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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夫人城的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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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婶,你去叫邀月起来梳妆。喏,这是新娘子的喜服。”
“嗯,就去。”
吩咐过李婶,诸葛玉儿又进屋去催韩文治起床。
“夫人,夫人,邀月,邀月她不见了!”李婶大叫着冲进来。
韩文治马上从床上坐起来,“邀月不见了!”
“八成是去颜真家了。”
“李婶,快叫人去通知白石。”
“哎,你怎么又睡下了。女儿不见了你也不急。”诸葛玉儿埋怨了几句,却也顾不上他了。披了件衣服,便一个人往城北去了。
等诸葛玉儿赶到白银家时,白石带着一伙人早在那一字儿摊开了。
“我知道邀月在这儿,你把她交出来,否则我砸了你的店。”白石昨晚的酒劲还没散。
“是,邀月的确是在这儿。可我不会把她交给你。”白银恼这青年如此无礼,先是砸了她家门,这会儿又恶言相向。
“你让开,我自己找。”
“你没这权利。”
“她是我妻子。”
“结婚证拿出来我看。”
白石气煞,邀月她死也不肯签字,只说先办了婚礼,再去领证。
“凭什么要拿给你看!”白石底气不足。
“我不跟你这后生计较,去叫你大人来。”
“你——”白石紧握了拳头。
“白石!干什么呢!”诸葛玉儿惊叫,她没料到这孩子竟如此冲动。
“白夫人,邀月她本人也同意今天成亲,只要你把她交给我,我便不追究你和你儿子的挑拨离间。”
“诸葛夫人,君子坦荡荡,我和真儿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
“即使破坏了人家的婚礼?”
“不错。诸葛夫人真不晓得你女儿的心事?”
“这是我家的事!用不着你指手画脚的。”诸葛玉儿气极。白银方才的话极大地刺伤了她作为母亲的最严。
“可你女儿偏偏爱上了我儿子,这就不只是你家的事。你这女人,原本想和你好好商量,却没想到你是这样泥古不化。谈不谈似乎都一样。搜不搜,你们自便。”白银说着,便从门口闪开。
“白银,你——”诸葛玉儿从未遭人如此损贬,竟一口血喷出来。再加上她身子弱,这几日又累,随即便昏了过去。
“伯母!伯母!”白石见诸葛玉儿昏了过去,一时惊慌起来。也顾不得其它,匆匆扶上自行车,往医院去了。
这里韩邀月和颜真在柴房里听得真切。见白石如此紧张地呼喊,韩邀月心中骤然一缩,从铺上起身便要向外冲。颜真一把拉她回来。
“邀月,你冷静点!”
“肯定是我妈出事了!肯定是我妈出事了!”韩邀月无措,眼里顿时又全是眼泪。
“伯母不会有事的,啊!”颜真让韩邀月轻靠在自己身上,一双眼睛却焦灼地盯在门上。
又过了半个钟头,白银开门进来。
“妈。”
“啊,白阿姨,白阿姨,我妈,我妈她怎么样了?”
“一时激动,昏了过去,没大碍的。”白银没说吐血的事,怕邀月担心。她走到褥子上坐下,又宽慰了两个孩子一番。哄了他们睡下,自己也回去躺了一会。
“咚咚咚——咚咚咚——”两天后,韩文治再次敲响了白银的家门。这敲门声急促,因而显得紧张。但白银并不在家,她是给邀月和颜真送饭去了。韩文治等了半晌,还不见人来开门,正急匆匆的欲赶回家去,远远地望见白银从夫人城那边走过来。
“白师傅——白师傅——”韩文治匆忙迎上去。
“白师傅,她妈快不行了,邀月她……要不要跟她说。”
白银一怔。
韩文治这句话说完,便转身走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女儿回去,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会有什么等着她。他放弃了作为父亲,作为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放弃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他走得急,走得慌乱,走得如带罪的逃犯。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只想快点走出这个女人的视线。嘲笑他吧,鄙视他吧,他韩文治,究竟能做什么呢!
白银回到家里,只觉得四肢无力,天旋地转的。跌坐在椅子上,右手撑着沉重的头颅,直到黑暗渐渐笼罩了大地,这才支撑着身子去做饭。
这苦命的丫头!究竟要不要跟她说呢?要是说了,以这孩子的性子,是一定要回去看她妈的。可这一去会不会像东流之水呢?她不敢想象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真儿又将如何面对呢?这一切都超出了她所能预见和控制的。她觉得自己在命运面前的软弱和无力。
可是如果不说呢?邀月会恨她,真儿会怒她。就连她自己也要仇视自己了。怎么说诸葛玉儿也是十月怀胎,二十年含辛茹苦地抚育,才将邀月拉扯成这么一个可喜的人儿。
啊,邀月!阿姨要怎么做呢?白银的眼角低下二十年来的第一滴眼泪。
装好了饭菜,出门的时候,不经意瞥见了颜寒的遗照,头戴军帽,身着军装,正严厉的望着她,白银猛然做了决定。她抹了抹眼角,往夜色中去了。
白银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两个孩子吃饭,真儿俊朗,文质彬彬,邀月清逸,端庄脱俗,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人儿。可惜天意弄人,偏生出这许多的是非来。
等他们吃完饭了,白银这才徐徐地开了口。她强迫自己说得慢点,再慢点,千万别吓着了孩子们。
“邀月,真啊,我跟你们说件事,冷静点听我说。”
白银说罢,看了看韩邀月和颜真。两个孩子相依而坐,神色庄重,显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白银心里一阵寒,眼睛由不得又一酸。
“邀月,你爸刚过来说你妈快不行了,想让你回去看看。”
白银原以为邀月会嚎啕大哭,怎料到这孩子却出奇的平静,唯有两行清泪从她苍白的脸上滚落。
白银再也忍将不住,便转过身去。这个时候,绝不能让孩子们看见她的眼泪。
“阿姨,没事的。”
白银转过身来,却望见邀月的脸上绽放了一朵绝美凄艳的花朵。她在笑,她在笑!白银知道这痛有多深,有多刻骨。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乐极了偏要哭,悲极了偏要笑。
“邀月——”白银一把搂住韩邀月,“我苦命的孩子啊!”
“真啊,你送我吧!”韩邀月转过头来,颜真见不了她脸上凄楚的笑,背过身去,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白银目送两个孩子远去。回头只望着夫人城发呆。
凝重的黑色,像是吸取了天地间所有的悲哀怨气,直要把这城市压迫得不能喘气。几百年的仇恨,几百年的血泪,唯有夫人城知晓。
“玉儿——玉儿——”
“夫人啊,夫人!”
还未进门,韩邀月便听见撕心裂肺的两声叫喊。
“妈——”她挣脱颜真的手,疯也似的冲进母亲房间。扑过去跪在母亲床前,抓住诸葛玉儿的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妈,是我,邀月啊,妈,我回来了。”
“你看看我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妈!”
“妈——”韩邀月绝望的叫声随天际一颗坠落的星,一同砸在颜真的心里。他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却被白石拦在门口。他要硬闯,白石一拳头挥过来,打在脸上。他抹干了嘴角的血,捏紧了拳头,平日练的一套功夫正待使出来,却被他硬声声地压了回去,这会子,他不想再给邀月添乱子了。
白石举起拳头,正要落下来,却被韩文治叫住。
“伯父!”颜真急切地叫,韩文治却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进屋去了。
颜真知道自己给这家人带来的痛苦。他知道现在的他在韩文治和白石的眼里,无疑是恶魔的化身。他最后望了一眼韩邀月抽泣的背影,便静静地离开了。
一个星期后,韩邀月尊奉诸葛玉儿遗愿同白石成婚。按照诸葛玉儿遗书上所写,韩邀月如果坚持不结婚,那么也不准给自己入殓。
韩邀月婚礼当天,颜真背着行李回了北京。邀月选择了这条路,他知道她心里面的苦。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留在这儿,他不想让邀月更痛苦。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他希望她的邀月能好好走下去。
到京后,他给邀月写了一封信:
他不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在夜半
夜半的另一个国度
匍匐在无情的脚下
我无力地嘶叫,泪流满面
直到寒意惊醒了天边的冷月
伸出手去推眼前黑色的门
却跌坐在希望的崖边
月牙儿接了我藏青的泪水 冰凉地
在不知道的高出 一个人颤抖
我记得你脸上白色的花朵
只想驾着闪电的马车 狂奔
远天的两颗星忽明忽暗
怕极了怕极了我的手来不及
来不及抚平她们的寂寞
可是他竟拦了我的去路!
关上我靠近你的唯一的门
只留我在希望的崖边 独自徘徊
也许有一天 心会在这儿变了柔软的沙滩
唯不忘重重(chong)地道:
一路好走。
韩邀月读罢,泪水已经浸湿了大半封信。又读得一遍,已经全然不能自已,不禁失声痛哭起来。颜真走了,他寄回来了他的谅解,他的祝福,他的痛苦,他的忘却的希望,却也同时寄来了天杀的两个字:放弃。
尽管明白他这是为自己好,韩邀月依旧有一丝心寒。白石走过来的时候,她折了信,收起了眼泪。心里对自己说:颜真,等我。
“哪个的信?”
“颜真的。”
白石一阵紧张,伸手欲接过来看。
韩邀月手一扬,“人都走了,你还要怎么样。”
“哼!”白石忿忿地走出去。
三个月后,韩邀月身子不适,白石陪她去做了检查。医生说是有喜了。
“贱人!”白石丢下这句话,摔门而出。
韩邀月轻抚着自己的肚子,紧绷的身子在这一刻舒缓下来。脸上挂着许久未曾有的幸福的,充满希望的微笑。这微笑像是寒冬的雪花,洁白无暇,从天而降。
想着白石气急败坏的样子,韩邀月的嘴角一咧,发出一声冷笑。替她检查的医生先前正陶醉于她天使般的微笑,这会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更加不解地望着这对奇怪夫妇中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妻子。
韩邀月起身道了谢,徐缓地走了出去。
阳春天气,风日习和,韩邀月张开双臂,微仰着头。任由春风吹开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她是幸运的,命运从来都是公平的。
当夫人城蓦然出现在她面前时,韩邀月吃了一惊。脸上有一瞬间的凄凉,却马上又绽出了幸福的花儿。
她兴奋地跑上城墙去。在右边从下往上第四排第九口砖上找到了她和颜真一块刻下的那两颗心。她顺着墙坐下去,用手抚摸着它们,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睛里打转。
“颜真,我们有孩子呢。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
“可是你在哪呢?你在哪呢!”
“邀月?”
韩邀月听见有人叫她,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来,看见白银站在自己前面。
仅几个月的时间,白银的头上便满是银丝。脸上全不见以往的坚毅干练神情,命运留给她的全是苦难的皱纹。
“邀月啊。”白银也坐下去。
“妈——”韩邀月这一声叫出,更觉愁肠满肚,娘儿俩抱在一起痛苦了一场。
“邀月,你,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妈,我叫您妈!”
“傻丫头。”白银心里又是一阵痛楚。
“不,妈,我怀了颜真的孩子。”
“你,你说什么?!”
“我怀了颜真的孩子。”
“你能确定?”
“嗯。我没让白石碰过我。我们只有夫妻之名。”
“傻丫头啊!”白银心里面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应有尽有。
“白石?他知道吗?”
“嗯。他陪我去做的检查。”
“邀月,他——”白银想起白石的鲁莽样,不禁紧张起来。
“妈,不会有事的。”韩邀月安慰白银,她知道,白石不忍心伤害她。
韩邀月和白银聊了一会,回到家里,白石早已在屋里等这她了。桌上放着离婚协议书和一支笔。
“你想通了。”
“不。我从来没想通过。邀月,论条件,我不比他差,论对你的爱,我也不比他少。我不明白,我对你这样,为什么你就不能爱上我。”白石望着她,眼里满是痛苦。
“因为你太聪明了。”
“嗯?”
“聪明让你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可我爱你。”
“不,那是你的征服欲在作怪。”
“我承认,一开始是这样,可是后来——”
“够了!”韩邀月拿起自己的那份协议书,便进屋收拾衣物。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没错。”
韩邀月提着箱子从他面前经过,他没拦她。他也不怨她,她没错,错就错在他年少轻狂。
“咚咚咚——”
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门前,邮差递过一封信。
“还是退信。”
“哦,谢谢。”年轻的邮差看着日益平静的妇人,轻叹一口气,蹬上自行车走远了
“谁啊?”
“邮差,妈。”
“还是退信?”
“嗯。”
“吃饭吧。”白银将饭菜端上来。
吃完饭,韩邀月又做了会活,然后抱着孩子去夫人城上逛会,一天便这样过去了。
日子像一条无声的小溪流,缓缓地从指缝间流走,没有一点溅起的浪花。
直到有一天,一枚烈属光荣的牌子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她家门前。
1953年的10月18,在含笑2周岁生日的那天,噩耗从天而降。
一张颜真、邀月、白银的合照,一支破笔,一本日记簿。这便是他的全部遗物。
令部队里面的人吃惊的是,这一老一少两位妇人,自始至终都显得静穆,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叫,只是相互扶持着,直到他们离开。他们为她们的坚强而震撼,临行时,全体向她们脱帽,敬礼。
夜幕又将至,韩邀月牵了颜含笑,迎着夕阳,凳上夫人城去。她握着女儿的手,在右边从下往上第9排第9口砖上刻下了第三颗心。叮叮当当的声音,和着韩邀月的眼泪,甚至成了颜含笑幼时的全部回忆。
韩邀月咬破手指,任由血一滴滴地洒在砖上,慢慢地填满了砖上的刻痕。
“妈妈——”
韩邀月微笑地看着女儿,“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含笑儿。记住了?”
“嗯。”两岁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爸爸,妈妈,还有含笑。”稚嫩的童音萦绕在夫人城上,像是一个巨大的魔咒,久久地不肯散去。
一个月后,在颜真一个朋友的帮助下,韩邀月一家人南迁至昆明。因舍不得父亲邀月遂劝了韩文治一同南下。昆明,这是一个山宁水秀的好地方,韩邀月希望这灵秀的山水,勤劳朴实的民风,能让回忆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地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