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75、第七十四章

　　和莉莉丝相处的越久，谢挽英越觉得莉莉丝是一个温柔又有耐心的人。莉莉丝经常推着她的轮椅在小区里散步，和她讲着这些日子的见闻。比如附近新开了什么商店，或者她在电视的烹调节目上学到了什么新的料理，又或者她去购物时的所闻所见。在谢挽英见过的所有人里，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比她还要贤良淑德，然而亚当害怕又憎恶她，将她放逐出了伊甸园。

　　李玄清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而筝跑去一个商业街的乐器行打工，说是想要体验一下普通人类的生活。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月。明明已经是秋天了，这几个月的天气却反常之极——白日烈日当头，晒得人无法睁开眼，比起夏日的烈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到叶片转为金黄色，翩跹着落到地上的时候，谢挽英总算是不用依靠轮椅了的时候，莉莉丝提议带她去逛街。谢挽英没有异议，于是莉莉丝开着车将两人载到了筝上班的那条街。这样大的太阳，谢挽英却把浑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令行人侧目，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她双腿刚刚复健，因此只能慢悠悠地往前走着，很快她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悠扬的琴音。

　　是小提琴的声音，演奏曲子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谢挽英拉着莉莉丝，挤过围观的人群，来到了最内圈。白衣的乐师左手拖着琴身，右手拿着琴弓，双目闭合，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已经置身于歌曲里。静谧的小河倒映着月光，随着他指尖颤动的音符流淌。美丽的苏联姑娘红着脸蛋，与年轻的小伙子许诺永志不忘。琴古主的琴声是有魔力的，能够让他的听众暂时忘却尘世间一切的痛苦之事，只是再美好的音乐也有终结的十分。

　　等到琴声停下，众人依旧如醉如痴。筝向凝神聆听他演奏的人们鞠躬并致谢时，大家才如梦初醒，纷纷鼓掌。筝放下了小提琴，做了个“请”的手势，听众中有几个人就走进了店铺。等到人群散去后，谢挽英才走了上来：“你就是这样给店铺招揽生意的？”

　　筝笑道：“我只是想试试各种西洋乐器，招揽生意是顺带的。”他带着两人走进店铺，将手中的提琴放回琴盒。他先是和莉莉丝打了招呼，然后对谢挽英道：“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谢挽英摸了摸脸上的纱布，苦笑道：“别的倒是没问题了，只是脸上和身上这些树皮一样的东西……还是没有退掉的趋势。……说起这个，老师有没有提到过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巫山？”

　　筝摇头：“玄清这些日子以来在调查其他事情。”

　　“什么事情？”

　　筝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你不觉得最近的日晒很反常吗？往年这个季节的天气是不会这样的。这里以及许多周边地区都出现了缺水的问题。虽然现在出现缺水问题，比起当年要好处理得多，但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终究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可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神通，能够连续控制天气，一连就是好几个月？这样大的区域，能连续控制一个小时就已经是不容易了。”谢挽英道。忽然间，一个念头划过了她的脑海，“除非造成这个现象的不是一般的人类。”

　　筝颔首：“玄清和金色曙光在东亚这边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认为这是一位神灵所为。一位被——”

　　“——一位被怨灵复生之夜唤醒的神灵。”谢挽英神色凝重地接下了他的话。筝点头表示赞同。然而还没有等谢挽英继续说什么，筝便抢先一步道：“挽英小姐，这并不是你现在该关心的事。请你好好享受这段闲暇的时光。这样的日子，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了。”

　　……………………

　　虽然筝劝她不要对怨灵复生的事情闹心，没过几天李玄清还是登门拜访了。谢挽英本来以为李玄清会带着大家去金色曙光在中国的分部，不想他只是将众人带去了谢家。出来迎接的是谢郁，谢清源依旧深居简出，这次连个脸都没出来露。谢郁带着一行人来到了之前被谢挽英损毁的祠堂。祠堂现在已经被修缮得完好如初了，古色古香的木制门紧紧地闭合着，两位谢家的门生拿着剑守在门前。见谢挽英来了，他们皆躬身行礼，丝毫没有提她之前发的那场疯——谅他们也没那个胆了。

　　她怀着疑惑又忐忑的心情打开了祠堂的门，香炉的烟晃动了一下。借着昏暗的烛光，谢挽英看见一个人站在祠堂的供桌前，抬头凝视谢桃夭的画像，但是兜帽遮住了她的脸。那人披着灰色的袍子，却依旧不掩绰约的身姿。

　　滔天的怨气迎面而来，但是那灰袍女子却没有像羽蛇神那样发狂。她没有丝毫的动作。谢挽英关上了门。

　　这就是被奥兰多召回人世的第三个“怨灵”么？她看上去似乎很胆怯，但是谢挽英不敢掉以轻心。此刻，她已经脱掉了那碍手碍脚的长手套，不似人类的手指已经悄悄将美人恩推出了一截，就怕这个怨灵当场发难。

　　“桃夭仙子原本没有姓氏。你可知‘谢’之一字从何而来吗？”

　　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像是泉水击打在石头上，清灵悠扬，听上去无悲无喜，仿若道观里的雕像。谢挽英微微皱起了眉毛。是她的错觉吗？空气里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好像皮肉毛发被烧焦时发出的味道。

　　没有等到谢挽英的回答，那女子继续道：“草木一世，一枯一荣。她得道成仙，本有机会逃脱凋谢的命运，但是为了拯救赤水的百姓们，她放弃了漫长无期的仙辰，甘愿重返尘寰。”

　　她一面说着，目光却不离画像上谢桃夭的脸。

　　“即使痛苦，也丝毫不曾犹豫。即使迷失方向，也从未彷徨失措。”她低声说着，“时至今日，你是否后悔？”

　　谢挽英以为她在问画像里的仙子，但是那女子却微微侧过脸，似乎在等待她回答。隔了这么长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对于被人当作谢桃夭一事，谢挽英已经看淡了。于是她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解释道：“我并非谢桃夭。”

　　“桃夭也好，挽英也罢，相同的容貌，相同的魂魄，只不过所处环境不同，故而衍生出了不肖似的性格，你的本质却从来都没有变过。然而，你若执意要舍弃前世的姓名，那也随你。不过是个代号罢了。”

　　“您是上古神话里的神女吗？”能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又似乎与谢桃夭稔熟，似乎只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了吧。

　　女子并未作答。谢挽英放下了美人恩，向前走了两步。听闻她的脚步声，女子立刻道：“别过来！”

　　谢挽英便止住了脚步。这个女人的身份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你……就站在那里就好。不要靠近我。我不想吓到你。”

　　谢挽英轻笑了一声：“这可真是奇了。我现在的样子，也是很可怕的。不如我们坦诚相待，互相比比谁的容貌更吓人，你说怎样？”

　　那女子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转过身来。一开始她还是低着头的，露在长袍外面的两只藕臂洁白无暇，如同两条光洁的羊脂玉，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怪物会有的手臂。她缓慢地举起了手，轻轻地拉下了自己的兜帽。谢挽英毫无防备，很没有礼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女人的颈子处有一道深长的伤痕，似是曾被人割喉。的左半张脸的肌肉全部都被烧焦了，鲜红色与深红色混杂在一起，血肉模糊的一团，散发着焦味，令人作呕。但是她的有半张脸，肤若凝脂胜菡萏，眼若寒潭深千丈，眉若昆仑蹙烟岚。即使半面容貌尽毁，依旧无损倾国之姿。

　　女子注视着谢挽英的面部表情，微微笑了。那笑容在许多人看来可真是不敢恭维，但是谢挽英不在这些人之列。她呆呆地看着那女人，倏然间脑内闪过许多画面。万顷桃林，嬉戏游玩的仙子们，在白云之上的宫殿，阴冷的囚牢，以及寸草不生的焦土。

　　青衣焦面。谢挽英捂住脑袋，倒退了两步。这张脸她熟悉的很，这是谢桃夭的记忆。这个女人是……

　　《山海经》有载，昔年黄帝伐蚩尤，请应龙作战。应龙擅蓄水，故蚩尤请风伯雨师，水淹大地。有旱神魃前来助战，水止，魃耗尽真元，无力归天，其所居之处，赤地千里，常为人所逐。田神叔均上奏天庭，将魃置于赤水之北……

　　“你是……您是……”谢挽英睁大了眼睛，声音细不可闻。但是下一个瞬间，她立刻向她行礼，“女魃娘娘，恕我失礼！”

　　女魃笑着将她扶了起来。她的手指顺着谢挽英的肩膀划到了她的手腕，她将谢挽英的手拖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道：“如果你想要变回原貌，瑶姬应该有办法的。”

　　谢挽英问道：“娘娘，您是被‘怨灵复生之夜’召唤回人间的吗？是奥兰多干的吗？”

　　“一个西洋男人和他的两个侍从复活了我。但是他们的名字，我却不知道。”

　　“他们有告诉您为什么要召您回到人间吗？”

　　“没有。他们只是等到我苏醒，然后就离开了。我在人间找你找了很久，不知你是否已经转世。偶然听几个道士说你回来了，我就来见你了。”

　　“我……？为什么是——”

　　“挽英，你要去巫山不是吗？带我一起走。”女魃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把我交给瑶姬。”

　　谢挽英没有多问了。女魃脸上的神情令她心痛。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愧疚感如同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她的感情。这是谢桃夭的。她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很对不起女魃的事。她不想背负谢桃夭欠的债，但是假如这是超度她的唯一办法……

　　“假如我带您去见瑶姬娘娘的话，您可以向我保证，不再让人间的秋日烈日炎炎吗？”

　　女魃的神情很是悲伤，谢挽英的要求超乎了她的能力范围。她身为旱神，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否则又怎会不得不屈居于赤水之北？但是等到她回到天庭，离开人间的那一日，这样的天气也应该终结了吧。

　　“请你放心吧。”女魃轻声说道。得到了她的许可，谢挽英满怀心事地退出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