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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落头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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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果然绵长并且多梦。
从北林开始到进入青郡以后,张桨就没有睡过一个无梦的觉。每晚都是同一个梦,一开始有多甜蜜沉溺,结束就有多痛不欲生。
张桨猛地坐了起来。
“阿桨……你怎么了?”
在春天那有些刺人的草地上,有人一把又把自己拉回了怀中,轻抚头顶安抚。
“嘘嘘……阿桨不怕。嘘嘘……”那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为了安抚心神不宁的张桨,唱起了儿歌:“桃叶郎,桃叶郎,玉精神,花模样,桃核为舟叶做桨,桃花流水划船忙,岸边青蛙呱呱叫,桃叶郎,何处逛,岸边蛙,莫声张……”
“吾回青郡接小娘……”张桨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听她给他唱这首儿歌了,自然而然就接了儿歌的最后一句。被心爱之人摸着头,心中已是心满意足,噩梦算个屁,他意识不清,模模糊糊地说道:“只是又做了之前我跟你你说过的那个噩梦,梦而已……没事儿!”
张桨感到怀里的她瑟缩了一下,又把他的身体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一遍一遍地摸着他的头发一边说道:“上次你跟我说你跑去沼泽地挖了仙鹤的窝,被仙鹤追着啄了跑了一路,后来呢?”
“后来啊……”张桨回忆起小时候满北林淘气的事情,自己也乐开了花,他直起腰来,一个翻身,反而把对方压在自己身下,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那只仙鹤实在是太生猛,我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被它追到了沼泽地的边缘,我跳进温泉当中,本来那仙鹤也不打算放过我,谁知道这口温泉突然喷发,窜出水柱,把它给吓跑了。走的时候它闪着翅膀啊啊直叫,肯定是恨死我啦……对了,小姐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黄色衣服真好看啊,什么时候你就穿着那套件,外面裹个貂皮大氅,挑个下雪的天气,你簪着花骑着马,我牵着马带着酒,我们一起再去泡一次那个温泉呗?一边泡澡一边品酿,做对神仙眷侣,想想啊就美得不行。”
张桨的小姐姐一开始摸着张桨的脸,然后双手按着肩胛又探到了后面,开始一遍一遍摩挲少年结实的背脊:“你这样子淘气,你爹爹妈妈也不管管你,你那天在那温泉里泡得湿漉漉的,北林那么冷的天气,岂不是要得大病啦?你怎么回的家?”
“天底下只有小姐姐会这样替我担惊受怕。”张桨野性难驯,行径像一头还没有长开的大型犬的幼崽,他低下头,任由自己的褐色头发与她的黑发深入缠绵,伸出一点点舌尖就舔走小姐姐唇角吻得溢出的口红,品了品只觉得口中芳香四溢,柔香媚骨,几乎要醉了过去,他用一种近乎成年男人的声色和小孩子的口气继续低声与情人絮语说着“我爹爹妈妈的心可比你大多了。我爹爹北林之主哪有功夫理我,我妈妈是北林另外一支旁系的首领长女,代替我外公领导自己的寨子,也有自己的生意要操持,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了,更无兴趣挂念我。何况北林的小孩子小时候都是这样放养的,我也不是什么特例,只是跟其他兄弟比起来,我是有点淘得出圈了。”
张桨撑了一会觉得累了,干脆又伏下身子靠在她的怀里,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陷入柔玉之海,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声,直愿沉溺其中,不再醒来,看起来更像一条撒娇的大狗一般:“那天……等仙鹤走远了,我把全身衣服脱了,整个人躲在温泉里美美地洗个澡,等衣服干得差不多了,再穿上衣服回家,那沼泽地离我家的映雪堡不远,就在雪鳞湖边上,我的马儿是我自己驯的,平时就放养在雪鳞湖,我一到,我的马儿就会知道,每次都是这样,然后它会带着家人找到我,我就可以回家啦。”
“你现在人在青郡……你的马儿现在也在雪鳞湖边吃草咯?”
“是呀!我的马儿名字叫做鳞爪,我都叫它爪子,通体乌黑,身体上带着一点白色斑点,因此得名,它是我自己驯得,只跟我关系好,不过跟我关系好,肯定跟你关系也会好的,你一定要骑上它试试,我的爪子跑起来又快又稳,如同风神附体,比你们青郡的这些瘟神一样的病马强得不知道到哪里去。”
“我也好想……骑一骑爪子啊。”她交错自己的手臂抱紧张桨,一边低声地回答道。
那柔软细腻的肌肤像轻纱一般久久覆盖在自己的身上。面对这种触感,张桨难抑情动,他像被点燃了一般,低声咆哮中往上一蹭,红着眼捧着那人的脸与她唇舌享尽无尽交缠,北方山林里淬炼出来的少年体魄要比同龄要健壮得多,已经近似于青年,宽肩窄腰,鼓胀的肌肉在运动中不断起伏,两人身体互相呼唤一般地紧紧相连,一个凝白一个蜜色,看起来十分相称。
张桨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着:“跟我走吧……跟我……跟我回北林去!”
那人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她不说话,只是把手插入张桨的长发之间,慢慢摩挲:“不行啊……阿桨。”
张桨的身体一僵,继续埋头吻遍身下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为什么……”
听见张桨这句闷声闷气的为什么,那人凑上去含住张桨的耳垂,张桨闭着眼一阵战栗,她在他耳边轻道:“君如不定草……”
张桨霍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看着身下之人:“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低贱?”张桨低头看着她,他讥诮地继续说道,声音颤抖:“在你这位青郡世家的……嫡出大小姐眼里,我这北方出来的莽汉,我这个庶出的小儿子就像蒲公英一般毫无根基,弱小无依,人人可欺,就是那么地……低贱,是么?”
她惊慌地看着他,轻轻摇着头,她的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张桨疑惑地凝视着她,却怎么也听不到,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巨虎……不……比巨虎更可怕更巨型的、数量不可计算的兽扑倒在地,然后便是身体被无情地撕咬、撕咬、撕咬至碎片,而疼痛却如恒海之浪,一波一波袭来,哪怕身体消散无踪,化腐为萤,被撕裂的剧痛还如青光永世追随着自己零碎飘荡的精魂。
张桨在梦中无声地嚎叫着,可是这叫声在传入真实时半途断绝,消融在无尽的夜色中。
每晚都是这样。
张桨有多么想在梦中与那个人相逢……最后就有多么战栗与自己被撕裂吞噬的悲惨梦境!
张桨也曾经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是了,自己过于思念那个人了!今生今世,真心实意地依赖过的,爱过的、思考过如何共度未来的、无休无止思念的那个女人,明明应该紧紧抓住的那个人!就那样在手边流沙一般地逝去了……
这才是自己此时此刻出现在青郡的真实原因!
北林的少主张桨,终于对自己的心说了实话。
张桨艰难地睁开了眼——即使知道你已经嫁给他人的今时今日,我还是没有办法隔绝自己对你强烈的思念。
“少主!少主!不好了!”一声炸雷般的声音连滚带爬地靠了过来,刚醒的张桨坐在床沿,伏在脚边这人是他派去看守虎皮的。
张桨还赤着脚就落了地,他气喘吁吁,褐色长发散乱在肩上,上衣还没来得及穿,左肩上的璎珞白狮子上蒙着一层薄薄水珠,他看着脚边颤抖不止的属下,怒喝一句:“怎么跟见了鬼一样?慌什么,好好说!”
那人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来大喊:“真的是见了鬼了!那张虎皮……”他面目扭曲地,“那张虎皮活过来了!”
张桨刚要脱口而出说怎么可能,远处的月影湖方向传来一声野兽的咆哮声。
张桨伸手取了横放在床边的黑金色交错的长柄陌刀,像只夜鹰迅速滑翔出了屋子,冲向了岸边。
夜雾随着夜色愈发浓郁。
往岸边的一路上,倒伏着北林的人,张桨追到岸边停下脚步,开始眺望湖面。
湖面上雾气更浓,只能看见一个影子伫立在湖面上。
不,不对!张桨看着看着,自己忍不住对自己摇了摇头,他惊骇无比地发现,通风报信的人说的没错,那就是一张活过来的虎皮,不过跟他们的虎皮比起来,多出了颗头,头上的鬃毛细长地垂落到了水里,虎皮以四肢落地的姿势,立在、不、是浮在湖面之上,虎皮的下摆没有爪子,只有皮在风中无力飘荡着,他往后退了几波,从背后抽出了陌刀拦在了身前,严阵以待。
悬浮在水面上的空心虎皮低吼一声,向着张桨的方向四肢空荡着迅速飘了过来!
张桨往后一大跳,刚跪到地上仰头就看到那从上往下扑过来的虎皮,虎皮的新头在风中被吹掉乱发,露出了人的五官,细长的眉毛,上翘的眼角,高挺的鼻梁,看上去有些薄情的嘴唇,如若这是一张正常人的人脸,甚至可以认为是清秀乃至英俊的,可是现在只剩下这张脸交错在晦暗之中显得非常怪诞、狰狞而可怖。
张桨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这人头似曾相识一般,但他在下一秒迅速忘却,不再细想。
这离他的常识太远了,他没有办法深思什么。
“陆吾!”张桨大叫。
脑中如走马灯闪过无数讯息。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
你要在这张皮外面罩个牢固的笼子,越沉越好,栅栏要密一点才行……要人头不能通过的宽窄度为宜。
会买这张虎皮的两个客人都已经验过货了,再想看这张虎皮的就不知道是些什么了。
青郡长夜绵长……就怕夜长梦多。
张桨挥动陌刀,想驱赶虎皮,又想到这是自己的货物,不得不硬生生收回攻势,忍着胸膛闷痛施展轻功,在岸上躲避这精怪的追逐,不能回到水上,皮草被水泡了品质大打折扣,不能选择太多障碍物的地方,以防刮坏皮草不好交代。
张桨逃得束手束脚,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如此,何必嘴硬?就该哭着喊着抱着大腿求殷慢慢留下来帮忙!
你追我赶地,到了本来保存虎皮的湖心小筑,张桨提起真气,脚一蹬就上了树冠,果不其然,那人头虎皮也跟着飘了上来!
月静风凉,两下对峙,夜风一点点吹干张桨身上的热汗。
张桨赤着脚,裸着上半身,一身漂亮的肌肉在月光中闪着汗水之光,散发着淡淡光晕,充满雄性之美。这位商人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武士,他双手扶着刀柄,把陌刀横在身前,万分戒备逼近过来的人头虎皮怪,又用余光看小筑门口,果不其然,属下们还是想办法把天铁笼子弄到了这湖心小筑上,笼子用架子静静地吊在小筑门口,看样子,就是准备盖笼子的那个节骨眼,这空荡荡的虎皮被这人头夺了舍,被这失去身体的头当成了第二个躯体。
张桨一边在月下树冠上跳跃腾挪,催动身体躲避着攻击自己的人头虎皮,一边脑子飞速旋转盘算,最后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张虎皮果然还是保不住了。
就在张桨烦恼的同时。月影湖方向又有了亮光。
张桨瞥了一眼,暗暗叫苦,又一个!又一个影子从水面之下升了起来!那影子出现在水面不一会,就目的极为明确地向他奔了过来。
那白影升上树冠,站定在离张桨不远的地方,张桨呆了呆,相比较于人头虎皮的骇人与丑陋,这只生物简直美若天神降临。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巨大白鹿。
鹿是一种天生被造物主垂青的生物,优雅而矫健,它的角在空中伸展,姿态优美,树冠上的张桨,甚至与连人头虎皮都停住了身形,被它迷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它——看着它一步一步踱步到了人头虎皮的对面,虽然和张桨保持着距离,张桨马上凭着本能意识到了,这只白鹿是友非敌。
它面对着人头虎皮,突然冲了过去,就在于人头虎皮相撞的瞬间,白鹿腾空而起,在空中发出一声响亮的鹿鸣,它缓缓地又降落,回过头看看人头虎皮。
人头虎皮显然被白鹿赤裸裸的挑衅给激怒,一声呼号,便和白鹿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
白鹿引着人头虎皮,向着湖边小筑的方向而去,回过头对着张桨叫了一声。
张桨马上明白了这白鹿的意思——这已经不是姑息这层虎皮的时候了,如果披着北林来的虎皮的妖怪从这跑了出去,北林的名誉和自己的未来都会真正地毁于一旦,已经不能再犹豫了!
张桨目送白鹿在湖心小筑的屋顶与那人头虎皮绕着圈子,攀着树枝离那小筑门口的尚未降下的笼子越来越近,就在那个瞬间,张桨仿佛与这白鹿已经心意相通,白鹿引着人头虎皮冲向笼子,张桨从树上跃起,横刀向那垂挂着笼子的绳子雷霆一击。
笼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人头虎皮兽发出绝望的咆哮声。
成功了!成功用笼子困住了这怪物!
张桨拄着陌刀下了树,和白鹿一起看着人头兽。
被困在笼中的怪物,突然怪异地嘶鸣一声,冲着张桨站着的方向,一下又一下死命用虎皮撞击着天铁笼子,仿佛要撞穿这天铁笼子,咬死张桨他们一样。
这该如何善后?
张桨皱眉。
这时,地上跳跃起了火光,张桨回头看,这个殷慢慢,跟寻常的世家小姐很不一样,不太讲究,不怎么用熏香,每次出现都无声无息,毫无征兆,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
殷慢慢举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笑盈盈地走了过来:“阿桨哥哥,我的援手来得还不算太迟吧?”
张桨看着殷慢慢,又看看白鹿,眼神都变了:“神来之笔,感激不尽。”
白鹿哐当一声,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张桨惊呼一声,毕竟还是把这白鹿当成了救命恩人,所以紧张地过去试它的脉,脉象蓬勃,并无异样,张桨喃喃:“它是怎么了?”
殷慢慢举着灯笼又走了几步,在笼子前面停住,:“不妨事,它只是太累了,睡着了罢了,现在大概已经开始做梦了,着人送回我家即可。”
“这落头鬼已成功夺舍了。”她把灯笼举到笼子前面,光是摇晃了两下,那人头虎皮怪便害怕地蜷缩在了笼子的角落:“这可麻烦了……”
张桨站到殷慢慢身边往那笼子里看那人头虎皮。
“能想办法把这人头和虎皮分离开来么?”
利字头上一把刀,张桨问。
“所以才说麻烦啊……”殷慢慢显然很不乐观地摇头,“失而复得的东西任谁都会紧紧抓住的!这落头鬼一般徘徊在神明桥中,失落了一切只剩个头了,都还要拼命追索,执念之深可想而知。你说,它好不容易逃回青郡,又那么巧地夺舍获得了新的躯体,想让它放弃新的身体?哼,几乎不可能。”
“阿桨哥哥,现在只能请你当断则断,放弃这皮了。想来你也不想北林的虎皮被这妖怪带着四处走引人注目吧?唉,真是可惜。”
“这虎皮已沾染得一身晦气,北林自然也没办法把它卖给客人了。实在无计可施唯有……”张桨叹息。
殷慢慢没等张桨说完,就一甩手把整个灯笼扔进了天铁笼子,火舌瞬间爬上了人头与虎皮,那人头厉嚎,在那笼子里翻滚腾挪,火焰烧的炽烈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很快,这把火就把这张虎皮烧成了灰,把那人头直接烧成了一个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炭球,躺在笼子里冒着袅袅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