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7、第九十六章 ...

  •   谢挽英被从茶室带到了画室门前。门前悬挂的门帘是德川时代的浮世绘风格,画的是天照大御神气恼自己的丈夫月读命杀死了保食神,于是将他放逐到天宇的另一边,自此高天之原和黑夜之原永久分离,日月永不同耀的故事。这是东瀛传说中相当著名的故事,自古以来无数的画家画过这幅场景,然而此画中的日神和月神却和以往画家所画的不一样。

      天照大御神裸着上身,血水和泪水令长发贴合在她的脸上。她一手抱着保食神的首级,另一手的长刀插在月读命的心口,他攥着刀刃,眼神没有痛苦,没有怨恨,他的眼神是涣散的,而唇角则挂着一丝怅然若失的笑容。画中的两位神灵是姐弟,他们的神情栩栩如生,痛苦几乎触目惊心。对感情这样细致生动的描绘,谢挽英只在另一幅画上见过。

      《凯瑟伦女伯爵》,于石中剑酒店展出,作者为二十世纪上半叶著名日本画家源昭和。

      “这不是曾祖父的作品。”源名衍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解释说,“这是母亲的手笔。”然后她推开了门。

      “母亲年纪大了,有的时候语言会含糊,记忆也会混乱,请见谅。”

      明亮的阳光照在宽敞的画室内,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画作。油画,工笔画,素描,速写。颜料,彩墨和画具掉了一地。画室的另一边是一扇巨大的屏风门,此刻已被推开,刺眼的阳光照在室内。精致的和式庭院内,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妇人正背对她们,拿着毛笔,在长桌上出神地画着什么。

      “母亲,谢家的家主来了。”

      谢挽英不知源雅义是否听到了源名衍的话,因为她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源名衍将谢挽英引到了源雅义的身边。谢挽英走近看她的画纸,然而在她的眼神落在纸上的那个瞬间,她明白了。

      她画的是筝。或者说,琴古主。

      妖怪一样的弦乐,完全没有人形。画里没有背景,也没有在讲述一个故事,只是一副“肖像画”,画了一把被诅咒的,拥有了生命的乐器,正如鸟山石燕在《百器徒然袋》里绘成的一样。等到她画完,终于将毛笔放了回去。谢挽英注意到她右手的手臂上有一块很大的胎记,形状像是燃烧的火焰。

      源名衍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令她无法再移动毛笔。源雅义挣了好几下,仿佛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手忽然间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移动了。源名衍又一次重复自己的话,这一次她的声音很专注。

      “母亲,谢小姐来了。”

      源雅义缓慢地转过身来面对谢挽英,也让谢挽英看清了她的全貌。她的眼睛浑浊而没有焦距,她对着谢挽英伸出了手。一位盲眼的艺术家。

      在作画的时候,她手部的动作是那样流畅,但是一旦失去了画笔,她的四肢变得颤颤巍巍,风一吹就会倒掉的样子。源名衍再一次握住了她母亲的手,但是源雅义轻轻挥开了她,双手伸向了谢挽英的方向。她枯瘦的双手先是握住了谢挽英的手指,短暂地检阅它们,然后又顺着她的手摸上了她的手臂,她的肩膀,脖颈,最终停在了她的脸上。她的嗓子里发出了一个无可辨别的气音,像是笑声,也像是叹息。

      这场景很奇怪,但是谢挽英没有推开她。这个年逾八十的画家身上有那种吸引她的特质,正如筝和斯黛拉。被苦难和悲剧洗礼过的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气息和印记。所以她能将痛苦,恐怖与美完美地描绘出来。谢挽英想到了源昭和的画。

      “桃夭……”

      “我不是——”

      “她是桃夭仙子。”源名衍打断了谢挽英。她对着谢挽英缓慢地摇头,表情近乎乞求,然后她安抚源雅义:“母亲,谢家的家主来了。”

      源雅义的指尖温和划过她的眉骨,鼻梁,脸颊,嘴唇,下颌,然后她干枯的嗓子忽然发出了笑音:“桃夭,你回来了。瞧我这记性……我一直记得你已经死了,母亲死了,父亲死了,谢心先生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母亲,桃夭仙子希望知道琴古主大人的过去。”

      源雅义的动作停住了。她的手臂缓慢地抬了起来,指向了画室的一个角落。源名衍握着她的手,把毛笔重新放在她的手中,源雅义就开始继续作画。源名衍对谢挽英招了招手,谢挽英跟着她来到了之前的那个角落,那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橱柜,上面摆了些插画。源名衍推开了橱柜,打开了之后的暗门,然后带着谢挽英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檀香的气息。源名衍轻轻推开了窗户,温暖的光晕将室内照亮。半开的衣柜里挂着各式各样的浴衣,鞋架上放着木屐,看大小应该是男式的。角落的书架上放满了线装书和竹简。屋子的中央摆着一张长桌,桌上除了一个小香炉外空空如也。桌前放着褪色的小坐垫。除了这样简单的几件家具,里面空空如也。

      这间屋子给她很熟悉的气息。她的目光扫过书架上的书名,其中一些是日文写的,但是她勉强看懂这都是些曲谱。有些曲谱名是中文和英文,每一首都是传世的名曲,但是每一首都不像是筝的风格。至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筝。也许这是琴古主曾经的心境。也许他的心曾被苦难的业火所灼烧。

      源名衍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在曾祖父还在世时,这里是琴古主大人的寝居。但是……如你所见,这个房间很空旷。他什么都没有,除了他的曲谱,还有他深爱的阴阳师,战犯源昭和。”

      谢挽英转过身来。源名衍对她露出了疲惫的笑容:“请原谅母亲的行为。这个房间只有经过她的同意,我们才能进去。她曾和他……非常亲密。他亲手将她抚养长大。”

      然而谢挽英没有忘记筝听到源雅义这个名字的反应。她说:“但是他恨她。”

      “他本该爱她。是她的爱和执念让他有了意识,变成了妖怪。在长达两千年的时光里,他一直在追寻她的下落。”

      谢挽英眯起了眼睛。日光跳动在源名衍的脸上。她走到角落里,拉了一条吊绳。下一个瞬间,房间里的四面墙中已经有两面被画卷覆盖。鲜艳的墨反射着日光,如火焰一般鲜明而触目惊心。谢挽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正对着她的那张画上,她看到了月读命。那个被自己的妻子和姐姐放逐的神灵。他靠在白玉栏上,眼神怅然,唇角挂着难以捉摸的浅笑,怔怔地望着人间。

      任谁都能看出,这些画卷讲述了一个故事。日本九州的佐贺县流传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热爱音律的皇帝,刚刚完成统一东瀛的大业(注1)。为了表庆贺,在九州的佐贺县宴请他的大臣。他选择了神埼市一处风景绝美的园林,插花艺人和园艺师夜以继日地打理园林,等着陛下驾临。这位皇帝名讳景行。那场宴会的盛大程度足以为后人称道——群臣对着月色和诗,侍女在樱花下起舞,还有景行的乐律。

      当世再无一人能弹奏出那样的乐律。林间的清风因他的乐律而止息,鸟雀也停下了歌谣,倾心聆听他的演奏。他的曲子让本该只在冬日盛开的红梅和白梅打开了花瓣,让虎豹和豺狼收起了尖利的爪牙,像温顺的猎犬一样伏在他的脚边。他抬起头,用乐律向明月致敬,于是月神挥开了月下的乌云,以全貌见他。他低下头,用乐律告慰山川江河,于是河水停滞了奔涌。最终他用乐律抚慰追随他的将士和臣子,众人俯身跪拜。然而随着他的演奏,他的眼角积满了泪水。

      人之一世,如流光转瞬。在无穷无尽的天地之间,人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这些英武的将士和博学的臣子,还有美貌的侍女们,他们很快就要将天地赋予他们的一切重新交还给时光。林间的鸟雀走兽也逃不过死亡。梅花和樱花纵然来年复开,却也不是曾经的花朵。只有高田的明月,脚下的山川河流,是无穷无尽的。只有悲伤和遗憾,只有对美好事物的留恋和追求,才是永恒的。

      他的泪水随着他的眼角落了下来,一颗一颗,汇聚在他绝妙的琴声里,落在了他手下的乐器上。

      曲终人散,皇帝将挚爱的乐器留在了园林之中。这把十三弦筝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它留在这里,他表达了自己希望能够永远地和这片美景相守的美好心愿。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那把乐器的琴身由他亲自雕琢,琴弦由他亲自调音,日日夜夜他都将它带在身旁,向它倾注了无数的心血和爱意,它早就已经不是一把普通的乐器。

      它成为了付丧神,东瀛传说中,由于感受到了人类的爱和恨,而变成妖怪的器物。

      他将心爱的乐器留给了山川,河流,明月,和溪谷。但是他的琴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和他永不分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