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簿》子绿

12、登山

　　第一次偶然在京都大栅栏门口见到紫云英的时候，花田光一眼便认出来他就是十二年前被屠满门的温氏一族长子温洛，也是自己住在洛阳时青梅竹马的玩伴。
　　由于温家全门被灭这事儿震惊江湖，花田光也以为温洛在那场屠杀中离世，如今再看见温洛，且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这也让花田光不敢贸然上前去相认。
　　一路小心跟着温洛，直到他进入华南院，花田光才向院内人打听到，原来他叫紫云英。或许出于好奇，或许出于想要确认自己的想法，他毫不犹豫的一掷千金在会客居同紫云英见了面。
　　初见时，除开年纪与退去的稚嫩，紫云英与他印象中的温洛别无二致。
　　“阿洛，是不是你？”他问。
　　紫云英优雅着摇摇头，“温洛公子应该已经在十二年前丧生了吧，在下紫云英。”
　　“那你告诉本司，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你和阿洛不仅长的一样，连生辰都是一样？”他从白老板那里打听到，紫云英的生辰与温洛不差分毫，所以眼前人说的话，他一字也不信。
　　“天泽万物，也许就有这般巧合。”紫云英道。
　　“你说的话，本司一句也不信。”
　　不论他承不承认，花田光就认定他是温洛，只是今日见面的气氛着实不好，花田光被紫云英不坦诚对自己的态度气走，心中既不愿相信他就是温洛，却又侥幸心安他还活着。
　　紫云英此刻却突然挑起个题外话。
　　“花司长可知紫云英是何意？”
　　并没有得到回应的紫云英望着花田光大步离去，此后便一直生活在花田光的监视之下。
　　自从第一次见面后的不欢而散，花田光再也没有涉足过华南院，直到一次线人禀报紫云英似与风月楼有牵连，他才借着这个幌子多次光顾华南院，频繁的与紫云英接触起来。

　　天色阴沉沉的，覆盖着雪的颜色仿佛也暗起来。这里已经离行刑地不远，花田光看着这条小小的山道，多么希望他能一直走下去。
　　行刑地在半山腰一处小亭子里，名为‘云亭’，这里视野开阔风景秀美，看来花田光是花心思选了个不错的地方。
　　登上平台后，原本跟在后面的众锦卫纷纷跑到两人前面，并快速在云亭两旁整齐的列着队伍，一个个身着黛绿色锦服，精神饱满的昂首挺胸似在迎接二人。
　　紫云英就跟在花田光身后，缓步走过人列，亭内的小桌上放着不知从何时起就燃着暗火的小炉，炉上置一陶壶，壶盖上冒着袅袅白气，而小炉边上的托盘里摆放着四只陶瓷茶盏。
　　待紫云英落座后，花田光选了他右手边的位置坐下。慢提起小炉上的陶壶，花田光拿出一只空杯放在紫云英面前，帮他满上一杯香气独特的清茶。
　　“此刻，我只把你看做阿洛，今天就当做你第一日来京都。可惜这时候没选好，若是秋天来便能看见漫山红叶，不过，这里还有特意为迎接你准备的，独一无二的梅花茶，也算弥补吧。”
　　花田光缓缓道，声音无悲无喜。
　　紫云英看着亭外两列岿然不动的锦卫，又打量着四周的萧疏却旷神的风景，目光扫过神情复杂的花田光，最后将视线放在淡黄色的梅花茶里。
　　“名扬天下，游历京都，锦卫相迎，绝世好茶。年少的约定，全都兑现了。”
　　紫云英边说着，纤瘦的手边端起还热着的梅花茶，正欲喝下，花田光厚大的手即刻抓住他的手腕，力气之大仿佛要捏碎他一样。
　　饱含悲恸又狠决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紫云英，一字一句道：“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么？”
　　紫云英眸中带着怜惜，坚定的摇摇头，禁锢着他手腕的大力渐渐散去，最终那被抓过的地方也被寒风吹的一点温度也没有了。紫云英优雅宛如品茶将梅花茶一饮而尽，唇齿间散开的不只是梅花的香气，还有淡淡的蜂蜜香滑。
　　“阿光给我泡的茶，果然不会泛泛敷衍。”紫云英明朗不失儒雅的对花田光微笑，纵使时光过隙，沧海桑田，眼前人的笑颜从未变过，从过去到现在，他始终保持着最真挚的微笑。
　　这是重逢以来，紫云英第一次同小时候一样唤他的名字，蓦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骄阳下玩闹的少年，明朗、温柔、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人，正是眼前的温洛啊！
　　“今日京都一游，我很开心，不过这次回去，怕是有好些日子见不着面，我不在的时候，阿光要比以前更努力，要让我在的地方也能听见你的名字，届时才算名扬天下。这是我们的约定，你若胆敢违约，我可不认你这个朋友。”
　　紫云英越说到后面，气息越弱，说完这段话时已经无力支撑自己好好坐着，顺势就要倒下。花田光眼疾手快迅速接住紫云英下坠的身体，紧紧的将他揽在怀里，然而怀中的人却是呼吸越来越慢。
　　“好，我会遵守与阿洛的每个约定，这一次我会让阿洛所在的地方也能听见我的名字，届时我便去寻你，然后跟你一起补上错过的十年时光。”
　　花田光强忍着泪意，与紫云英相约定下来世。
　　躺在花田光怀中的人脸色苍白，仍努力的保持着微笑。紫云英冰凉的手掌轻抚上花田光厚大的手背，得到花田光的承诺，他脸上的笑意更强。
　　紫云英最怕的便是花田光再自己死后放弃自己，或与自己同死，如今得到他的诺言，他最后的心愿便是达成了。
　　“好，我会等你。”
　　彷如回到年少时，那个蝉鸣的季节，一脸温柔优雅的少年带着明媚的笑意对他说，
　　‘好，我会等你。’
　　山峰上的劲风呼啸而过，温和的声音落下，怀中的人亦安详的闭上亮眸，嘴角那抹安适的笑意让人觉着他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玉瓷般安睡的容颜，令人舍不得叫醒他。
　　颤颤的伸手附在紫云英的胸口，那里已经寂静一片。
　　此时阴霾的天空又飘下簌簌雪花。
　　“不对啊，不是这样的。”
　　花田光突然大叫着，这次锦卫们也不敢乱动分毫，全数安分的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一动不动。花田光一会儿按按紫云英脖颈上的大动脉，一会儿又探探他的鼻息，最后又把手放回紫云英心脏位置。
　　“不对啊，这里明明该跳动的，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颤动的声音宛如在崩溃的边缘，花田光更加用力的抱紧渐渐冷去的身体，颤抖着将脸埋向紫云英的心口。
　　“十二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你来京都却不来找我，为什么你会跟风月楼有牵连？为什么？我们明明该是这世间最亲密无间的人，为什么……我却亲手杀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花司长，下雪路太滑，我们来晚了。”
　　话说者是一个刚爬上山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一支伶人乐队，他们是被请来演奏曲目的艺伶，可看着眼前气氛不大对劲的情况，班主小心翼翼探声询问：“花司长，这……还要奏乐么？”
　　闻声的花田光从紫云英的胸膛上抬起脸，看也不看班主道：“奏，给我用力奏，要让整座山都回响着，我送阿洛的曲声。”
　　班主遵命的领着伶人们奏起乐曲，喜庆的调子响彻整个百望山，明明如此滑稽的一幕，在场者却没有一人脸上带有笑意。
　　‘你这阵势，要加上个喇叭，跟接新娘似的。’
　　温洛的话犹如还在耳边，花田光横抱起紫云英，一步步走出云亭，迈向下山的路。白晶晶的雪花一片一片的、一片一片的飘落在两人的青丝间、飘落在花田光的肩头、飘落在紫云英的狐裘上。
　　阿洛，你听见了么？这是我赠你的乐曲。本想让你睁着眼睛欣赏的，不过你睡得这么舒服，就不打扰你做美梦了，好好闭上眼睛感受吧。你一定在这山中的某个角落，还没走远吧……我想要传达的心意……你听见了么？你传达给我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紫云英的意义是……幸福……从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向我传达过你的心意，只怪我明白的太晚……时隔十二年，我还是失去了你……
　　如果那天我没有跟着你进华南院，如果当年我不曾离开洛阳，如果我不是总司长的继任人，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
　　可是世间从未存在‘如果’。
　　望着山下一片皑皑，花田光的背影显得无比萧瑟。
　　隐藏在林石后的风无垢沉默的看着那抹背影，眼神冰冷。如果，他再来早一点儿就好了……风无垢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