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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京冬天的第二场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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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老头子让警卫员给陈灵均捎来了几样东西,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只欧米伽手表,几套军便服和一双将校靴。估计是老头子让人匆忙置办的,但全是高档货,这些东西可都是有钱也买不来的。
陈正则想起来了自己抽屉里躺着那只旧“上海”牌手表,他静静看着对着一堆礼物手足无措的陈灵均,直到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上前去为他的便宜哥哥扣上表带。他心道,“我可犯不着和苏北来的乡巴佬置气。”
随即抬头问道:“你会骑自行车吗?”
陈灵均攒着自己的衣角,头侧在一边,“不会”。
“咱们去院里练练?”
不等哥哥回答,陈正则就推着自行车出去了。院里几个打招呼的小青年都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是兄弟俩第一次一起在院里亮相,陈正则大概是觉得尴尬,就回头问了问陈灵均:“咱去玉渊潭练吧,那地儿宽敞。”
他拍了拍自行车后座:“别杵那儿了,上来啊”。
陈灵均听话地跨坐上来,陈正则一直觉得自己的自行车后座是留给秦筝的,不是琴筝也得是别的漂亮妞儿,没想到如今后座坐了一大老爷们。想到这里,他不免笑了笑,陈灵均愣里愣气的问了一句:“你笑什么啊?”
陈正则回了一句:“我的脸又不长在后边,你怎么知道我笑了?”
陈灵均被堵的说不话来了,陈正则终于笑出了声:“我在想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怎么唱来着”。
陈灵均弱弱得回了一句:“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正则听完差点把自行车骑到沟里去,他不信陈博衍和姚遥能生出这么愣的儿子来。
到了玉渊潭公园,他让陈灵均骑在自行车上,自己虚扶着后座,陈灵均东倒西歪地蹬了一会儿,他就悄悄放了手。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前进着,在新雪上留下了一行不整齐的车辙印,到了该拐弯的时候,陈灵均才发觉没人扶着,终于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
陈正则本来想表现一下兄弟间的友爱精神,可是还没走到跟前,就看见穿着军绿色棉大衣的陈灵均爬了起来,这个清瘦的少年穿上厚厚的棉大衣自然是行动不便,他笨拙的动作活像一只狗熊。陈正则默默咧开了嘴,他出来纯粹是为了找乐子,现在总算是不虚此行了。
冬天里的太阳落得很早,木星早已升上东面的天空。
陈灵均在此时也学会了骑自行车,不过还是坐在陈正则的后座回了家。陈正则边骑边说:“这新自行车骑起来就是不一样哈,又顺畅又轻便,简直是神驹啊。我那辆骑了五年的破铜烂铁,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
陈灵均不假思索地回道:“我们换车呗”,陈正则是吃准了哥哥耳根子软才来了这么一出,可如今又不好意思换车了。
他说道:“嗨,我对旧车可是有感情的,得把它骑到寿终正寝为止。”
陈正则最近除了上学就是窝在家里,拿陈灵均逗闷子,那小子经常把他的玩笑话误以为真,有时候还会像小姑娘一样的脸红。
倒不是他哥哥比顽主们有意思,而是公安部的哥们给陈正则捎了口信,最近北京要严打流氓团伙,他这才消停下来。陈正则家里的客厅原本是他的狐朋狗友们的司令部,可是自从好静的陈灵均住进来了之后,他就不好意思把朋友们往家里带了。陈正则想到这里,突然有了一种如今当不了家,做不了主的悲愤之感。
今天阳光正好,昨天刮的一阵西北风吹散了北京城弥漫的煤烟味。陈正则、袁承宇和黎尚也蠢蠢欲动起来,他们哥几个约好去长安剧院门口“拍婆子”去。
“拍婆子”就是男孩勾搭不认识的女孩,虽然秦筝跟许卫东好上的事儿让哥几个有点消沉,但他们相信还有千千万万个比秦筝还漂亮的妞儿等着自己,用黎尚的话来说就是“姑娘们的人类天性急待我们去解放!”
这几个狐朋狗友在长安剧院前面逮着小姑娘就问:“同志,有没有兴趣交个朋友?”
正经姑娘最讨厌这些小流氓,当然,陈正则他们是不会承认自己是流氓的。拍了几次都不成功,这几个小子开始商量策略了。袁承宇说:“姑娘们都脸皮薄儿,咱得挑落单的搭话。”
陈正则埋怨道:“这么大的剧院有几个落单的啊,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要不然咱们抢姑娘们的东西,不和咱们交朋友就不还她们的东西。”
黎尚翻了白眼:“这是什么馊主意啊,陈正则你还是回家和你哥取取经吧,昨儿还见着两个妞儿和他搭话呢”。
陈正则扬了扬眉:“没看出来啊,这小子平时在家里像修身养性的清朝遗老似的,实在是太闷了。我辛苦教他攀道,可都白教了,丫一头扎在书堆里,谁乐意和书呆子攀道啊。”
哥几个出师不利,决定去八一湖继续碰运气。正走在路上,袁承宇突然开腔了,:“我找到了一赚钱的门道,就是有点风险…….”。
听到这里,陈正则和黎尚自然是激动了起来:“你丫倒是快说啊”。
袁承宇回道:“南城那个小全子你们知道吗,他说他收禁书倒卖给别人,收书的价格是一本两块”。
小全子大名李全,是南城一佛爷,佛爷就是小偷的意思。干部子弟们平时是不屑于和佛爷来往的,佛爷们也就擅长划包,逞勇斗狠他们是不敢的。所以佛爷们经常向份儿大的顽主“进贡”,以图有个靠山。大院孩子们看不上南北城的顽主,自然就更看不上有第三只手的佛爷了。
袁承宇说罢,回头看了看陈正则和黎尚的脸色。陈正则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你小子现在出息了,竟然和佛爷搭上线了。”
袁承宇轻哼了一声:“犯不着跟钱过不去啊”。
黎尚开始和起了稀泥:“一本两块,咱去学校仓库里偷十本出来,这钱就够咱们去新侨饭店搓一顿的了”。
陈正则正色道:“要干就干票大的,咱偷他个二十本出来。”
几个哥们一拍即合,决定今天晚上就把事儿办了。陈正则又说道:“我想把陈灵均带来,我陈正则的哥哥总不能做三好学生啊,他要是一直这么正派,我爹妈不就更觉得我不成器了嘛”。
黎尚附和到:“不把他拉上贼船就别认他做哥!”
几个人已然忘了拍婆子的事,都各自回家找趁手工具了。陈正则回到家里,却发现陈灵均没在看书,而是正捣鼓着家里那台捷克产的半导体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放着《九九艳阳天》,陈正则凑到陈灵均跟前,“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啊?”
陈灵均笑着答道:“孙犁的《铁木前传》” 。
陈正则突然神秘兮兮地凑到陈灵均的耳边:“你听说过内部发行图书吗,学校仓库里可有不少好书,弥尔顿、萧伯纳、卢梭、巴尔扎克、薄伽丘和歌德的作品可比《铁木前传》有意思多了。”
陈灵均望着陈正则的眼睛:“我看过几本巴尔扎克和萧伯纳的书,他们和孙犁比起来算是各有千秋吧。”
陈正则没想到他哥哥还不太好糊弄,又继续鼓动到:“可他们的书新鲜啊,我今晚想去学校仓库里拿几本书,你最近不也书荒嘛,一起去吧。”
陈灵均低低应了一声:“嗯”。实际上他根本不在乎是去干嘛的,北京寒冷的天气加重了他的思乡之情,他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只认识陈正则,自然是愿意陪他干些事。
转眼就入夜了,这几个小子已经爬上了学校的墙头。看学校仓库的是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儿,只要他们撬开门锁偷了书,再溜出来就万事大吉了。袁承宇最擅长开锁,据说他祖上是江湖卖艺的,他跟着爷爷学了点小把戏。
几个人匆匆溜进仓库,他们打着手电在充满霉味的旧书里翻找着。黎尚叹了一声:“呦呵,《英文尺牍大全》,这可是民国时候出的书。”
袁承宇踢了他一脚:“别废话,我们要的是《基督山伯爵》这种行情紧俏的书”。
几个小子先分头去找书,陈正则和陈灵均在黑暗中打了个照面。陈正则发现陈灵均收获颇丰,就低声调侃了一句:“呦,没看出来你还挺有能耐的啊”。
陈灵均不吭声,只是静静地跟在了弟弟的后面。几个人找全了书,本打算按原路溜出去,不料保安队正带着狗巡逻,这狗立刻朝仓库方向狂吠了起来。陈正则出了声:“原路走不通了,咱跳窗吧。”
几个人搂着书依次爬上了窗,可袁承宇磨磨唧唧地爬不上来。陈正则知道这怂货一听到狗叫声就腿软,就跳下去把袁承宇推到窗台上。
保安队转眼就进了仓库,几个小子慌慌张张地就往外跑。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就心领神会,分头蹿向了胡同口。陈正则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因为保安队不追别人,偏偏紧咬着他不放。
这队人已经追了他一条街了,当他又跑到了一个岔口,却发现陈灵均正在角落里气喘吁吁地。陈灵均上前一步把怀里的书丢给他,陈正则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见陈灵均顺着小路继续向前跑,保安队紧随其后,陈正则趁着空当就翻进了一家人的后院。
他静静喘息了片刻,决定去大院门口和其他几个人会合。袁承宇和黎尚已经在门口等了多时了,三人会合后僵立在门前,还齐齐打了一个哆嗦。黎尚开腔了:“你哥哥跑得挺快的,甩掉保安那是绰绰有余”,他顿了顿,说:“我猜他是迷路了,新桥胡同那边的路多乱啊。”
陈正则这才反应来,陈灵均压根没逛过四九城。他把书递给袁承宇:“你们先回家吧,记得把战利品收好。”
接着他转身就往新桥胡同的方向走,胡同里只有几个小流氓在游荡,走过了整个新桥胡同,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长桥剧院的路灯下徘徊。
陈正则大喜,他拍了拍陈灵均的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陈灵均抬起头来看他,那眼神好像被遗弃的小狗:“我迷路了……”。
陈正则默默把自己的羊剪绒皮帽扣在哥哥头上,就转身自顾自得向前走去。陈灵均静静跟在后面,陈正则的手揣在兜里,他终于开口了:“没想到你还挺仗义的”。
陈灵均嘿嘿一笑,两人在昏黄的路灯下走着,凌晨三点的北京街道上再无其他人。碎盐一样的雪花飘落了下来,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