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Attire

107、第一百零六章

　　告别了谢清源，谢挽英终于站在了堵住黄泉津平坂的巨石面前。《古事记》记载，力大无穷的伊邪那岐搬起了巨石，将追杀他的伊邪那美以及她的侍女堵在了黄泉。没过多久，他又把自己的小儿子须佐之男命放逐到了黄泉。从此以后，伊邪那美是黄泉的主母，须佐之男命是黄泉的君王。当天照，月读以及他自己在天界俯视人间时，他的妻子和小儿子却要和黄泉的鬼魂为伍。

　　“伊邪那岐害怕伊邪那美会将黄泉的污秽带回人间，所以才把她困在冥府。他将自己的妻子放逐到黄泉的时候，大概做梦也没有想过他一心挂念的人类竟然也会把他赶出神祠。”

　　谢挽英回过头去，只见乔安娜站在不远处。她的脸上依旧覆着面纱，左手捧着金杯，右手按着胸口的十字架。

　　“异教的神灵，多数已经失格了。”谢挽英若有所思地说，“他想要保护人类，却终究被人类背叛。”然后她仰起头看着巨石，“……不觉得讽刺吗？神灵需要人类的信仰，因此人类一旦背叛了他们，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谢挽英说完这话马上就后悔了，她早该料到这个修女会开始滔滔不绝的布道，但是乔安娜这次并没有当即开始宣扬圣经的教诲。她轻笑了一下，说：“莱斯利，人类需要神灵，因为他们需要指引。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个体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在一个人为自己的理想奉献上一切之后，理想却还在天边遥不可及，这时他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等待？”

　　“等待之中，绝望和希望同样令人痛苦。他们需要精神寄托。”

　　谢挽英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这个圣杯使，除了劝人入教以外难道不会谈些其他的话题吗？谢挽英无奈地想着，对她说：“圣杯使，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想，我是不会成为一位教徒的。”

　　她的面纱让谢挽英看不到她整张脸的表情，然而圣杯使高高挑起的眉毛足以证明她的惊异：“谢小姐，我并不是想……不过你既然提了这个话题，请容我问一句。你见过魔鬼。你知道圣经里一切都是真的。你为什么还不相信它？”

　　“我相信圣经。我相信上帝是真实存在的。那又如何？我对他的一些观点和做派极为不赞同。你如果问我他是不是个伟大的存在——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你，他是伟大。我敬佩他，但是这并不代表我要对他的一切行为高唱赞歌，言听计从。好了，这段入教谈话结束了没有？因为我觉得老师在这石头后面大概要被闷死了。”

　　乔安娜看了她三秒，长叹一声：“谢小姐，这次谈话的目的不是劝你信奉我主。我只是希望，你能学会相信奇迹。不要总是将一切重担压在自己身上，这样你会轻松很多。”她顿了顿，说，“我知道你一直反感我。但是我只想告诉你……请你相信命运，相信奇迹会发生。然后……祝你凯旋归来。”

　　她转身离去了。然而没走几步，谢挽英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莉莉丝刚刚也是这么说的。”

　　被面纱覆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她回过头来，对谢挽英眨了眨眼：“我和恶魔居然会观点一致。看，我说了什么？奇迹是会发生的。”

　　……………………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月亮已经开始从西方的天际升起。山风肃然穿过林间，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黄泉津平坂前站着许多人，但是此时此刻，除了惊起的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和呼啸的风声，全场只剩下诸人的呼吸声。

　　封印和阵法已被布下。在琴古主的封印被破的那一刹那，它们可以阻止黄泉里的不祥之物涉足人间。

　　东瀛人相信黄昏时刻是逢魔之时，是暮光交接之期。伊邪那美赠给谢桃夭的逢魔时可连接阴阳两界，号令冥府的鬼魂。出鞘的骨剑剑身四溢着森寒之气，空气中碰到它，都被寒气凝结成液状。只是将它捧在手里，都能感受到剑身里无数魂魄的嘶鸣。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谢挽英的身上。此时此刻，她双目闭合，双手捧着已被库丘林归还的骨剑。夕阳血色的暖光照亮了她半张脸，另外半面则隐没在黑暗里。疾风扬起她的长发和衣摆，如同黑色的旗帜在她身后飞舞。她手捧魔剑，唇角带笑，神情安详。

　　在场所有人中，竟无一人见过谢挽英的这幅样子。在大家的印象里，她一直都像是一团火。即使是安静的时候，她也总是在承受着烈火焚心的煎熬。她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披荆斩棘，即使遍体鳞伤，也无损斗志。如今，她看上去平静而满足，仿佛即将踏足的不是黄泉的禁地，而是乐园。

　　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谢挽英忽然睁开眼，看向了山林，却忽然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实也说不上是熟悉，只是很多她都在之前的庙会上见过。脚上挂着铃铛的女子坐在不远处一棵树的树梢上看着她。而在树下，穿着黑色浴衣的云外镜正低着头，他依旧没有直视人类眼睛的习惯。

　　——都来给她送行么？但是他们认识的是谢桃夭，不是她。然而事到如今，谢挽英和谢桃夭还有什么区别？也许女魃说的对，一样的灵魂，一样的执念，只是由于所处的环境不同，而衍生出了不同的性格。也许……如果她能够正视自己的前世，她就会发现，谢桃夭和谢挽英，是同一人。轮回转世并没有改变什么。

　　左手捧着剑刃，右手握着剑柄，双手在空中圆转。她的右手移到了自己心口的位置，左手移到了她的眉间。

　　然后她高高举起了逢魔时。众人屏住了呼吸。铃彦姬跳下了树梢，就连云外镜都抬起了眼睛。

　　她环视众人——他们都认为自己想要拯救世界。他们都以为，她这样舍生忘死，全都是为了别人。……事实上，理想只是动机的一部分罢了。

　　她想了断谢桃夭的行为留下的一切祸端。她想了结曾经的自己为了追求理想，而造成的附带后果。

　　“让我超度你，伊邪那美，黄泉之母……”她轻声说着，然后挥动了能联通阴阳两界的长剑。那一瞬间，石破天惊，山岳震动。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黄泉津平坂的石头，连带琴古主施加的封印，已被劈成两半。

　　望着漆黑的洞口，谢挽英自言自语：“让我带你……重返人间。”

　　……………………

　　她左手握着逢魔时，右手握着美人恩，走在被青色的鬼火点亮的黄泉路上，谢青石的半片玉佩也闪烁着幽暗的荧光。沙砾铺成的路上，遍布了腐烂的尸体。谢挽英停在一具尸体前，那人的眼眶里爬满了蛆虫，食尸鬼正狼吞虎咽地啖着大腿的脂膏。他的手依旧向不远处伸去。就在离他手指几厘米的地方，是一条项链。

　　有了在影之国的经历，谢挽英丝毫不被刺鼻的腐臭味困扰，她半跪下来，拿起那条项链。莫非是个守财奴？

　　但是谢挽英错了。那项链是一个相片夹，里面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照片上是一个容貌端庄，眼神温柔，梳着发髻的女子。肮脏的沙土和污秽的血没有弄脏她的脸。

　　她合上了相片夹，把它放到了他的手心，然后合上了他干枯的指骨。她站起身来时，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高挑的身影。黄泉的阴风呼啸而过，扬起了他的衣摆。他的手中没有兵器，脸上也没戴青玉面具。他扬起了嘴角，似乎在微笑，却又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谢挽英。他的双手抱在胸前，似乎不胜冥府寒冷的阴风。

　　——他迷失了方向。

　　这个念头划过谢挽英的脑海。她赶紧跑向李玄清的方向，而李玄清则凝视着她，嘴角的笑意怅然若失。

　　最终谢挽英跑到了李玄清的面前，然后把他拉入怀中，紧紧地拥抱着他。她感到李玄清的身体僵了一下，听到他轻声叹气，然后感到他将手臂环在了自己的背上。

　　“你是来超度伊邪那美的。”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谢挽英啊谢挽英，你什么时候能考虑一下……”

　　她以为他会说“考虑一下自己”。然而李玄清却说：“你什么时候能够考虑一下担心你的人呢。”

　　谢挽英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对于所有人来说，我死去的价值比活着的价值大。”

　　李玄清轻笑了一声：“原来如此。你是如此的憎恨着自己。你认为自己不值得被任何人所爱。”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但是你错了，谢挽英。对于我来说，我更愿意看到你开心地活下去，而不是一次又一次闯绝路。”

　　谢挽英轻轻把他推开，正视着他的眼睛：“我所在意的人，大多都不在人间了。”

　　李玄清了然道：“你去了黑夜之原和影之国。但是我想他们都过得很好。”然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知道筝平安无恙，我就可以安心地在黄泉待着了。”

　　谢挽英皱眉：“老师，我这次也是来带你回人间的。等我超度了伊邪那美，我——”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李玄清脸上的神色让她如鲠在喉。决绝和痛苦。

　　“我不能离开黄泉。谢挽英，你愿意尊重我的意愿吗？”

　　他的身影像是烟雾一样消散在她的怀里。一阵阴风吹过，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