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91、第九十章

　　谢挽英丝毫不惊讶。她转过身去，望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女：“那么你能告诉我她的城堡在哪里吗？”

　　“很遗憾，我并不清楚。”少女说：“穿越了这片森林后，你会看到艾明玛夏，厄尔斯特王都的城郊，但是鲜花不会盛开在那里。你会看到血与火的战场。许多枉死的鬼魂终日徘徊在那里，也许他们之中会有人知道的。”

　　“战场？枉死的鬼魂？”谢挽英不禁感到好笑，莫瑞甘说她的国度是理想乡，看来不尽然。尽管如此，她还是对少女道谢，然后顺着她的指示向前走了一段时间，然后决定歇歇脚。在人间，如画的美景终究要凋零的，而在这里却是永恒的。

　　“女祭司，你怎么不走了？”

　　谢挽英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发现之前的少女正坐在树梢上，两只白皙的长腿在树枝上荡呀荡，她身披的亚麻也随风飘舞。

　　“我在思考……”谢挽英说，“这里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美丽吗？”

　　“提尔纳诺（Tír na ng），永生之地，也是有去无回之处。这里是往生之所，是永恒的理想乡。”

　　谢挽英点点头。她望着少女的裙摆在风中摇摆，道：“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我叫罗蕾莱（Lorelei）。”

　　“罗蕾莱……”谢挽英咀嚼着这个名字，然后调笑道，“你一定很擅长歌唱吧。”

　　“我……我并不擅长。我只会唱神灵和英雄们的赞美诗。”她顿了顿，疑惑地望着谢挽英，“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谢挽英望着她柔和的面部线条。雪一样洁白的肌肤，莓果一样鲜艳的唇。她说：

　　“在德国流传着一个传说。莱茵河的东岸，有一座陡峭的山，山顶上面曾经居住着一位美丽的水妖。她的名字，叫做罗蕾莱。”

　　翡翠色的眼睛认真地凝视着她。谢挽英继续说道：

　　“她穿着亚麻的长裙，金发上顶着星辰一样璀璨的王冠。她坐在藤壶覆盖的王座上，用海螺制成的梳子打理着她的金发。无数水手听见她的歌声，明知是水妖的法术，明知下方的河水中暗流涌动，依旧跳下船向她游去，故而溺毙在了水中。”

　　罗蕾莱的神色暗淡下来。但是她没有做任何评价。

　　“但是传说她本来也是一位善良淳朴的农家女，爱上了一位伯爵，却无法和他在一起，于是她跳入了莱恩河想要结束自己的性命。也有传说道，她曾有无数的追求者，但是她独爱一名骑士。那骑士为能功成名就，就离开她上了战场。而她则被带去审判，因为她的美貌导致太多年轻的男子相互残杀，失去了生命，于是她被囚禁在山顶，这样便再也无法危害世人……”

　　讲述完莱茵河水妖的故事，谢挽英告诉她：“我想这些民间传说都是一样的。海妖。林间仙子。妖精。灾难一样的美貌和歌喉，悲惨的命运，和无疾而终的爱情。这都是人类对美好事物的幻想。假如美丽的事物不再朝生暮死，假如美好的人不再被命运折磨，那么美便也没有那般惊心动魄了。”

　　说完，谢挽英站起身来，打算继续赶路了。她继续向着森林的尽头走去，没走几步，她听见少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位伯爵的命运如何？他有没有想起过罗蕾莱？”

　　谢挽英停下了脚步，但是她没有回头。

　　伯爵的船只行驶过莱茵河时，他听见了她的呼唤。他跳下了甲板，溺死在了汹涌的波涛中。罗蕾莱终于得到了他。但是她真的想要把这个结局告诉她吗？她是提尔纳诺的仙子。她应该永远快乐的，不是吗。

　　于是她说道：“水妖终于得偿所愿，和她的王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

　　走出了森林之后，她看到一片战场。一切都如同罗蕾莱描述的那样。

　　渡鸦盘旋在灰蒙蒙的天宇下，凄厉的叫声响彻苍穹。脚下的土地泥泞不堪，每一个水坑里的水都是暗红色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原野上，成群的鬣狗在尸体堆里大嚼特嚼，苍蝇群也如同黑压压的云一样，让人看了就头皮发麻。缺口的长矛和长剑被随意丢弃在和了稀泥的土里。尸体腐烂的气味、血腥味，和泥土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味道混在一起，几乎让人作呕。若不是之前见过墨西哥城之战的场面，因此有些心理准备，否则谢挽英一定是要当场吐出来了。

　　她背着包向前走去。那些鬣狗见到来人，赶紧夹着尾巴躲到一边，但是在她走远后，又聚在一起跟在她身后，等着有人上来捅她一刀。

　　谢挽英又向前走了一会，地上的尸体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最后几乎像毯子一样铺满了整个原野，谢挽英已经不得不踩在他们身上了。渐渐的，她看见前方似乎有人影，似乎一群人在围攻着什么……野兽么？她听见隐隐传来的打斗之声。

　　就在眨眼之间，那群人中已经倒下了许多人。然后她又听到一片惨叫，又有一片人倒下了。谢挽英想要阻止他们打斗，但是已经太晚了。几秒之内，最后一人也倒下了。血污喷溅得到处都是，露出了被他们围攻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平原上高耸的岩柱。上面似乎靠着一个人。

　　谢挽英赶紧向前奔去。然而她刚刚迈出一步，风中倏然响起裂帛之声，一把长枪被掷出，笔直地插在她面前。

　　谢挽英走到岩柱边时，发现那上面绑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皮甲也被撕烂了。他的腹部被划了一道深长的口子。直肠从口子里露了出来，掉在地上。渡鸦停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在等待他完全失去意识，它们就可以享用他的尸体。然而，纵然如此狼狈，他依旧靠在岩柱上，身姿笔直得如同雕塑。

　　他的身上散发着腥浓的恶臭。谢挽英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倒退了两步，呕吐了好一会，才勉强直起身子，眼角的余光却瞟见那个浑身是血的人正用轻蔑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真是恶心……”

　　“你不该来这。这是凯尔特勇士们的理想乡。下身流血的女人不配来这个地方。”

　　谢挽英眯着眼睛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然后转身走回了那把被他掷出的长\\\\枪处。因为这位凯尔特勇士过人的力道，整把枪的枪\\\\头已经全然没入了土地里。那把枪太重了，任凭她用尽浑身力气，也没有办法将它移动分毫。她又听见那男人的声音：

　　“放弃吧。无论是人间还是死之国，只有两个人可以拿得动Gáe Bulg。”

　　这个名字她听斯黛拉提起过。“Gáe”在盖尔语的意思里是“长矛”，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长\\\\枪都配得上这个前缀。能拥有这份殊荣的武器少之又少，除了梦神的红枪和黄枪，她能想到的就只有苏格兰女战士斯卡哈（Scáthach）的武器。但是，正如安格斯把他的武器赠送给了他的养子，斯卡哈也把她的武器赠送给了她的学生。她最得意的学生……

　　七岁时成为赤枝战士的首领，十七岁时一人击退了康纳特女王梅芙的军队，二十七岁时战死沙场。在最终的战斗中，他被要求三次缴械投降。第一次的代价是他的名誉，第二次的代价是他的国家，第三次的代价是他的人民。等到他终于无法拿起武器时，他的牙齿和拳脚就是他的武器。他的敌人们围在他身边，但是没有人敢上前了结他的性命，直到渡鸦停在他肩膀上时，他们才明白他已经死去。

　　“和我打个赌吧。”她笑着说，“假如我能把你的枪从这里移到你的身边，你就放我过去，如何？”

　　虽然之前一直对她表示轻视，但是他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是眯着眼睛看着谢挽英。

　　谢挽英耸了耸肩。她展开左臂，手指像是羽毛般轻盈地拂过枪柄。霎那间，脚下被血染红的土地开始震颤。她没能举起他的枪，但是随着她向前走去，地上的黑土却推着长\\\\枪，跟随着她的脚步移动着。她的手握着重余千斤的长枪，枪头插在土壤里，却像是船桨浸泡在水中。

　　最终，她在他面前站定，土壤将他的武器弹射了出来，男人伸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之接住。谢挽英则是打量着他。尽管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但是他的眼神依旧神采奕奕；尽管浑身是血，散发着浓得令人作呕的气味，依旧无损他的英姿，那令苏格兰和爱尔兰所有的女人都为之倾倒的皮相。

　　正当他要开口讲话时，谢挽英却猛然出剑，欲要向他砍去。但是她的手刚刚放在了剑柄上，男人已经横起了长\\\\枪。她的剑快得像闪电，但是他的枪更快。电光火石间，她的剑要砍向他的胸膛时，长\\\\枪已然被挥出，猛地和剑刃碰撞在了一起。撞击传来的力道让谢挽英手臂一震剧痛。谢挽英闷哼一声，倒退两步。美人恩掉在了地上，她捂着流血的右臂，笑道：

　　“我不得不说，耳闻不如眼见。你比传说还要英勇。”

　　在他再一次挥枪格挡时，美人恩的剑刃却技巧性地绕了个弧度，越过了他的防线，砍在了将他束在石柱上的皮带。没有了束带，他踉跄了两步，但是用兵器支撑住了身体。谢挽英又用回生心诀治好了他的伤口，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震惊的表情。

　　“还好我没有鲁莽地和你打赌。”他若有所思地说，“莫瑞甘虽满口谎言，但是对于你的到来，她没有说假话。虽然你是个女人，但是你是女神的转生。”

　　“既然莫瑞甘女神告诉了你我的来历，她应该也告诉了你我的来意。厄尔斯特的大英雄，我对你的故土没有恶意。我只是来找凯瑟伦女伯爵的。我要将她带回人间。”

　　“女祭司，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你战死的地方。”

　　“我死前发誓，只要有我在，就不会允许异族人进入厄尔斯特，哪怕它已经只是死之国残存的幻影。残酷的莫瑞甘听见了我的祈祷，所以我出现在了这里。即使我身后的城池里只有死灵，即使它已经没有往日的荣光……然而，只要我们还在莫瑞甘的国度，我就必须我对她的祷告。假如你想从这里通过，你就必须打赢我。女祭司，你有这个把握吗？”

　　谢挽英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对莫瑞甘没有一点的敬意。他念她的名字时，语气充满了愤恨，仿佛她的名字是舌尖的毒药。但是她能理解这是为什么。在生前，他被莫瑞甘所爱，然而他却厌恶地拒绝了她。他是太阳神卢格和厄尔斯特王女的儿子，但终究不是神灵，因此莫瑞甘的国度是他命定的归宿，而他无法反抗自己的命运。除非……

　　“在你生前，整个康纳特的军队都不是你的对手，我是打不赢你的。”谢挽英很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的短处，“所以，与其挑战你，我和你做个交易。你让我去找我的斯黛拉，我承诺你——你将永远脱离莫瑞甘的掌控。”

　　男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尽管只是须臾，谢挽英依旧注意到了。斯黛拉说过，这些古代的英雄们，之所以在生前经受了无尽的考验，就是获得某种意义上的不朽。肌肤会腐烂，白骨会被侵蚀，只有关于他们的故事会流传下去。他们会永远活在后人的记忆中，这是他们所追求的永恒。

　　“你不可能做到——”他的话音被打断了。谢挽英把一个贴满了朱砂符和五芒印的黑匣子放在了他面前，示意他打开，但是他的手指刚刚掀开盖子的瞬间，就像是触碰到了火焰一样，猛然地收了回去。那一瞬间，他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死亡，愤怒，痛苦……所有和这片不毛之地有关的元素。匣子只是开启了须臾，然后立刻就合上了，但是四周的鬼魂却同时发出了尖锐的咆哮和痛苦的呐喊，刺耳的声音令人头晕目眩，仿佛这片幻影之国的天地都在震颤！

　　男子被震得站立不稳，谢挽英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逢魔时居然有这样强大的威力，令她措手不及。她此刻的心情正如头顶上方灰沉沉的天空——刚刚那一下，莫瑞甘很可能已经感知到了。她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东西存在在她的领域里的。

　　“卢格之子！”她的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此乃东瀛黄泉之母伊邪那美之物。有了逢魔时，影之国所有的魂魄都将奉你为王，他们都不会再是莫瑞甘的子民。我用它交换通过这里的一次机会。你快点决定，时间不多了！”

　　男子抢过了她手中的匣子：“凯瑟伦女伯爵的城堡在厄尔斯特的树林里。”

　　得到了想知道的消息，她没再理会厄尔斯特的大英雄，而是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他所指的方向。那是她稔熟的路。在奇迹之年的九月，她曾经用双脚丈量过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