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92、第九十一章

　　此时此刻，奥黛特城堡，祈祷室。

　　通明的烛火燃烧在室内。凯瑟伦女伯爵跪坐在圣母玛丽的脚边。她的眼睛蒙着雾像是被硝烟遮蔽的天空。她双手紧紧地握着雕像的衣摆，尽管视线被泪水模糊，她的双眼依旧凝视着雕像的脸。透过泪雾，雕像的神情也发生着变化。时而端庄而悲悯，时而冰冷而无动于衷，有的时候有似乎面带嘲讽之色。斯黛拉擦干了眼泪，玛丽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座不会动的雕塑。

　　“我的女儿，你已得偿所愿，和自己的子民们生活在了一起。可是你为什么要流下这样多的眼泪呢？”

　　“谁？！！”斯黛拉倏然抬头，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

　　“你的灵魂已经疲惫不堪，你的心也无所依凭。我希望你能找回勇气——选择你的命运。”

　　斯黛拉觉得自己真的是疯了。因为她看了雕像的唇开启，闭合，用天籁一样的声音说出了安抚的话！她猛然站起身，扑倒在圣母玛丽的身上，流着泪道：“我没的选择！”她唯一的期望便是永远了结自己的生命。不是影之国，不是地狱，也不是彼岸，更不是天堂。她要幻灭。幻灭！

　　她感到自己抱着的已经不是冰冷的大理石，而是温热的躯体。锐利的刀锋上流下的血也不再是红色的染料，而是温热的生命，流得她满身都是。她感到圣母伸出了手臂，轻轻把自己拥在怀中。玛丽说道：

　　“那些反抗命运的人，更早地遇见了死神。那些逃避命运的人，最终也和他们注定的未来狭路相逢。只有那些明知前路苦难无涯，却依旧坚守信念，在绝望的黑夜中依旧仰望指路的星辰的人，才是能获得最终的幸福。”

　　斯黛拉趴在她怀里抽泣了一会，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和血：“女神，请不要再这样戏耍我。这是很残酷的玩笑。”

　　她直起身子，玛丽依旧是冰冷的雕像。披着黑纱的女神站在她的面前，眼神柔和地看着她：

　　“蒂埃萨，命运看似不由人掌控，但是人类拥有自由的意志，因此命运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抉择。但是人们通常只能看见最无奈的那个选项，而忽视了其他，反而把自己的盲目归咎于命运的残酷。你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你的每一次抉择，都将你推向深渊。因此你渐渐地看不见光明。”

　　斯黛拉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莫瑞甘说：“是关于桃夭仙子转世的事。她想要来找你。”

　　斯黛拉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但是这样的表情很快就被焦灼所取代。她痛苦地垂下眼睛，双手用力按着太阳穴：“我……我不想回去！她……她不该来这里。也根本到达不了这里。安格斯守着影之国的渡口，罗蕾莱和她的姐妹们守着提尔纳诺，库兰的猛犬守着厄尔斯特的战场。”

　　莫瑞甘回答道：“安格斯欣赏她的勇气和决心，罗蕾莱的永生的森林没能诱惑她，瑟坦达接受了她的贿赂。她完成了不可为之事。影之国的英杰们没能阻拦她。”

　　“不——！我不要回到人间……”斯黛拉抓住莫瑞甘的手腕，“你……你是这里的统治者，你一定可以阻拦她！”

　　“也许……但是我不否认——已经很多年没有凡人来过影之国，我很想把她留下。这样你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你也不用回到人间再受苦。”

　　斯黛拉苦笑着摇头：“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莫瑞甘啊莫瑞甘……你真是诡计多端。但是……你好歹对我坦诚相待，而没有诱骗我。你应该知道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是最容易被引诱的。”

　　“我同情你，蒂埃萨。你已经很痛苦了。”莫瑞甘道，“正如我所说的……选择是你的。留在这里，和得到那位女祭司，并不是冲突的。”

　　……………………

　　谢挽英在森林里发了疯似的狂奔，直到奥黛特城堡的高耸的城墙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她内心大喜，加快了脚步，直到她听见城堡的庭院里穿出人们的说话声时，深黑色的铁门已经近在咫尺了。她忍不住大笑出声，正想冲上去，却被人叫住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谢挽英是不会忘记他的……

　　“客人？！在这个时候……？！啊……小姐，请您留步！”

　　然而谢挽英已经无暇理会他说了什么了。熟悉的声音。谢挽英是不会忘记他的。死在英军手下的那个凯尔特教徒，凯瑟伦女伯爵的爱人。明明被血与火折磨，他的眼神依旧澄澈。明明在战争中枉死，他依旧歌唱着林间跳舞的仙女，依旧是无忧无虑的诗人。

　　见谢挽英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并没有什么表示，艾利尔明亮的眼神暗了一下，但是旋即重新露出了笑容：“没想到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无妨，就让我们重新相识一场。”他从树墩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上前来，说：我是一位旧教的吟游诗人，梦神安格斯的祭司。我的名字是——”

　　“艾利尔。”谢挽英打断了他。她的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微笑，“你的名字是艾利尔。”

　　艾利尔扬起一个笑：“您还没有遗忘我，道教的女祭司。我不胜荣幸。”

　　“……你怎么会记得我，我们的相识难道不是只在幻境之中？”

　　“安格斯殿下向我揭示了一切。”艾利尔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谢小姐，你为我们，为斯黛拉做的一切，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们的感谢。即使在这死者的国度，我们依旧铭记着你的恩德。”

　　谢挽英低下头去。对于奇迹之年的事，她一直很愧疚：“我没能改变任何事。我……我很抱歉……”

　　艾利尔只是笑着摇头：“过去已经注定，无法被更改。就算你能改变历史，那么也只是在幻境之中，改变不了我们已经死去的事实。……啊，原谅我，我还没有问你的来意。我猜想……正如奇迹之年一样，你还是为了斯黛拉而来。”

　　“是的。”谢挽英急切地说，“我要带她回——”但是她立刻住嘴了。艾利尔应该是很希望斯黛拉能留在影之国陪伴他的吧。

　　“回到生者的世界？”

　　“……是的。”

　　艾利尔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他说：“你无法将她带走。安格斯殿下将她带来了影之国，让她和她的子民团聚，因此她现在被莫瑞甘女神管辖。没有任何人能走出影之国……就算她是蒂埃萨，就算你是道教神女的转生。不过……我想她见到你应该会很开心的。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这样说着，他向城墙上的侍卫招了招手。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打开了，他带着谢挽英走进了奥黛特城堡的前庭。

　　……………………

　　她走在熟悉的城堡里，但是这里的一切却和她记忆中的截然不同。原本空空如也的庭院摆放着栩栩如生的雕塑，娇艳欲滴的玫瑰生长在花坛里、草坪上也长满了可爱的野花。来来往往的侍从们的衣装朴素大方，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原本破败的建筑也焕然一新。她跟着艾利尔走进了铺着红毯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许多被金银装裱起来的肖像画，头顶上的枝形吊灯造型极尽华美。

　　这才是小说、电影里描绘的欧洲贵族的古堡该有的样子。人们脑海中欧洲古堡的样子——富丽堂皇，美得不真实。啊，是了，那些传说本来就是不真实的。她漫不经心地想着安妮赖斯在《睡美人四部曲》里描述的那些城堡。被诅咒的睡美人，她和她的王子，她的男女情人，都是乡民口中的故事，他们在闲暇时间里交谈时，话语间的玩物。美丽的古堡，它美丽的主人们，以及被天鹅绒和珍珠覆盖的无望的理想和堕落的欲，都像是黏土，被一代又一代的人雕琢成了精美的形状。啊……正如这里，呈现在她眼前的景致。

　　落地窗深紫色的窗帘被风吹动，嫣红的花瓣飘入了室内，点缀在了斯黛拉的发上。她看上去比以前更瘦了。脸部线条分明得几乎突兀，皮肤苍白得像裹尸布。棕色的长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凌乱地披散在她的肩上。她的唇曾经是饱满蔷薇，如今却干涸而没有血色。她的眼窝像是深深的峡谷，鼻梁则是高耸的雪峰。她斜身躺在软椅上，衣服被染红了一大片，手上也沾满了血迹。枫木的写字台上几卷稿纸。她看上去似是备受折磨，她的字体像是水藻一样疯狂地蔓延在纸上。她的案台、身边都堆满了各种书。她是个学者，谢挽英早就知道。

　　她看上去是如此的憔悴，如此的安静，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睡美人的美，类似于死亡。

　　艾利尔用眼神询问她是否过一会再来造访，但是谢挽英摇了摇头。凯尔特的吟游诗人会意，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将黑色的法兰绒盖在了斯黛拉的身上，然后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室内唯一的光线成了落地窗外射进的天光，将斯黛拉的影子拉得摇摇晃晃，拉得好长。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案台边，打量着斯黛拉的手稿。上面写满了拉丁文，字里行间只有一句英文，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歇斯底里，疯狂，痛苦——

　　“可怜可怜我吧！……如若不然，我诅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