：“谢小姐，源氏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

　　……………………

　　谢挽英没有浪费时间。除了源氏的大门，她先是火速赶到酒店把行李放下，稍微洗漱了一番，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松尾神社，到达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即将落山的夕阳将天空中的云霞映照出深浅不一的红。谢挽英忽然想起斯黛拉曾经讲给她的，黄昏三女神的传说。

　　斯黛拉。这个名字让她不由得伸出手抚摸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枯萎的血蔷薇戒指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显得那样夺目。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斯黛拉的容颜。微微打卷的深棕色长发，大海一样深蓝的眼睛，高耸的鼻梁像是白雪覆盖的山脊，在苍白的脸颊上打下深深的阴影。她握着她的手，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但是所有的不舍，痴迷和爱恋最终都隐退了。只剩下深深的疲倦。

　　她对人类的将来已不抱任何希望。她认为世人终将走向毁灭。而她的影之国，历史中完美的一切都得以保留的国度，才是乌托邦。

　　“我希望你在影之国一切都安好。”她喃喃自语道。无论斯黛拉在人间也好，还是不在人间也罢，她都是要去阻止奥兰多的。只是假如她在这里的话，也许谢挽英会多出一份动力。

　　斯黛拉背弃了她原本的理想——因为一次又一次地被理想欺骗。从这点来说，她和筝一模一样。

　　如果说服不了斯黛拉，她至少帮助筝。也许她可以阻止他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她站在山门前，望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香客。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欢笑和交谈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女子拿着长剑，迎面走过。

　　——除了不远处，坐在树枝上，穿着淡红色长衫的女子。她脚踝上挂着的铃铛在风中发出悦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