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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九十三章 ...

  •   她陪斯黛拉在提尔纳诺散了一天的心,到了傍晚就回到了奥黛特城堡。城堡中的人在世的时候,是没有机会享用到这样丰盛的晚宴的。无论别人怎么劝酒,谢挽英都滴酒不沾,只是举杯示意,银杯在唇边轻轻一抹,又被她放下了。席间,艾利尔拿起了琴,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口中唱着凯尔特的民谣。他的手臂芦苇似的轻轻颤抖,衣袖像是落叶一样,在空中飘荡摇摆,真是个美男子。掳走特洛伊王子的神王若是见了这番景象,恐怕也要来爱尔兰的影之国抢人了……

      他演奏的样子让谢挽英忽然想到了筝。她想到典籍上记载的,琴古主在古平安京的街道上弹琴的模样。他的琴声如同他的笑,让无数的女子失了魂魄,然后他会用琴声将她们引诱到山郊,她们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引诱凡人走向堕落与灭亡的声音,如同桥姬和雪女的呼唤。她又想到了《百器徒然袋》中的铃彦姬,筝的红颜知己,天钿女命将天照大御神引诱出天岩户时,用来奏乐与伴舞的铃铛……她还给自己写过一封信来着。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想着日本妖怪的故事,谢挽英回过神来时,艾利尔早已停下了演奏,坐在席间和乌娜喝酒,而主座上的斯黛拉已经不知所踪。她站了起来,焦急地左右张望,艾利尔说:

      “她说她酒喝多了,要到附近森林里走走。”

      深夜在影之国的密林间游荡并不是个好主意,但是斯黛拉就是这么别出心裁,她只好跑出去,在漆黑的树林里溜达。所幸斯黛拉并没有走远,因为她很快就看到林间一处湖泊的岸边燃烧着柴火。她走近了些,斯黛拉的束胸,里衣,法兰绒长裙,和披风都被整齐地叠好,放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湖面倒映着漫天的星辰,以及那一轮柔和的明月。稀薄的雾气弥漫在湖面上,像是月神将自己的面纱覆盖在了明镜上。

      谢挽英站在湖边张望,没有看到斯黛拉的影子。她半跪下来,用手拨弄湖水。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星辰和月亮也跟着抖动。她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双手轻轻地向下拽了拽。就在她思考对方是不是想拽她下水时,斯黛拉从水里冒了出来。她甩了甩长发,水珠倒映着星光和火光,像是钻石的碎屑一样洋洋洒洒地落到水中。

      “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出乎我的意料。”斯黛拉仰起头看着她,“艾利尔的音乐是那么动听,我以为你要再多听一会的。毕竟等你离开了影之国,你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歌谣了。”说完她轻笑道,“这将是多么令人惋惜的一件事。”

      “我知道你爱他的歌声,也享受他的陪伴。”谢挽英叹了一口气,她在湖边坐了下来:“斯黛拉,你在这里似乎过得很快乐。”

      那双海一样深邃的眼睛闪过复杂的情绪,但是下一秒她的眼里又盛满了笑意。她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是静谧满足。在月光下,谢挽英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安息的鬼魂,被超度的怨灵。

      “我曾经拥有一切,也曾经失去了一切。只有在死者的国度,我才能和他们团聚。”

      谢挽英知道斯黛拉说的并不是实话。假如她真的心满意足,她怎么会看上去宛若一具尸体。她曾经失去的一切,再也无法回到她身边。她那身为上帝信徒的养父母。在美墨战争中为了保护她而死的艾利尔·科斯顿。在这里她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这里定格在了过去。”谢挽英思考着措辞,过了一会她才说,“历史不会终结在过去。”

      “我属于这里。我属于我的子民。我属于厄尔斯特。我在爱尔兰的土地上重获新生,也在爱尔兰的土地上死去。我早已埋骨在奇迹之年……我的生命属于过去。”

      她越说,声音听上去越坚定,越恳切。似乎只要她的话语诚恳一些,她就可以说服谢挽英,也可以说服自己。但是她说话的过程中却没有看她爱人的眼睛。她有种直觉,只消和那双漆黑的瞳仁对视一眼,自己的谎言就会被揭穿。些许谢挽英早就已经猜到了她的动机,只是她的爱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耐心地望着自己。

      ——谢挽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深沉,又这样难以应付了?

      “假如……真的如你所说,你在奇迹之年就已经死去。那么科斯顿先生的牺牲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他是为了保护一个死人,平白无故地献上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又在长达二百多年的时光里,痴心不悔地陪伴着你——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明明说着质询的话,谢挽英的语调却非常的轻柔,像是微雨拂过林间的树叶,几乎令人可以忽略这尖锐的质问。斯黛拉深深地打量了她半晌,然后小心翼翼地浮出水面,把头埋在了谢挽英的胸前。她们环抱着对方,一同望着星光,月光,和火光在雾气氤氲的湖面上起舞。最终柴火烧尽了。没有了毕毕剥剥的燃烧声,林间只剩风声。

      “他已经放下了我,开始了全新的人生。我只属于他的过去。无论过去如何,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我已经是个死人。”

      谢挽英没有说话,只是用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斯黛拉,无声地问她:那我呢?
      ——假如,对于艾利尔·科斯顿来说,斯黛拉·凯瑟伦是他的过去,那么对于谢挽英来说,她是她的现在,以及她的未来。

      但是斯黛拉已经不敢奢求未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和不可抗力抗争——神灵残酷的意志,人性的善与恶,历史的走向,命运,机缘……奇迹之年。美墨战争。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当下。她从来都没有赢过。每一次的抗争,结局都是她头破血流,心灰意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对是错——凯瑟伦少校是个侵略者,是个刽子手,但是她当时却认为自己是为了民主,正义,真理,和平,和自由而决斗,正如千千万万星条旗下的士兵们一样!

      “斯黛拉,看着我。”

      棕发的女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谢挽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盒子,谢清源给她的临行礼物。在斯黛拉的注视下,她打开了锦盒,一枚做工精巧的玉石指环静静地躺在盒中,在月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这枚戒指和谢青石随葬的玉佩出自同一块玉。这是曾是谢青石赠给顾羽休的定情信物。谢挽英想,他还是爱她的。尽管山盟海誓都是镜花水月,但是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或多或少,都是真诚的。

      然而斯黛拉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她的思绪瞬间回到了她和谢桃夭初见时的样子。旧上海的英租界,艾利尔·科斯顿是美国商人,她则是他的妻子。在一片灯红酒绿中,穿着旗袍的女子举着高脚杯,手上的青玉熠熠生辉。她本以为她在向艾利尔和自己举杯,但是她错了。玩世不恭又风流的笑,像是风尘女子。但是普通的风尘女子的眼睛里通常充满了恐惧,希望,以及各种各样的渴求。谢桃夭的眼神是涣散着的,她嘴角的笑意虚无缥缈,她致敬的对象是未来,是远方。

      ——是谁说过,回不去的地方,叫做回忆,过去,和家乡。去不了的地方,叫做幻想,未来,和远方。

      “这是曾祖母的遗物,”谢挽英柔声说,“既然你是曾祖母的旧识,我想你认得它。”她将它放在了斯黛拉的手心,“但是除了曾祖母以外,谢家的其余三位家主都是男性,无法佩戴这枚戒指。因此他们把它留给了自己的妻子……”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但是似乎它只短暂地属于过母亲。”二代家主爱上了同为男性的付丧神,三代家主终身未婚。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谢挽英拢起斯黛拉的手指,令她握住小小的锦盒。斯黛拉看上去似乎刚从梦中惊醒。她捧着小盒子,神情小心翼翼,两只手不敢做任何动作。她不知所措,仿佛捧着的不是一枚戒指,而是一颗心。她看看谢挽英,又看看自己手中的锦盒,又看看自己的左手——她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枯萎的蔷薇。

      “这只是个礼物,不是想要绑定你或者约束你。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的心是真诚的。假如……在你多舛的生命里,你还愿意再给爱与希望一个机会,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但是……假如你不愿意离开影之国,我也尊重你的选择。即使自此一别,我们再也无法见面,我也希望给你留下些什么东西。”说罢她笑了起来,并不是怅然若失的笑,而是很平静,很满足的笑。

      月光和星光跳动在斯黛拉的眼睛,谢挽英只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眼前景致还要美妙的仙境,在也没有比眼前人还要美丽的女子。她捧起斯黛拉的脸,忽然觉得如果两人就此诀别,让两人一切的交集都在此刻画上句点,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懊恼的。就像水妖罗蕾莱和伯爵的故事一样,并不是每一个完美的故事中,两人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道教神女的转生用她的母语对着女巫蒂埃萨念道。但是她短暂地忘记了斯黛拉活了那么多年,精通多国语言,其中包括中文。斯黛拉的嘴角弯起了好看的弧度,但是她看上去似乎要哭出来了。

      “你……”过了许久,斯黛拉才开口,“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放得下?怎么能这样豁达?怎么能这样了无牵挂?这样残忍,这样洒脱?就像那个伤了无数人心的巫山上的仙子。此时此刻,她竟然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前世的神女,还是今生的凡人。

      然后她站起身来,对斯黛拉说:“我将逢魔时交给了厄尔斯特的大英雄,以此换取了见你一面的权力,但是莫瑞甘女神是不会允许她最爱的战士持有能反抗她、将他与她的统治隔离开来的东西的。莫瑞甘要惩治我,只是早晚的事,我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挽英,我……你不该这样!我……我不想和你走,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她知道谢挽英是不会愿意留在这里的。

      “无论我身在何处,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望着谢挽英的身影消失在森林的尽头。斯黛拉痛苦地闭上眼睛,重新将身体浸入湖水中,但是冰冷的水流并不能像之前那样平复她的思绪了。她满脑子都是谢挽英的脸。温柔的笑意,坚定的目光,虚幻飘渺的眼神,望着未来,望着远方。

      她倏然间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也曾经是这样。

      看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她出神地注视着谢挽英离去的方向。然后她从湖水里走了出来,裹上了黑色的衣服。她用篝火点燃了提灯,然后对着燃烧的篝火的方向伸出了手。名叫沉默的镰刀在空气中幻化出来,落在了她的手中。

      凯瑟伦女伯爵向奥黛特城堡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然后提着昏黄的火焰,拿着诡谲的武器,走向了森林的深处。她的影子很快就被雾气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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