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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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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长安城内的一家小酒馆,酒馆里没有好酒,客人也不多,只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男人坐在里面。
过去,在大镖局还存在的时候,司马每天只能喝定量的酒,因为卓东来总会吩咐厨房不要送多余的酒给自己。
于是司马就出门去,自己去酒馆喝。然而每一次才端起酒杯,就会看到卓东来出现在酒馆门口。
今天司马已经喝了很多。他的面前摆着三个空的酒坛,他的头也已经有些昏昏沉沉,可即便是意识已不再那么明晰,那个紫色的影子还是没有出现在酒馆的门口。
就连幻觉都没有。
吴婉死的时候,亭儿和轩儿死的时候,他都十分难过。那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痛苦,连动一下,都会觉得五脏肺腑裂开涌出了血泉。
可是现在司马没有觉得痛苦。
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既不悲伤,也不难过。
“客官,您已经喝得够多了……”
司马点点头:“那就不必再上酒了。”
他平时从不会说这句话,可今天他说了,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毫无波动的语气。
然后他结了账,就踏着平稳的步子离开了。
新年过了没有几天,街上的商户只有几家开了门,处处都不见原本司马常见的喧哗之声。
过去他和卓东来经常会来集市走走,不是特地来买什么,只是随意地逛随意地走,有时会聊一聊大镖局的事。
后来他和卓东来的关系变得僵了些,他开始刻意回避和卓东来见面,仅有的几次单独相处也总是自己在单方面地讽刺卓东来。
于是他和卓东来就不再一起出来了。
后来好不容易有一次,还是同卓青一起出来。
司马回忆那时候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想起那时候的感受。
那时候的他既想和卓东来一起出去,又不想和卓东来一起出去。他甚至有一些希望卓东来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只要看到卓东来,他心里的怒气就会又深一层。
现在他真的不会出现了。
司马突然笑了笑。
这条街上以后会路过很多人,匆匆忙忙,摩肩接踵,但不会再有任何一个是卓东来。
他突然间明白了他为什么没有感觉到悲伤。
因为他和卓东来一直以来都是一体的,同生同死。
卓东来活着,司马超群就活着;卓东来死了,司马超群也就死了。
死人是不会感到悲伤的,死人连一丁点情绪都不会有。
寒风穿过街道,留下轻轻的呼啸声。
长街的尽头,有香气扑鼻而来。
司马抬起眼前望,见到一个美丽至极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女人坐在雪地里,雪很白,她的皮肤比雪还要白。
司马认识她,因为她曾经是卓东来的女人。
舞姬何亦侬。
何亦侬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也是个很毒的女人。她杀死了青楼的老鸨,逃出了火坑,被扭送官府时,竟然在公堂上引诱知县。
卓东来很欣赏她,所以他救了她。
她实在是太奇特了,奇特得让见过她的人都不能忘记她。司马当然也不会忘记她。
何亦侬说:“司马大爷,奴家就知道您终究还是会回到长安来,所以奴家一直在这里等着您。”
“你等我做什么?”
“奴家知道司马大爷一定会为卓爷报仇,奴家也想为卓爷报仇,所以奴家在这里等着司马大爷。”
“你怎么知道我来长安是为了报仇?”
“大镖局土崩瓦解之后,飞鹰堂收编了原大镖局一半以上的人马,把原在并州的旧部都迁来了长安,堂主孙赞青自然也不例外。孙赞青杀了卓爷,司马大爷当然要杀他,而要杀孙赞青,自然是要来长安。可惜……司马大爷您恐怕很难见到孙赞青,因为他一定也知道您会来杀他。”
“你知道如何才能见到孙赞青?”司马冷冷道。
“我知道。司马大爷见他难杀他易,而我则是见他易杀他难,所以我希望司马大爷能够和我互相帮助。”
“不必了。我不想依靠任何人。”
何亦侬叹气:“司马大爷,您又何必这么死板呢?”
司马突然拔刀,刀尖指着何亦侬的眉心:“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左右我。我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由我自己决定,我不会再变成任何人计划里的棋子,所以我决不会参与到你设想的局里去。”
何亦侬说:“好吧,司马大爷。”
说完后,何亦侬耸耸肩,快步离开了。
司马收剑,继续前行。
过了一阵,他的脚步又止住。因为他看到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女人。
那女人在发抖,好像很恐惧的样子。
他没办法对这个女人坐视不管,因为她长着一张和自己妻子吴婉一模一样的脸。于是他走过去,问:“怎么了?”
“大爷……”女人怯生生地说,“我的丈夫总是打我,我被他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只好逃了出来。您如果看到一个络腮胡子、大概八尺高的男人,可一定要给他指个错方向,不然一旦他找到我,一定又会打我。”
“你不用害怕,跟我走吧,不会有人伤害你。”
女人点点头。司马将她从地上拉起,两人甫一接近,就有银光一闪。女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凶恶至极,她手中的小剑狠狠向司马的腹部刺了过去,剑尖却没有刺破血肉,而是撞上了另一柄刀。
她怔了一下,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失败般抬起头。
司马说:“你以为你长着婉儿的脸,就会让我对你放松警惕吗?”
女人恨恨地松力,然后离开了。
司马终于走到了目的地。那过去是大镖局的总舵,而如今却挂上了飞鹰堂的牌匾。
门口并没有人把守,院内连一个巡视的护卫也没有。
踏进这个他熟悉到了骨子里的院子,司马的脚步变得沉重至极。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孙赞青,他知道对方一定已经设好了天罗地网在等着自己,所以他去哪里都一样。
转过游廊,他走到了一个充盈着紫色的屋子。
屋子里坐着一个一身紫衣的男人,男人的面前摆着一个棋盘,而他的对面却并没有坐着对手。
司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这里一定埋着陷阱启动的机关。
但是他只退了一步,就又迈开步子踏了进去。
他看着那个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男人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司马,来和我下一局棋吧。”
“你是谁?”
“我是卓东来。”
“你不是。”
“我知道你一定是来找孙赞青报仇的,没有那个必要,因为我并没有死。那天死在山上的,是孙赞青。”
司马紧抿着嘴唇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男人把装着白色棋子的棋盒推到了他面前:“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下过棋了,今天就尽个兴吧。”
司马却没有拿起棋盒里的棋子,而是将刀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你不是卓东来。”
男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讶异:“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因为我给你的是后手的白子吗?”
“卓东来从来没有和我下过棋,他绝不会和我下棋。因为他绝不会和我对立,哪怕是作为游戏的双方。孙赞青在哪里?”
“我不知道。”男人镇静地回答,“我只是被要求坐在这里,仅此而已。”
司马便收起刀,转身离开了。
他走之后,内室的门打开了。
另一个男人走了出来。这个男人也穿着一身紫色的衣服。
他慢步走到了坐在棋桌边的男人身畔,为他取下了伪装用的□□:“你做得不错。”
男人恭敬地从椅子上起身,跪在了卓东来面前:“卓爷英明,竟然算到了司马大爷会说的每一句话。只是,属下还有一事不明。”
“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我不亲自来演这出戏,而选择让你上场?”
“是。”
“因为即使是演戏,我也不想跟他坐在对立的位置上。”卓东来从棋盒中捏起一枚棋子,放在眼前细细观赏。
男人听了这句话,震惊到无以复加。
“我和他曾经有一次横刀相向,那已经变成了我这辈子最不想回想的记忆。这种事只一次,就彻底够了。”
卓东来将那枚棋子扔回棋盒,拍了拍衣袖上沾到的飞尘,转头回内室:“你下去吧。”
“是,卓爷。”
司马终究是没有找到孙赞青。偌大的院子,此刻就像是变成了一座空城,连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他只能又回到卓东来过去居住的那个屋子。
“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
桌上的棋盘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精致的小玻璃酒杯。卓东来正在喝酒,像从前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品。
司马说:“你为什么非得伪装成他的样子?我已经识破了你,你没必要继续戴着面具了。”
他的口气夹杂着几分嫌恶。
卓东来笑了:“这可不是我的错,我天生就是长这个样子的。”
司马皱眉:“世上真有人能长得如此相像?”
卓东来不语。
司马看着他,开始产生一种错觉。
随着这错觉的萌芽,他突然感觉到心尖开始生出痛意。
知觉在迅速复苏。
他突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疼痛已经几乎丧失了思维。
他疼,不是因为受伤,也不是因为中毒。
但这种疼,却比受伤、中毒造成的损伤更让他觉得疼。
卓东来看清他的脸时,脸色变了变。
他看到司马在流泪。
面无表情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