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60、第五十九章

　　谢挽英来到墨西哥城城外时，正是第二日的清晨。

　　圣科斯莫与贝林城门之战已经在昨日以墨西哥的惨败告终，桑塔·安那带着他的残部仓皇撤离。美国人用枪炮炸开了墨西哥的防守，高举着星条旗，将墨西哥从独裁者，阴谋家，西班牙皇室的走狗，以及无政\\\\府主义者手中解放了出来，然后据为己有。暖色的朝阳将光辉洒在了被血染红的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那些尸体中有军人，百姓，贵族，平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美国人，墨西哥人，西班牙人，印第安人……如果这些人此刻活着，他们肯定会立刻打得不可开交。但是他们都已经死了，因此他们沉默地躺在一起，再也不会不满彼此的存在了。

　　斯黛拉捧起一把染血的土，把它压在了自己的鼻子上。无论生前身份的高低贵贱，他们的血闻起来也都是同一个味道。腥浓，香甜，又令人作呕。

　　乌鸦群盘旋在战场的上空。凄凉的叫声回响在天地间。在凯尔特神话里，它们是死国的女主，战争女神莫瑞甘的化身。它们是影之国的接引人。

　　她为他们的生命感到心痛，自责和惋惜。但是与此同时，她感到无比的安详。

　　在死者的国度里，他们得到了和平和平等。就像她的艾利尔一样。那魂归影之国的凯尔特祭司，那个永远微笑着的年轻歌者。

　　——我祝福你们，造物主的孩子们。原来死神才是乐园的引路人，尘世的救世主。死人的国度，便是我寻找的乌托邦……

　　斯黛拉站在倒了一片的尸体中，望着墨西哥城墙上高高飘扬的星条旗，它被强风掣动，发出的响声像是子弹出膛。白色、红色、蓝色凌乱地舞动着，张牙舞爪地悬挂在尸山血海之上。它代表了民主，自由，平等，和平……啊，战争！这面旗子代表的，是人类美好的理想，但是举旗的人却是杀人犯，刽子手，人形的恶魔，撒旦的俘虏！

　　“你现在满意了么？”

　　背后猛然传来了声音，让斯黛拉惊了一下。她侧过身来，只见那名道教的女祭司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还是那身绝对不符合当代道德标准的打败，而且她浑身是土，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这里破了一块，那里破了一块。本该是一副狼狈的样子，但是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各握两把长剑，英风满面。

　　斯黛拉双手紧紧握成拳头，道：“死亡会终结一切痛苦。冥土才是真正的乌托邦。”

　　谢挽英看了她一会，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了下来。

　　“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为什么还要露出这样悲伤的神情呢？”

　　斯黛拉冷冷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不是来同情你的。我是来实现我对你的诺言。我来复活那凯尔特诗人留给你的玫瑰花。”

　　“那更是用不着了。我已经把它放在艾利尔的坟前了。”

　　谢挽英如遭雷击。她难以置信道：“你……你说什么？！科斯顿先生他……”他还是死了。这次他没有死在魁扎尔手下，但是他还是死了！

　　“带我去见他。”谢挽英低声哀求道，“拜托你……”

　　斯黛拉没有答话，只是露出了沉思的神情。过了一会，她缓缓地点头：“好的，我带你去……假如你真的能令那玫瑰花死而复生的话。”

　　……………………

　　斯黛拉在前面领路，谢挽英跟在后面。一路上她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艾利尔是个侵略者，难道他的死不是罪有应得吗？可是为什么她会感到如此的悲伤，如此的无奈？

　　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说话。斯黛拉把她带到了一处山丘顶端。之前的战火并没有蔓延到这里，山丘上的碧草长得很高。齐膝的草丛中，有几只花栗鼠察觉到脚步声，立刻放下松果窜到了附近的树上。

　　斯黛拉拨开了一处草，示意谢挽英过来。谢挽英走近，只见一块孤零零的石板，石板旁边摆放了一朵已经枯萎的玫瑰花。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A·科斯顿”的字样，显然不是出自匠人之手。再下面还有一行很小字：“一个年轻人。”

　　谢挽英低声道：“一个为了理想，而英年早逝的人。”

　　斯黛拉点头：“他为我挡了一枚流弹……”然后她苦笑了一声，“真是个傻小子。普通的子弹怎么可能伤得到我？反而白白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谢挽英说：“可是，你为什么要把那支玫瑰花和他埋在一起？”

　　“他说他死后想被埋在一个美丽的地方。芳草萋萋，绿树成荫，鲜花盛开……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地方，但是这里却没有花朵。”

　　“你……”谢挽英的声音很感伤，“你可以来年再种的。明年你回来看他的时候——”

　　斯黛拉打断了她：“我不会回来了。”

　　这个答案并不处于谢挽英的意料。她可以感受的到对方心中压抑的痛苦。但是她无能为力。她什么也做不到。

　　“请你复活这朵玫瑰花吧。他应当更喜欢一支美丽饱满的花朵。”

　　谢挽英把那朵玫瑰插在了石板前，然后伸手覆盖着了那枯萎的花瓣。原本干瘪的花茎重新变成了充满生机的翠绿色，并且沿着艾利尔的墓生长起来。很快地，花茎开始分叉，末端生出了更多的蓓蕾，然后它们逐一绽放。一朵比一朵鲜艳，一朵比一朵美丽。只是最开始的那一朵依旧有些干枯。谢挽英抚摸着那朵花，道：

　　“只有吸血鬼才会依靠活物的鲜血为生，而所有的吸血鬼都已经死过一次了。你按照喂养死物的方法浇灌它，我已经没有办法救活它了。”

　　她说完，却并没有得到斯黛拉的回复，遂向对方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斯黛拉正半跪在艾利尔的坟前，抚摸着他的名字，唇畔的笑容怅然若失。

　　——我实现了你的愿望，艾利尔。你沉睡的地方，真的很美。如果不是撒旦的诅咒，我也愿意陪你长眠于此……

　　“死亡会终结一切痛苦。冥土才是真正的乌托邦……”

　　谢挽英又听到她说这句话了。只是这一次，她的神情很平静，很美好。几乎让人差点忘记了她不单是个侵略者，还是侵略者的头目。

　　谢挽英看着那朵依旧枯萎的玫瑰花，心下一动，便把它摘了下来。她把花茎卷成了一个圆环状，用手笼罩着花瓣，念了句咒语。等到她再张开手的时候，那花朵已经变成了戒指，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和现世的斯黛拉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一模一样。谢挽英蹲下身来，把戒指递给了斯黛拉。

　　对方明显犹豫了一下。最终，斯黛拉双手接过，然后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指划过谢挽英的掌心的时候，谢挽英忽然觉得对方肌肤的触感有些不真实。

　　——幻境！这个幻境要消失了！

　　“伯爵大人，”谢挽英站起来，凝视着她，“我要走了……”

　　斯黛拉睁开双眼，急忙起身：“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会的，my lady。”谢挽英伸出手，想要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2016年9月，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我在那里等着你。”

　　斯黛拉怅然若失，又若有所悟的样子，成为了她在幻境中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永远地定格在了她的心中。

　　……………………

　　周遭的一切烟消云散的那一瞬，她感到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耳边充斥的都是风的尖啸，她的胸口也像是被大石不断地捶打一样。但是这些感觉很快地消失了。她已无法站稳，脚下一软，当场跪倒在了地上。

　　脚下的法阵在夜色中散发着幽然的红光。生、开、休三吉门与死、惊、伤三凶门列在阵中。

　　“挽英小姐！”

　　谢挽英猝不及防，被筝抱了个满怀。她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终于肯见我了？”

　　筝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谢挽英的目光渐次扫过在场诸人——大家都还在这里。李玄清虽然开心，但是他似乎并不敢相信谢挽英竟真的功成而退，就连一直看不惯她的乔安娜都面露赞许之色。对上她的目光，星币使对她颔首。而拉卡莎……那位来自西非的女神阿那努……她的兜帽依旧遮住了她的眼睛。

　　大家看上去都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唯有斯黛拉的脸上带着悉知一切的笑意。是了，这个幻境是她用法力维持的。她一定知道谢挽英都经历了些什么……

　　“道教的女祭司，我们又见面了。”

　　魁扎尔立在法阵中央，艾利尔依旧伏在他的脚下。羽蛇神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斯黛拉，感叹道：“凯瑟伦少校，科斯顿中尉，这里就是加利福尼亚吗？那片西班牙人从印第安人手中抢走的，又被你的同胞们强行占领的土地？”

　　斯黛拉没有说话。

　　“告诉我，你们是否已经得偿所愿，这里是否已经成为了尘世间的理想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