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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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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面试那天起,常欢就没有见过陈琛。
周六晚上常欢有选修课。选修课是常欢自己选的,没有跟陈琛商量。面试那天陈琛说周六晚上要一起吃饭,常欢并不确定是真的要去吃饭,还是只是随口一说。
如果只是随口一说,这么贸贸然地说自己没时间,岂不是显得很自作多情。常欢就这样拖啊拖,拖到周六早上才想起,她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拥有了逃课这一神圣的权利。
常欢盘腿坐在椅子上傻笑起来,手机突然进来一条短信,是陈琛。
“下午六点,在学校正门,可以吗?”
“可以可以。”常欢觉得这样太不矜持了,删掉,重新输入“嗯。”这样觉得太冷漠,又添了一个“好”字。
其实常欢这三种回答对于陈琛来说都是一样的,他看了眼短信,就把手机收进口袋,对许佑泽说:“点名帮我答道啊。”
“哟,大学霸你还逃课啊?”许佑泽从床上探下头来嘲讽道。
陈琛抬眼看他,淡淡地说:“不是你跟我说选修是周日,我会把事情安排在今天吗?”
“得了吧,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为了学姐翘了考试。”许佑泽不甘示弱地反击。
陈琛没有说话,目光垂下,沉沉地看着桌上的电脑,原本打字的手停在键盘上,缓缓地握成了拳。
许佑泽讪讪地躺回去说:“果然还是不能提。”
常欢看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我在三点钟就会感觉到欢喜。
陈琛六点钟要来,常欢在下午三点就感觉到了紧张。她不安地在寝室游荡,一会儿照一下镜子,整理一下头发,一会儿站在全身镜前纠结衣服合不合适。温良玉本来蜷在椅子上看美剧,被她晃得眼晕,“你紧张什么呢?”
“啊?我看起来很紧张吗?”常欢愣了一下。
“你就差把紧张俩字贴你脑门上了。”温良玉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却看见常欢不自然的神色,忽然福至心灵地问:“你要去约会?”
常欢的脸一下子就烧起来,却强装镇定地说:“不是,去吃饭而已。”
“你就打算这么去啊?”温良玉显然没有把常欢苍白无力地解释放在心上,自顾自地询问。
“不好吗?”常欢面对温良玉的打量,有些手足无措。
“一点都不好。”温良玉合上电脑,打开常欢的衣柜,帮她选衣服。
温良玉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乱七八糟的发髻,即使穿着睡衣也能从背影看出窈窕身姿来。常欢的心一下子像坠进温水里,温吞而安全。温良玉从衣柜中拿出衣服在常欢身上比量,看到常欢散发着圣洁光辉的傻笑时,在心里默默地再次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傻成这样还有人喜欢。”
常欢没有听清,问:“什么?”
“没什么。”温良玉敷衍。
最终还是没有在常欢的衣柜里翻出合适的衣服,用温良玉的话说,常欢的每一件衣服都可以穿着去见家长,就是没有一件可以穿着去见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常欢在心里反驳,知道温良玉根本不会理会,所以没有出声。
最终决定穿的是一件酒红色的长裙,里面是白色半袖,外面套一件乳白色有绯色纽扣的针织衫。这是在常欢反复提了好多次保暖的要求下,双方妥协的结果。在温良玉的世界观里,无短裙,不约会。
常欢要出门时又被温良玉拖回来,从桌子上的几只口红里选了一只,故作□□地“嘿嘿”笑着在常欢的唇上轻轻擦了几下。常欢出门的时候看了眼全身镜里的自己,心里有霎时升腾起的喜悦。
镜子里的少女,面庞清秀,口红衬出好气色,裙子显出窈窕身形。她曾经无限自卑于自己单薄暗淡的青春,却又一瞬间被一件酒红色的裙子拯救。
在路上正好看到李静和背着书包,从图书馆的方向走来,大概要去上选修。
她们选了同一门选修,但是常欢没有让李静和帮忙答到,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还没有熟悉到那个程度而已。
虽然选修课就算挂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顶多是重新再修一门,但是这种莫须有的风险,实在不适合让一个尚且不算亲密的室友来承担。
即使她在李静和不知情的情况下,窥见了她最柔软浪漫的少女心事,她们仍旧算不上熟悉亲密。
常欢打了个招呼,意料之外地听到李静和说:“要上课了。”
常欢感激地笑了一笑:“我今天不去了。”一想到在几百米外,陈琛正在等着她,常欢的声音都有了几分雀跃。
李静和神色有点复杂,在暗淡的天色下,并不容易被发现,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就走开了。
常欢走到校门口,正好五点五十五分,陈琛已经在了。他在接电话,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天慢慢暗下来,他的侧脸被夜色勾勒出流畅美好的轮廓,眉头微皱,神色里有几分奇怪的不自然。
他并没有注意到她,他在专心致志地盯着地面,仿佛那就是电话里的那个人。
常欢安安静静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常欢记得陈琛在高中时的样子,穿着蓝白色的校服,神情随和又坚定,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记得他在补习班的样子,闷热的教室,吵闹的人群里依旧保持清醒和冷静。他讲课的间歇会扫视讲台下的人,仿佛是在看他们,又仿佛越过他们,看到了遥远的某处。
还有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盛夏的中午,天阴沉沉地,教室里安静得只有他和常欢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滚滚的雷声和狰狞的闪电声。
没有一个是像现在的样子,带着隐忍的怒气和无能为力,像是小时候的常欢。
常欢小时候在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舅舅家比她大一岁的哥哥总是在和常欢斗嘴的时候说,那你回你家啊。
舅妈就在旁边站着,凉凉地笑:“欢欢要不是回不了家怎么会住在这里。”
那种不得不隐忍的愤怒与无能为力,常欢早就领教过了。所以常欢的母亲有时候会不明白,常欢这种谨小慎微的性格到底是哪里来的。既不是单亲家庭,也不是贫困家庭,甚至常欢的生活比一般家庭的孩子优渥很多。
常欢在很多年后,向母亲提起过小时候的事,她妈妈也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常欢心里有些不忍和微微的失望,笑了笑说:“都过去了。”
她不忍用无法改变的过去来苛责自己的母亲,让她愧疚和难过,但又不可遏止地因为这无可奈何为时已晚生出浓浓的失望。她只能用“都过去了”来安慰母亲安慰自己。
只有常欢知道,过不去的。
直到陈琛挂了电话,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常欢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学长。”
陈琛微微一笑,仿佛刚才那个偏执别扭的人,不是他一样:“很漂亮。”
常欢局促地说谢谢,祈祷陈琛在夜幕下看不到她发烫的脸。
吃饭的地方就在学校附近,小小的的店面,屋里的暖黄色的灯光,干净温馨的布置。“我自己选的地方,还可以吗?”选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后,陈琛问。
“很好。”常欢手心里出了汗,有点紧张。
“这个地方很适合自拍,女生应该都会喜欢吧?”陈琛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容飘忽,语气带着咬牙切齿的感觉。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并无解释的意思,眼神挪向窗外。
常欢笑着说:“是啊。”心里默默地想她并不喜欢自拍,眼神却跟着陈琛落到窗外蜷着的那只猫身上。很常见的橘白色猫,只是好像并不是干净,有人路过的时候会微微睁开眼,带着猫天生的慵懒与冷漠。
“这是一只流浪猫,店主会给喂它东西,但是晚上它就只能蜷在别的地方。”陈琛收回目光时看到常欢在看那只猫,介绍了几句。
“冬天呢?”常欢问。
“不知道啊,大概有什么秘密基地吧。”陈琛笑了一笑,店主拿着一个不锈钢的小盆子,里面是剩饭剩菜,轻轻地放在猫面前。那只猫站了起来,叫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很容易就能看出讨好的意味。
常欢心里泛起淡淡的酸楚:“为什么店主不收养这只猫呢?”
陈琛愣了一下:“大概不方便吧。不过送佛送到西这种事,是很奢侈的。”
常欢环顾了一下店面,假装没有看到陈琛奇怪的神色:“学长你经常来这里吗?”
陈琛点点头,笑说:“你不用总叫我学长,我也只是比你大两岁而已。你什么时候生日?”
“97年,我过农历生日,十月初二。”
“这么一说我只比你大一岁啊,我96年的,也是过农历生日,四月二十九。”
“你6岁上一年级吗?”常欢问。常欢记得在她的家乡,那个闭塞的北方小城,必须够7岁才能上一年级。
“不是,我小学时候跳级了。”
“好厉害啊。”
“还好,小时候好多同学都跳过级。”陈琛抿嘴笑了一下,谦虚而骄傲。
话题好像就这样展开了,在陈琛的引导和常欢的尽力维持下,宾主尽欢。陈琛去结账的时候,常欢的肩膀一下子就颓丧下去,嘴角耷拉下来,有些酸痛。玻璃窗上映出常欢寡淡的表情,和屋里暖黄色温馨的灯光形成小小的对比。
很累。
就像刚刚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跳了一支长长的舞蹈。她尽自己的全力去表现地热情而得体,有趣而大方。陈琛一个人就是常欢的千万人,而常欢并不确定这支舞,他是否觉得赏心悦目。
“走吧。”陈琛走过来说。
回去的路格外沉默,仿佛所有的话都在饭桌上说完了一样。常欢几次试图开口,都因为找不到话题而作罢。
“你大学四年有什么打算吗?”陈琛说。
常欢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了,陈琛接着说:“吃饭的时候不适合聊这种话题,怕你吃不下。”
“现在聊也容易消化不良啊。”常欢小声嘟囔,说完才觉得自己失言了,忙抬头看向陈琛。
常欢从不怀疑自己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她会说各种各样的俏皮话,懂得各种千奇百怪的段子和梗,能轻而易举地从别人的话里发现笑点,然后配合地渲染气氛。只是她自己很少这么做,怕冷场,怕不被注意,怕表现得出格。
而刚刚,本来应该辗转于内心的话,就这样诉诸于口。
陈琛明显愣了一下,完全没有想过常欢会这样回答的模样,有一霎那的手足无措。但是很快他就笑起来,不住地点头:“也对也对。”
不过陈琛的笑声止住以后,两人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其实我没有什么打算,走一步是一步吧。”常欢弱弱地回答陈琛刚才的问题,底气不足的样子。
面对一个神话一般存在的学霸,能中气十足理直气壮的说出自己窝囊的想法,本身就已经很难了,更不用说这个学霸是你喜欢的人了。
陈琛点点头,没有评价。
为了避免尴尬地沉默再三上演,常欢问:“你刚上大学的时候有目标吗?”
“有啊,好好学习,然后读研。”陈琛看着脚下连绵不断的砖纹,昏黄的路灯把行道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前面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
他忽然想起两年前,有一个差不多的晚上,他进行过一段差不多的对话。那个人也说没有目标,走一步算一步,他当时也说好好学习然后读研。
读研也分考研和保研,也分去什么学校读研。他想保研,想去清北,这些话陈琛当时没有说。走一步算一步有时候并不表示庸庸碌碌,而是选择太多,暂时无法抉择,不是没有野心,而是野心太大。这些话,那个人当初也没有说。
“我当时想保研,想去清华。”陈琛神使鬼差地补充了一句。他突然很想坦诚一点,在一个晚上半真半假的相处后。
常欢对于他来说,原本只是个在路上碰见会打招呼,也仅限于打招呼的人。常欢给他发短信说她要来C大时,陈琛并没有太多感触。只是在学校第一次见到她时,才真真正正地有了几分欢喜和热络。他乡遇故知,谁能毫无触动呢。
但也仅限于此。他对常欢的照顾,也仅出于此。
而这一刻,他心里有突如其来的情愫,想要对她坦诚以待,也期望她能对他坦诚以待。他想要借此来弥补两年前的遗憾。
常欢并没有什么反应,仿佛意料之中。
C大是985高校,还算一所不错的学校,但是距离清华这种名校,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在这种学霸云集的地方,说出自己想要保研就算很张扬了,更遑论保研清北。尽管很多人都抱着这样的目标,可还是很少有人能真正地大大方方地说出口。
可对于陈琛,常欢没有任何意料之外。他本来就应该在那里,来C大不过是因为他高考失常发挥。常欢固执地相信,陈琛是格外优秀的,无论跟多少优秀的人站在一起。而陈琛确实没有让她失望。
“不觉得我很嚣张吗?”陈琛看着常欢,笑得有点讽刺。
“没有,你本来就应该在那里。”常欢还是一贯温吞的语调。
陈琛笑得很复杂,仿佛这是一句迟到很久的肯定,又仿佛在暗暗地嗟叹常欢的无知。他转移了话题:“你呢,真的是走一步看一步吗?”
“因为不知道最后哪条路会收留我,所以只能慢慢等。”常欢看着与她并肩走着的陈琛,他专注地看着前方,但又让常欢觉得他在认真听她讲话。他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对常欢的想法表现出任何倾向。
常欢有一个忙碌而霸道的母亲,她对常欢的衣食住行,甚至说出口的心思,拥有完全的决定权。但又因为她的忙碌,从不肯倾听常欢的内心,只是粗暴地判断正确不正确,可以不可以。当然,大多数时候是不正确不可以。
常欢还有一个沉默而冷漠的父亲,他很少对常欢进行蛮横的干涉,事实上,他对常欢根本不进行任何干涉,当然也不会理会常欢各种说出口没说出口的心思。
所以常欢很少有机会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说出口。
而这一刻,陈琛没什么表情的侧脸给了常欢莫大的安慰与鼓励,让她忽然生出了几分倾诉欲:“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平凡而庸俗地生活。可我现在不知道那个很远的地方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平凡而庸俗地活着。所以我很迷茫。别人都是为了远大理想迷茫,只有我为了平凡和庸俗迷茫。”
“平凡而庸俗地活着,也可以算是远大理想啊。”陈琛说。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跟他原本以为的并不一样。他原本以为她木讷不善言辞,思想单薄而苍白,她有着涉世未深的天真无知,但很快就会淹没在,展开于眼前的光怪陆离的大学生活。
但事实上,她像白开水,看似寡淡无味,却有隐藏的丰富多彩,看似随和无争,却有隐隐的坚定。
他忽然想起那个遥远的盛夏的中午,窗外瓢泼大雨,下了课的补习班宁静空旷,只有他和常欢。他忘记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常欢那句:“学长你不想回家吧?”
他伪装的那么好,拒绝朋友的邀约,说等雨停了要回家,拒绝家里司机来接他,说雨天不好开车,等雨停了自己走回去。他的理由都那么正当而善解人意,却还是被她一眼看穿。
是啊,他不想回家。
终于还是沉默了下来,但是那种尴尬的气氛却神奇的消失了,他们并肩走着,就像老友,即使相顾无言也不会生出尴尬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