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73、第七十二章

　　李玄清第二天来到医院的时候，谢挽英已经被绑在床上了，她的胸口也缠着纱布，隐隐渗血，脸色惨白，像是死人。李玄清的心剧烈地痛了一下，他不敢想那些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买了些糕点，放在了病床床头的矮脚柜上。

　　谢挽英费力地转过头去打量那些食物，李玄清有些担心她不爱吃。毕竟他不敢向筝询问她的喜好，否则筝一定会打探谢挽英的近况。假如筝知道了实情，一定会被吓个半死。

　　“谢挽英。”李玄清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试探地问道，“你现在感到好些了吗？”

　　谢挽英的嘴唇颤了一下，然后被她咬紧了。她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没入了她的鬓角。李玄清这才注意到她的枕头已经湿了一大块了。她没有说话，李玄清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拿出了一块面包，撕成小块，一点一点喂她吃了下去。

　　“对不起，老师。”李玄清扶着她喝完水，谢挽英才颤声说道，“我总是给你们添麻烦。我总是不够坚强。”

　　李玄清握住了她的手，摇头：“不是你的错，谢挽英。人的内心不是铁打的，你已经很坚强了。”然后他感到谢挽英的手指轻轻地扣住了自己的手。她没有回复他，只是又重新闭上了眼睛，靠回了枕头上。就在李玄清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谢挽英发话了：

　　“老师，筝有没有参与过日军侵华的战争？”

　　李玄清百般纠结。他知道筝那些年的所作所为，但是他却不知道那个付丧神的行为能不能被称为“参战”，因此他一直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筝，因此才选择永远离开他。但是后来，筝莫名其妙地失忆了，这让他又喜又忧。他曾一度认为，只要自己假装也忘记过去，那么他们就可以重新开始。但是筝失去法力，每日每夜都被噩梦所折磨，令他心如刀绞。

　　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李玄清叹气：“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你会——”自残。

　　但是谢挽英又用昨天那种神色看着自己。痛苦但是坚决。李玄清这下重重地摇头，眼神近乎哀求：“谢挽英，求求你，不要逼我……”

　　“我不会再做什么了。”这并不是假话。她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道，医生开的镇定药物量非常大，让她终日昏昏沉沉，半睡半醒。而且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老师，我知道我现在看上去似乎很惨，但是我不是玻璃做的。”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最可怕的回答是什么呢？不外乎就是一个“是”字罢了。假如这件事情的真相，和谢青石自杀的真相一样，都是如此的不堪，那又能怎样呢？历史无法修改，时间无法回溯。也许在短时间内，我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事，但是我终究会明白的。”

　　李玄清内心煎熬万分。他咬紧牙关，不知道怎么回话，生怕一个不小心，谢挽英真的就把自己给搞死了。他一面想着种种可怕的后果，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当年。

　　源昭和手中的太刀尚在滴血。一袭染血的白衣跪倒在源昭和的身边，他的琴弦上沾满了血。琴古主双手紧紧攥着他的刀刃，泪流满面。他还记得琴古主说道——

　　——主人，你真是好残忍！请你住手……不要再滥杀无辜之人……不要再折磨我了！！

　　——如若你对我不满，我的性命任你来取，我不会反抗。

　　然后琴古主夺走了他的刀，劈头向他砍去，却在最后一刻停下了手。

　　——主人，请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你下不了手杀我，我又怎么下得了手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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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帮助源昭和杀过任何一个没有法力的人。那些凡人的军事斗争，他也没有去淌过混水。所以……我想他应该算不上是参战吧。但是……”

　　“但是？”

　　“那是1940年八月。那年源昭和带领他的式神们，血洗了中国和韩国的几大术士世家，老弱不留。”

　　谢挽英的表情是出人意料的冷静，这让李玄清心里有些发毛。

　　“他是被源昭和控制的？”

　　“不。”这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浑身的力气——承认自己所爱之人自愿犯下滔天罪行。他只觉得仿佛一把刀捅在了自己的胸前，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他忽然有点能够理解谢挽英的举动了，他现在也很想捅自己两下，以痛止痛。他摘下了墨镜，双手捂脸，“他被月读命的预言戏弄，以为源昭和是景行皇帝的转生。”

　　……………………

　　接下来的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李玄清、艾利尔、拉卡莎和莉莉丝轮流来看她，而她会问他们问题。每次他们据实以答后，医生总要给她加大安定剂的用量。一个月后，各种林林总总的问题都问完了。在重重打击下，谢挽英竟然奇迹般地挺了过来。然后她的情况就开始渐渐好转了。她开始恢复了食欲，脸色也渐渐红润了起来，也不再瘦得皮包骨头了。

　　莉莉丝对此啧啧称奇，然后感叹现代医疗技术——安眠药、镇定剂，抗抑郁药等等——的神奇，并偷偷私藏了谢挽英的曲唑酮，准备好好研究一番。然而医生却显然不相信这完全是药物的效果。对于谢挽英的恢复速度，他很是震惊。两个多月后，他决定放她出院了。

　　“真是个坚强的姑娘。”临别时，医生是这样对她说的，“假如你再有任何轻生或者自残的念头，请你拿出相同的勇气，克服难关。”

　　谢挽英离开医院的那一天，风和日丽，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远处便是洛杉矶著名的长滩。阳光海岸。一切都是这样的美好。道路两旁的棕榈树在风中摇晃着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微笑着，私语着，似乎在向她招手。因为长时间卧床的关系，她的腿暂时无法站立，因此李玄清推着她的轮椅，将她扶进了驶向机场的车。

　　她已经不再感到那种压顶的绝望和无助感了，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被治愈了。她的心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布偶，被扯烂后，又被笨拙地缝在了一起。但是好歹是被缝在一起了，不再七零八落。

　　——像是一个头一次坐飞机的人一样，她略带惊喜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她从来没觉得天空这样美丽，生命是这样的美好。

　　她以为自己会死。自杀也好，还是药物剂量过大死去也好。但是她挺过去了。

　　……………………

　　十二个小时后，她所乘坐的飞机到达了首都国际机场，谢家早已经派人来接应她了。李玄清将她又扶上了车辆，中途大家一路无话。车子停在了郊区谢家的主宅的院子里，然后众人下了车。谢挽英虽已经一年多没有回来，但是她超度羽蛇神的事广为人知，谢家的门徒弟子们便再也不敢对她有什么轻慢之心。如今见到一向飞扬跋扈的大小姐竟然变得深沉又阴郁，手臂和部分脸部的皮肤也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顿时都以为她变成了什么妖怪恶魔，人人害怕。

　　李玄清推着她的轮椅走进了谢家的主宅，但是家主谢清源却并没有出现，只有他的首徒谢郁在厅堂等待。对上她的目光，他单膝跪地，对她道：

　　“桃夭师祖，老师身体有恙，无法起身来见您，请您原谅。”

　　此言一出，厅内诸多门徒们面面相觑，但是谢挽英的样子很可怕，没人敢说什么，只是跟着谢郁一同跪了下来，然后暗自交换震惊的眼神，内心疑虑重重。

　　“宝剑使已经告诉过我事情的始末。”谢挽英的声音清清冷冷的，“请让我见一见伯父。”

　　谢郁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李玄清对她说：“这是你和谢家家主的事，我就不参与了。记得我们的约定，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们去巫山。”

　　谢挽英轻轻颔首。谢郁接手了她的轮椅，在其他弟子们探寻的目光下，将她推往了家主的卧室，然后掩上门离去了。谢挽英自己摇着轮椅，来到了谢清源的床前。谢清源费力地转过身来，气若游丝地看着她，然后扯出一个笑，半是自嘲，半是讽刺。

　　“当年青石初见谢桃夭的时候，她就是你这幅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他竟然还觉得她是仙子。……呵，结果他竟然没有错。”

　　“你和父亲的信害得我在精神病院多待了两个月。”

　　“你应该感谢我没有早点告诉你真相，否则你从小就要得精神病。”

　　“的确如此，感谢您一直以来隐瞒，以及一系列的谩骂，讽刺，和鄙夷。”谢挽英冷笑，“我险些被诊断为边缘人格，医生还问我是不是从小就被长辈忽视或虐待。”

　　谢清源哼了一声。他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双手抓着心口，咳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等他平息下来的时候，手心已经被血染红了。

　　谢挽英把茶几上的手帕递给了他。谢清源擦了擦嘴角，又擦了擦手。谢挽英皱眉看着他。从她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的大伯身体很虚弱，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晕厥。后来她长大了，他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等到她成年，他已经完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状态，全部的对外工作都由谢郁和他的其他几个入室弟子打点。

　　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宝剑使说他已经没有办法下地走路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可怜我么？！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谢清源说完，又开始咳嗽。等到他平息下来，他便继续道，“还不是你……这全都是谢桃夭的错！她想要自己当英雄，那是她自己的事。她有什么权力让她的后人世世代代因为她的行为而背负诅咒！”

　　“我会破解那个诅咒。”谢挽英说，“你也知道的，这一直以来就是我的愿望。”

　　“你怎么可能做得到！如今你不过是一个凡人罢了，怎么和那个恶魔头子争！”

　　“瑶姬神女也许会有办法。”谢挽英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等我的腿复原了，我就会和宝剑使去巫山。瑶姬神女会愿意见我的。如果见不到瑶姬神女，我会去日本，铃彦姬会带我找天钿女命，琴古主会带我去找月读命。假如见不到这两位神灵的话，我会去北爱尔兰，去见安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