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93、第九十二章

　　谢挽英往前走了一步。她很小心翼翼了，但是脚下的地板年久失修，依旧发出了吱呀的声响。斯黛拉仰面躺在躺椅上，没有任何的动作，但是谢挽英知道她醒了。

　　她已经被斯黛拉欺骗了太多次。她已经能够看穿她的谎言。

　　“斯黛拉。”她在她的躺椅边俯身，手覆盖在了斯黛拉的手臂上。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斯黛拉是如此的憔悴，看上去是如此的痛苦，她很难想象出任何一句她希望听到的话。假如她完全对自己说实话的话，她并不知道斯黛拉是不是想要见到自己。斯黛拉也许不想回去。影之国虽然是死亡之地，但是这里有她的子民。一切都是她想要的……不是吗？

　　因为想不到该说什么，她就坐在了斯黛拉的脚边，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她闭上了眼睛，萦绕在鼻尖的是书香和墨香，还有烛火燃烧的烟雾。她听到云雀和百灵鸟在歌唱。尽管是在这样阴暗的地方，它们依旧自由地飞翔在灰色的天宇下，舒展着嘹亮或优美的歌喉，不知是在向冥府的女主人挑战，还是在为她唱赞歌。

　　谢挽英实在是太累了。如今靠在斯黛拉的腿上，她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的疲惫。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于是就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在睡梦中，她隐约感到一双熟悉的手在抚摸自己的发顶，然后擦过她的脸庞。谢挽英睁开了眼睛，抬起了头。斯黛拉这是收回了手。她抱起手臂，依旧仰躺在躺椅上，望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这不是她认识的谢挽英。这不是那个爱憎分明，喜欢跳脚，喜欢大声指责，或者仰天大笑的谢挽英。只有体验过最极端的情绪，最激烈的爱和恨，憎和怨，只有被自己的情绪推上了绝路，在命悬一线之间选择放下而不是自尽的人，才会成长。才会变得深沉。而对于谢挽英来说，能造成她如此转变的，只可能是……

　　……她终于明白了你的身世。她父母这一代的爱恨纠葛。谢桃夭的故事。也许还有琴古主——他和源氏一门不堪的过去。

　　“谢谢你。”她说着，脸上带着微弱的笑意，“你克服了千难万险，来到影之国来救我。如若这还是神治的时代，你一定会是长篇叙事史诗的主角。”譬如阿克琉斯或者奥德修斯。

　　顿了顿，她的声音变得很低，听上去怅然若失，隐约带着忧伤和眷恋：“我衷心祝愿你在这场旅程中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的——但是，也许并没有。也许我会找到比我原先的预想好一万倍的东西。”

　　斯黛拉好奇道：“比如呢？”

　　谢挽英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直视她的眼睛：“斯黛拉，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一次又一次地置我于险境，而我依旧爱你。你知道原因吗？”

　　棕发的女子凝眉思索。将自己的人性以及感情投射到别的人和事物上，是人生来的本性。他们在树干上看到可怕扭曲的人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看到了美丽却致命的仙子和妖魔，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看到了水底的璀璨的王宫。皮格马利翁爱上了自己制作的雕像——在她毫无生机的眼里，他看到了自己的人性。景行皇帝则把自己的爱与怨尽数倾注在了他所弹奏的乐曲里，他爱上了自己的乐器——名为琴古主的妖怪就这样诞生了。斯黛拉一直就知道谢挽英对自己又爱又恨。她知道原因。

　　凯瑟伦女伯爵伸手摸了摸她的眼角。谢挽英把脸靠在了她的手上。

　　“在我身上，你看到你的未来。你深切地害怕你会重蹈我的覆辙，但是另一方面……你对于苦难和折磨有着浪漫的幻想和追求。你认为只有不幸才能激发出人性的至善和至恶。在我的身上，你两者都看到了。”痛苦，彷徨，但是坚定不移，就像那些希腊悲剧里的英雄一样。她知道谢挽英就是喜欢这样的形象。但是这样的人，譬如尼采，多是不得善终。

　　谢挽英笑了：“你是我的文艺女神，我的缪斯。你总是跟我无限的灵感，无限的欢愉，和无限的痛苦。正因如此，我更加爱你。你让我明白了我的内在，我的过去，和我的将来。你让我认识了我自己。而等到我完全认识、接受自己的那一天，我将获得自由。”

　　“如果这是你的原因，那么你应该也爱琴古主才对。他是和我一样的人……更何况，他从没有欺骗过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谢挽英长叹一声：“他要和老师结婚了，我只能放下他，否则老师会杀了我的。”

　　“其实你大可不必管他。毕竟李玄清——我是说——谢心，一直想弄死谢桃夭。但是他对谢桃夭又爱又恨。就像你对我的感情一样。谢桃夭是他的恩师，教会了他一身的本事，处世之道，还有她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但是他爱上了她的情人。”说到这里，斯黛拉的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你说他们要结婚了？但谢心不是乘人之危的人。难道琴古主已经恢复记忆了？”

　　“我不知道。”谢挽英很诚实地摇头。看见斯黛拉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忧虑，她不禁也开始担心起来，“……怎么了？他回复记忆的话，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不！”斯黛拉坐直了身子，用手捂着额头，“他一切苦难的始因是月读命。他会找他报仇的……”

　　谢挽英浑身的血都要结冰了。东瀛的月神，黑夜之原的统治者，太阳女神的丈夫……

　　“挽英，你要回去帮他。即使他是个法力高强的妖怪，他依旧不是神灵。怎么能和三贵子之一的月读命抗争？”

　　谢挽英思索了一会，眉间的愁云渐渐消散了些。她握住了斯黛拉的手：“我不是这个世界的天选之子，我不能总妄自尊大地认为自己可以用一己之力拯救所有我想拯救的人。这些日子以来，他表现一直很正常……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所以我想，就算他真的恢复了记忆，那大概这也能代表他接受了了自己的过去。我相信他有自保的能力，我也相信他和老师会互相扶持彼此。”

　　综上所述，她总结道：“等我从这里回去，我自然是要去日本看看他的情况。但是在此之前……我的全部时间都是属于你的。”

　　……………………
　　爱尔兰，影之国，提尔纳诺。

　　妖精罗蕾莱正坐在树下。白色的裙摆在风中飘荡，像是一片洁白的云倒映在不远处的湖水上。她一只腿蜷了起来，支撑着竖琴，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琴弦，用美妙的乐律为自己的歌声伴奏。

　　她唱的是名叫罗蕾莱的农家少女，住在莱茵河畔。她爱上了城堡里的伯爵却得不到她的爱，因此投河自杀。她成为了水妖，优美的声音令无数水手从甲板上一跃而下，跳入莱茵河冰冷而漆黑的暗流之中。最终有一日，伯爵的船只行驶在莱茵河上。他听到了她的歌谣，如醉如痴，不顾家族的兴衰，不顾子民的生计，不顾旁人的劝阻，毅然决然地跳下了甲板。莱茵河深蓝色的水成为了他的坟墓。罗蕾莱终于得到了她的王子。

　　“——然后，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和斯黛拉一起走在提尔纳诺的森林里的谢挽英远远地就听到了罗蕾莱的歌谣。但是等她听到结局的时候，她不禁愣了——她没有告诉罗蕾拉这个故事悲惨的结局。与此同时，难道这才罗蕾莱的眼里，是“幸福快乐”的结局吗？说实话，她并不觉得吃惊。

　　罗蕾莱唱得很入神，她的歌声吸引了许多林间的生灵。它们围绕在仙女身边，安静地聆听着，就像是安徒生的童话里出现的场面一样。等到一曲终了，罗蕾莱睁开眼睛，眼角的余光才终于发现谢挽英正抱着手臂，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对她招手。凯瑟伦女伯爵则站在她的身边。她看上去比之前情况好了一些，但是她的眼睛依旧很憔悴。罗蕾莱有些担心她。

　　“一个非常美丽的故事。”罗蕾莱站了起来，微笑着看着谢挽英和斯黛拉走上前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故事。”

　　谢挽英先是赞美了她的乐律，然后说：“这是你认为的美满的结局？”

　　罗蕾莱看了她一会，她的头偏向了另一边，看着斯黛拉：“水妖总是想得到伯爵的。而我认为伯爵也爱着她，只是迫于种种责任，他无法成全自己的爱情。最终他听到了水妖的歌声，她的歌声给了他勇气去打破自己的桎梏，去迎接未知的全新的生活，所以他跳入了莱茵河。她得到了爱人，而他得到了自由。难道这不是最美满的结局吗？”

　　斯黛拉的眉梢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她别过了头去。这个小动作被谢挽英看到了。

　　谢挽英不禁在内心长叹一声——斯黛拉又在算计她了。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有了猜测——就像罗蕾莱一样，斯黛拉希望她能留在影之国。这样她们就可以不顾及世间的一切，在这片不老之地“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而她在思索着怎么诱惑她。怎样说服她。怎样阻止她回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