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95、第九十四章

　　斯黛拉披着黑色的斗篷，昏黄的火苗在提灯毕毕剥剥地摇曳着。她的身影迅捷像是吹过林间的风，黑色的衣角融化在夜色里。她走过了康纳特女王梅芙的王庭，走过了赤枝战士团的营地，走过了博因宫前流淌的圣泉，走过了女战士斯卡哈的城堡……这些地方，这些人，都是世世代代被凯尔特的吟游诗人传唱下来的。但是人终有一死，美丽的宫殿也逃不掉倾塌的命运。在影之国，这些地方早已经失去了往日的荣光，显得颓废破败，只不过是历史的残骸。

　　她用镰刀斩开了遍地的荆棘，击退了那些游走在影之国的鬼魂，她见到了冥王栋恩，和影之国的女主人，莫瑞甘。他们一同统治着这片没有生机的国度。在他们的王庭里，著名的凯尔特战士们正饮酒畅谈，但是莫瑞甘的最爱，凯尔特最著名的战士，爱尔兰的阿克琉斯，那名曾经叫做瑟坦达的男人，已经不在此列。他大概已经用逢魔时交换了重返人间的权力？

　　她没空多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栋恩和莫瑞甘已经注意到了她。她收起镰刀，穿过寻欢作乐的战士们的魂魄，来到了两位君主的面前。她请求道：

　　“冥府的统治者，影之国的神灵，您们拥有人类的来世。所有的死人都归您们管辖，所有的生者也最终都会来到这里，因此我请求您——”她的眼神直视莫瑞甘，“放过谢挽英，让她回到人间吧！此刻她命不该绝。几十年后，她自然会回到这里，就像我一样。”

　　莫瑞甘说：“她的灵魂属于路西法。她如若离开影之国，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安格斯殿下会保护她躲过路西法的搜查，就像他曾经将自己的养子用隐形的斗篷裹起来一样。他会把她的灵魂送回影之国。”

　　“这听起来太费事了。我大可以把她留在这里。既然人都是要死的，早一些，晚一些，都无法改变结局。更何况，她可以以年轻的样子死去，在这里她就永葆容貌，青春永驻，岂不是更好。”

　　“为什么要用强力逼迫她留下？这样她永远也不会爱您，她会想着逃走，她会恨您的。”斯黛拉恳切道，“但是如果您允许她完成她的愿望，她会自愿回到这里，和我团聚。这样您永远也不用担心失去她，她会想要为我回来的。”

　　莫瑞甘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会，笑道：“我以为你会请求我放你们一起走。”

　　斯黛拉缄默不语。

　　“我会考虑你的请求。”莫瑞甘最终发话，“明天晚上，我会驾临你的城堡。我要再见一见谢挽英。”

　　……………………

　　今天城堡里依旧很热闹。虽然算不上人声鼎沸，但是和之前在奇迹之年，她看到的那个死气沉沉的奥黛特城堡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斯黛拉为她举办了饯行的宴会。谢挽英没有询问斯黛拉她的最终决定，但是她发现斯黛拉一直把那装着玉石指环的小盒子拿在手里。

　　谢挽英看在眼里，但是她什么也没说。直到宴会快要开始的时候，她才牵着谢挽英的手来到前庭的阳台上。在谢挽英疑惑的目光下，她取下了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蔷薇戒指，然后她执起了谢挽英的左手，动作轻柔地将它套在了谢挽英的无名指上。

　　谢挽英愣了许久，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她甚至在心里怀疑这是不是斯黛拉搞的另一个幻术。她的手指按在了蔷薇戒指上，那戒指还戴着斯黛拉的体温。比普通人类要凉。她记得这枚戒指的由来——这是凯尔特的吟游诗人送给她最后的礼物。在墨西哥城之战结束后，她用绽放在艾利尔墓前的玫瑰花做成了这个戒指。可是这些都是幻境里发生的事。

　　“真实的历史应该和幻境差不了多少。”她的疑惑逃不过斯黛拉的眼睛。伯爵解释道，“吟游诗人留给女巫的蔷薇。吸血鬼一直用鲜血喂养它。道教的神女用法术把它变成了戒指。”顿了顿，她笑着说，“它一直陪伴着我，和我的命运息息相关。作为你送我的指环的回礼，我把她送给你。”

　　然后她拿出了锦盒，将玉石指环呈现在了谢挽英面前，然后把自己的左手递给了她。她的无名指上还有之前蔷薇戒指留下的痕迹。

　　“斯黛拉，你不必要——”

　　“我爱你。”

　　魔女蒂埃萨有众多情人，然而，除了对那个死在奇迹之年的吟游诗人，斯黛拉从来没有说过爱。科斯顿上尉用他生前和死后的时间，忠贞不渝地爱她，甚至成为了她的丈夫，她都没有说过爱他。

　　谢挽英知道自己不该奢求太多，但是她忍不住期冀——这是不是说明斯黛拉愿意给她一个机会？愿意和她一起回到人间？她的脑子乱得很，手脚也不听使唤。她用颤抖的手将玉石指环套在了斯黛拉的无名指上。凯瑟伦女伯爵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我会永远爱你。”斯黛拉抚摸着她的脸，“替我在人间好好活下去，直到死亡将你带回我的身边。”

　　此时此刻，天地间倏然狂风大作。

　　不知从何出现的渡鸦群扑棱着翅膀，黑色的羽毛像是墨色的雪一样从天而降。

　　城堡的门被一阵大力猛然撞开。渡鸦的女王带着黑金的王冠，手持黑曜石的权杖。她的披风像是黑色的旗帜，凛冽的风盘旋在她的发间。

　　见到来人是冥府的女王，宾客所有人都俯身行礼，

　　“原谅我姗然来迟，凯瑟伦女伯爵。”她的声音庄重而空灵，像是回荡在山谷间的风，“感谢你的邀请。”

　　——斯黛拉邀请了莫瑞甘来？！

　　还没等谢挽英整理好思绪，斯黛拉便开口：“这是我们的荣幸，能得您莅临。”

　　莫瑞甘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了谢挽英：“女祭司，你说，影之国是不是尘世之人眼中的理想乡？”

　　谢挽英闭上眼睛：“……这里是很美好的地方，但是我不会称它为理想乡。”

　　这大不敬的言辞让参加订婚礼的宾客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莫瑞甘并没有因她的冒犯而恼怒。相反的，她疑惑地问：

　　“哦？我倒想听听看，这是为什么。”

　　莫瑞甘脚步轻移。她的长裙在红毯上摇曳着，所过之处，众人皆退避三舍，都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她。斯黛拉面不改色，但是她的指甲已经掐在了谢挽英的手心里。谢挽英用同样的力道回握着她，她觉得自己已经浑身都冒冷汗了。

　　冥府的女主人的眼睛像是暗金色的水晶，枝状吊灯的烛火在她的瞳仁上打下粼粼波光。在她专注的注视下，谢挽英不卑不亢地回答：

　　“我曾经看到过一只蓝色的燕尾蝶在风里飞翔。强风让它飞舞的轨迹杂乱无章，但是它依旧迎着风，努力挥舞着翅膀，最后精疲力竭地掉在了草丛里。过了几天我路过那片草丛，只见它的身体已经腐烂，爬满了食腐的蚂蚁，它的翅膀已经暗淡无光。”

　　女神说：“挑战不可抗力的，都是勇士，但是勇士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

　　谢挽英忽然想起羽蛇神也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她继续说道：“假如它被做成了标本，那么它的形态就可以被保留下来，但是它的美丽不仅仅来源于形态，更来源于它对不可抗力的挑战。美丽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它的短暂，以及与之相伴的，无法改变的残缺的结局。但是在影之国……”她的眼神扫过在场所有人，“一切都是永恒的。虽然这里的一切，和人间比起来，美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但是人类的社会永远都在进步，永远都在变得更好，而在您的国度里，时间已经凝固了。因此……”

　　她直视着莫瑞甘的眼睛：“影之国的确很美好，但是这里不是理想乡。”

　　她话音落下，莫瑞甘未置一词，其他人自然连大气也不敢出。莫瑞甘并没有因此恼怒，她看了谢挽英一会：“女祭司，你打算离开影之国了？”

　　“我会带着斯黛拉一起离开。”

　　莫瑞甘笑了。

　　“你确定凯瑟伦女伯爵会和你一起走吗？”

　　她短暂地向斯黛拉的方向瞥了一眼，却见斯黛拉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被咬出了血。神情痛苦无比，似乎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灵魂正被火焰灼烧。谢挽英很少见斯黛拉这样难受过。

　　就在那一刻，她知道了斯黛拉的回答。她祝福她。

　　“我来这里的本意是想要带她回到人世。但是她在这里过的很满足。既然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那么我不会强求她。”

　　莫瑞甘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她的眼神在谢挽英和斯黛拉身上来回游走。斯黛拉希望谢挽英留下，但是她却没有用幻术欺骗她。谢挽英希望斯黛拉能离开，但是她却没有强迫她。很快地，错愕变成了沉思。

　　“假如你和她都能够对彼此如此大度，作为冥府的统治者，我也不该违背她的意愿，把她囚禁在这里——否则岂不是显得我不如凡人大度。凯瑟伦伯爵，我愿意放她走。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斯黛拉轻轻点头，虽然她脸上的神情绝对称不上是开心。莫瑞甘转过头来，看着谢挽英：“看准一个目标，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也许你能够得偿所愿。”说完，她用权杖在地上用力一点，一道裂缝凭空出现在她身边。

　　“这个通道的彼岸就是现世。女祭司，你要走可要尽快，否则我是很容易改变主意的。”

　　谢挽英最后看了眼斯黛拉，转身跃入了缝隙之中。她没有吻她。谢挽英总觉得诀别前的吻是个不详的征兆。代表这个吻是最后一个。代表她们之间从此再无交集。

　　“她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安格斯会对她这样感兴趣。”莫瑞甘看着缝隙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道，“也许你应该要求跟她离去。我也许会同意呢。”

　　斯黛拉没有说话。真相是，她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走，她只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和艾利尔，乌娜，以及她的子民在一起。虽然这里并非理想乡，但已经足够美好。

　　“蒂埃萨，你有没有反悔？”

　　斯黛拉没有理会她。她转身走上了高高的楼梯，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