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闯南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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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子在第二天放学后就带着书去南城找小全子。他们一般是不会踏足南城的，因为这片的顽主是出了名的凶狠。
北京流传着一句老话：“东贵西富，南贫北贱”，在解放前，南城住的都是些三教九流，有劳动人民和街头艺人。去年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大院子弟，穿着将校呢大衣在南城晃荡，不出半天儿就被小混混们扒光了。
陈正则等人虽然看不上这帮南城顽主，却不会轻易招惹。南城的大多数地方又脏又乱，十几户人家挤在一个大杂院里是常态。
眼见着到了小全子家的胡同口，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老头横在路上唱戏，他唱道：“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这声音深沉凝重，唱到末句的时候还有了石破天惊的感觉。老头虽活像个要饭的，但一腔一式却颇有派头。
唱罢，他右手拿起一个破细嘴茶壶，从容的喝了一口，这是老梨园的规矩，叫“饮场”，眼下这几个小子自然不懂这些。袁承宇怪声喝起了彩，黎尚瞪了他一眼：“你知道这老头唱的什么嘛，就胡喝彩！”
袁承宇切了一声：“我是不懂，你懂吗？”
这老头儿终于看了他们一眼，默默让出了道来。几人向前走去，只听见后边传来的声音：“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小全子听见动静已经站在门口了，他先和几个小子打了招呼，又转头向老头叫骂道：“你成天唱这破戏烦不烦啊！”
他看起来贼眉鼠眼的，给钱的时候倒是爽快。几个小子跟小全子客气了一番，又邀请他一起去新侨饭店吃饭。小全子流里流气地说道：“你们哥几个不怕兜儿被我掏喽？”
黎尚回了一句：“嗨，哪能啊，你那么阔，能看上我们的兜儿嘛”。
小全子垂眼道：“这饭我就不吃了，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你们平时从来不愁吃穿。我爸现在在青海劳改，我弟弟妹妹还没上小学呢，一家人都靠我养活”。
小全子说完这番话就送客了。
几个人终于摆脱了兜儿比脸还干净的状态，正要去新侨搓一顿。今天新侨饭店坐了几桌的顽主，其中不乏有平日里看不对眼的。可是不在吃饭的地方动手是顽主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陈正则几人一落座，就麻利儿地点了三文鱼、奶油蘑菇汤、梭子蟹和奶油杂拌。此时袁承宇和黎尚已经和陈灵均称兄道弟起来了，毕竟他们先是“共患难”，现在又“同富贵”了。
陈正则发现他哥哥虽然嘴皮子不太利索，可是眉清目秀的，一双桃花眼在水晶灯下流光异彩，这大概就是他招姑娘爱的原因吧。
陈正则叫了一瓶便宜的餐酒，几个小子举起了杯。“第一杯，敬伟大的革命领袖！”，陈正则说道。几个人的第一杯酒刚一下肚，黎尚又站了起来：“第二杯，敬无产阶级专政！”第二杯喝完，袁承宇又笑着说道：“第三杯，祝我们打碎旧世界，创立新世界！” 最后是陈灵均端起了酒杯：“敬我们的友谊！”
这几个少年如今春风得意，有一种他们是全人类的未来的感觉。实际上，这群将校之子在某个阶段里确实被视作革命的未来.......
等到回到家里，陈正则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本书。这是托马斯.曼写的《魂断威尼斯》，他将这本书递给了程灵均。他对把哥哥抛在天寒地冻的北京街道上的事情有那么一点愧疚，“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听说这书不错。”
陈灵均接过书来，粲然一笑。实际上，陈正则压根没听说过这本书，这是他随手从书堆里拿出来的，他一直是个说谎话不打草稿的主。
有一天，陈正则在育英学校门口和孔卫东一伙人儿狭路相逢了，两方人马在月坛公园干了一架之后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毕竟他们不少人都互相认识。所以两方的战争从互拍板砖演变成了暗暗较劲。
孔卫东挑眉笑了笑：“陈正则，听说你多了个从苏北乡下来的哥哥。”
不知怎么的，陈正则觉得自己的书呆子哥哥上不了台面，他哼了一句，并不接茬。孔卫东继续刺到：“你爸妈不是调来北京的时候才办了婚礼吗，大你两岁的哥哥是哪来的啊？”孔卫东身后的人开始哄笑起来。
陈正则怒了，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那个乡下来的小子是不是我哥哥犯不着你操心，他是他，我是我！”
陈正则正准备撂几句狠话，却被袁承宇拉了一下。他回头一看，陈灵均站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他的哥哥穿着草绿色的军常服，脚下踏一双军靴，推着自行车，乍一看已经和其他大院子弟没什么两样了。
陈正则僵立在那里，他觉得地上的残雪反射的阳光很刺眼。陈灵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随后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从那天起，兄弟俩就没什么交流了。陈博衍在此时被隔离审查了，姚遥又正随艺术团在东欧访问。这偌大的家里，只有两兄弟的呼吸声。陈正则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他活了十几年，还没向谁服过软。两人刚建立起来的革命友谊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陈正则很害怕陈灵均被沉闷的性格憋出病来。
这天放学后，陈灵均没骑车，陈正则只好扔了车默默跟在后边。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了一野湖旁边，陈灵均低声说了一句：“我们俩打上一架吧！” 陈正则知道哥哥的心里有点憋屈，就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走到野湖的冰面上，陈正则是武术班出身，本来想让陈灵均两招。可是陈灵均一抬脚，就踢向了陈正则小腿正面没有肉的地方。陈正则只觉得胫骨要碎了，他立刻倒在了冰面上，嘴里嘟囔着：“你大爷的！”
他意识到自己失策了，没料到这个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哥哥打起架来又准又狠。这次的失利激发了陈正则心里的凶性，他从冰面上爬了起来，握拳向陈灵均的肋下砸去。陈灵均下意识地用左臂格挡，陈正则一击不成换了左手劈向哥哥的面部。陈灵均冷笑了一声，侧身擒住了陈正则的双臂，他用绝对的力量化解了弟弟疾风暴雨似的攻击，他又用硬鞋底踹向弟弟的腿弯，使他半跪了下来。
陈正则原本还有力气挣扎，他牟足了劲想要绝地反击。可是陈灵均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他把陈正则扑倒在了冰面上，用双手卡住弟弟的脖子，向他吼到：“叫我哥！！！” 他从来没听过陈正则叫过一声“哥哥”。陈正则望着哥哥脸上暴起的青筋，他此时认为叫哥哥就代表自己屈服了，所以梗着脖子喊道：“不叫！”
一边喊着，右手还在冰面上摸索，终于他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件。他用手紧紧攒着这东西，准备用它扎向陈灵均的后脖子。可当他抬起手来，才发现手里的东西是个冰锥，他立刻松了手。
陈正则终于抬起眼正视着陈灵均的眸子，低低地喊了声：“哥……” 陈灵均这才从陈正则身上起来，其实这个倔强的少年已经脱力了。他默默躺在了弟弟旁边。两个人就这样并排躺着，一群回巢的鸽子掠过了天空，留下了一串鸽哨声。两个人在冰面上躺了很久，他们的腿都冻麻了，但没有人愿意起来。
数年之后，陈正则又回忆起了这个冬天，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是他清晰地记得身旁少年的身体中散发的热气，那灼烫的呼吸，和独属于少年青春的汗味……
两人打的这一架让陈正则重新认识了他的哥哥，也让他发现了陈灵均纤弱的身体里隐藏着的巨大力量。陈正则边走边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打架的？”
陈灵均苦笑道：“我的养父在解放后逃到了香港，让我的养母成了活寡妇。”
陈正则顿时明白了——孤儿寡母总是要受不少欺负。陈灵均又反问他：“你呢？”
陈正则回了一句：“我打架的技巧是陈博衍教的，实践经验是闹联动的时候积累出来的”。
“爸爸是怎么教你的？”
陈正则认真地回道：“他说攻击的时候要有节奏，打组合，有虚实；防守时记住手抬高，手肘紧扣，下巴尽量抵在胸口.......”
陈灵均平静地说：“可惜你的技巧不如我的拳头”。
陈正则瞪圆了眼：“今天输是因为我轻敌，你最好别把我们打架的事情告诉别人。”
两人筋疲力竭地回到家，陈灵均瘫在了沙发上。陈正则开始捣鼓起家里的密纹唱片机来。家里那一百多张黑胶唱片是姚遥的珍藏，她的珍藏里不乏巴赫、勃朗姆斯等“反动作曲家”的作品。陈正则终于从一柜子的唱片里挑出来了一张。
他抬头向陈灵均说道：“上个星期我就想把这首曲子放给你听了”。陈灵均显然没想到这个北京西城出了名的顽主还有如此高雅的爱好。
陈正则把唱片轻轻放在唱片机上，阿劳弹奏的拉威尔G大调钢琴协奏曲从机器里倾泻而出。音乐的旋律极为悠长，伴奏的步调既柔和又坚定，好像是夏日海边的点点白帆在浮动，海水温柔地拍打着海岸。紧接着长笛和双簧管的声音响起来了，哀婉的旋律又好像在感叹时间的流逝。
陈灵均闭上了眼聆听了一会儿，直到第二乐章在钢琴的颤音之中结束，他抬眼望着陈正则的侧脸：“为什么给我听这个？”
陈正则一本正经地说：“这首曲子像你，每当这段旋律在脑海中响起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的脸” 。
陈灵均的脸又开始泛红了，他急促地说：“你胡说！”
他起身走向了卧室，其实他心里还藏了一句话，他觉得这首曲子像一个寂寞的人在倾诉衷肠......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闯南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