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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东来在想司马的那句话。司马说卓东来把世上的人分为四种,可利用的、不可利用的、司马超群、卓东来,而卓东来则说只有三种。司马以为该剔出去的那种是“不可利用的一种”,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卓东来剔除出去的那种,是卓东来自己。
卓东来可以把自己也划分到可利用的那一种里面,将自己当做工具来对待。
他一直就是这么打算的。
卓东来何等聪明,他怎么会察觉不到司马的感情,他只是刻意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而已。他认为司马之所以会对自己产生感情,是因为过去这些年,他的眼界被自己和吴婉绊住了,所以他要让司马将目光移开。
当然,这只是他目的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他要让司马变回过去的样子,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大英雄,而不是现在凄然颓废的酒鬼。
任何人看到繁星坠落都会惋惜,更何况司马本应是万千繁星所捧着的月,他不能一直这样堕落下去。
除夕,鞭炮声响起的瞬间血光同烟花一起绽放在夜空。
司马的手里提着一柄剑,在这血光之中穿梭。这个世上鲜少有人能打得过司马,所以他当然不会死在这群喽啰手上。只是,受点伤还是难免的。
司马捂着伤口回到住处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立在草屋中央的那一抹紫。
他并没有捎书给卓东来,但是卓东来还是来了。这个世上果然没有事能够瞒得住他。
卓东来解下披风丢在一旁,然后取出绷带和药品,扯开司马的衣袖,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司马低着头睨着卓东来:“我这里除了酒什么也没有。”
“有葡萄酒吗?”
“没有,但是以后也许会有。”
“看来我只能在这里等一些时日了,等哪一天,这里有了葡萄酒。”
“这只是间草屋,住起来恐怕不会很舒坦。”
“我曾经也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栋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修缮过,还能在风雨里屹立十一年,说明它是栋很结实的屋子。房子这东西不需要其他优点,也不需要有什么,结实就够了。”
司马看着卓东来。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两个人。有了回忆作为对比,司马更加清楚明确地发现卓东来变了很多。从前他呆在这里,就像是这草屋的一份子,可现在的他,一看便知道是外来人。他身上的锦衣、非凡的气度和平静的眼神让他看起来和这个草屋格格不入。
“世人总是有了玉食珍馐就会厌弃粗茶糟糠,吃过山珍海味口里就嚼不动谷壳和野菜,你倒是和他们都不同。”司马发现自己就像是习惯了一样,如果不用这种讥诮的语气,他好像就无法和卓东来对话。
卓东来将手里的绷带头打成一个漂亮的结,然后站起了身:“有些时候,难吃的饭会比陈酒佳肴更加美味。”
“既然是难吃的饭又怎么会美味?”
“因为饭菜是由人去品尝的,评判味道好或者不好的也是人。”
人不是神,人无法摆脱情感。人所做的每一个判断都不可能完全脱离感情,所以难吃的饭有时也会是最美味的。
司马的手慢慢攥紧,握成了拳头,片刻之后,又松开:“我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能让团锦的解药变成毒药的东西?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酒馆小二不是普通人?还是说,这一切都和你有关系?”
卓东来知道他是又开始怀疑了。他害怕这一切又是卓东来策划的,目的是逼他回到大镖局。
“达到目的的方法是有限的,有时候知道了目的,就会知道他要做些什么来达到这个目的。我只是针对他们可能采取的策略做了些应对而已。”
“你不愧是卓东来。”司马冷冷笑了。
卓东来也微笑了一下,笑容和煦如春风。
这个草屋早就已经暴露。人们都知道过去风光无两的司马大镖头就住在这里,他的敌人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即使每日都要被成群结队扑来的挑战者、杀手、崇拜者所侵扰,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
因为他还没有买到葡萄酒。
卓东来爱喝的是一种波斯葡萄酒,市面上很难买到这种酒,运气未到时候,酒商自然也不会来。
于是卓东来只能喝普通的酒。
然后在酒气氤氲双眼的时候,抬眼看朝阳红霞、落日长烟。
日子平静得像一潭不会流动的水。
这样的时光会消磨一切,过往那些纠葛恩怨、悲欢离合的记忆慢慢地不再带来清晰的痛苦,这种感觉有些像一块布满棱角的石料被打磨出圆滑的弧面,它还在,但已经不会把心窝硌得生疼了。
司马面对着卓东来的时候,也不再像是一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过去产生于他们之间的隔阂仿佛在慢慢地被磨穿,甚至有了消失的可能性。
司马喜欢看戏,卓东来就和他一起去。他们看戏的态度区别很大,司马很容易把自己代入进戏里的角色,而卓东来则完完全全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戏。
这一日戏子们所演的是一个寻仇的故事。
戏剧的主角是一个游侠,他曾经是一个车夫,后来之所以成为游侠,是因为他的妻子死了。有一天他回到家,看到他的妻子满身是血地倒在家中,已经死去了。他发现妻子的尸体旁边有半块沾血的陌生玉佩,他怀疑这半块玉佩是凶手无意间掉下的。
为了找出真相,为妻子报仇,他用毕生积蓄买了一柄宝剑,成为了一位游侠,在江湖上四处打听这块玉佩的下落,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这半块玉佩的主人,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和他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司马问了问时间,脸上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这故事就要结束了,看来这女人就是杀他妻子的人。她也许是他妻子的孪生姐妹,因为有什么仇怨,所以动了杀心。”
“这也不一定。”卓东来似笑非笑。
“为什么不一定?”
“一个故事,如果就这么简单地结束,那么它就不是一个好的故事。戏如果没有激烈的冲突,也就不成戏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台上的男人用剑刺死了女人。
然而下一秒,那男人却痛苦地跪倒在地上,颤抖着捧起了沾满鲜血的玉佩。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有一种先劫后余生,又立刻堕入死地的绝望感。
男人过去的确是车夫,也的确在江湖上游荡了很多年,但是他成为游侠的起因却并不是他的妻子死了,而是他失手错杀了自己的主人。
他的主人是一个张扬跋扈的人,总是对他拳脚相向,男人有一日无法忍受,就夺过主人的宝剑刺死了主人。他的妻子害怕他被官府捉走处置,帮他打包了行李,要他连夜逃走。
在他离开之前,妻子把自己祖传的玉佩摔成两半给了他一半,两人约定,如果运气好,能有一日碰上大赦,还要继续做夫妻。
男人在外漂泊流浪,生活得毫无尊严,连路旁的野狗都不如,而他的内心也背负着很深的罪恶感,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这个杀人犯。日子久了,男人患上了癔病,开始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把自己从一个逃犯修正成背负悲剧和深仇的江湖游子。
他的妻子是世上唯一知道他真面目的人,所以他潜意识里觉得应该杀死她,但是他怎么能杀了他的妻子呢?于是他在自己的故事里,造出了一个长得和他妻子长得一模一样的杀人犯,给了自己一个出手的理由。
然而,当妻子的血真的染红他双手的时候,他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想起了一切事实。
故事步入转折的时候,司马端着一杯热茶,到结束的时候,他依然端着这杯茶,茶已经凉了,且一点都没有被饮下。
“戏这东西很有意思。开头时演绎给你的东西,到结尾时总要扭转扭转才行,开头时的兄弟到了结尾总会反目成仇,开头时的夫妻到了结尾总会离心离德,反倒是开头时不好的东西,到了结尾会变成好的,比如那块玉佩,就从杀人者的遗留物,变成了妻子爱情的证物。似乎编排者们很喜欢这样的路数。”卓东来说。
“戏如人生。”司马只说了这简单的四个字。
好像这些事会发生在现实里一样。
回到草屋时,夕阳已近陨落。
突然地,一枚银镖从不远处的树上飞射而出,钉在了草屋的门板上。
银镖是带着一张纸条而来的。
卓东来把纸条取下,扫了一眼,就递给司马:“是有人要向你挑战。我知道这个叫谈雪秋的人,他是最近刚刚出现在江湖的年轻剑客,乐于挑战各方豪杰,至今为止好像没有输过,我曾经有幸旁观过他的一战,这年轻人实在很厉害,我几乎确信我无法打败他,现在他要挑战你……”
司马的表情没有变化,他随手把那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盆:“我不比。”
司马这么说,不是怕了,而是因为他的确不想比。
过去他接受挑战,是因为他要立英雄之名,而今,他实在看不出接受挑战的必要。
谈雪秋和他无冤无仇,不是来杀他的人,那么他就没有必要拔剑相向。
不败的威名,也许只有什么都没经历过的人才稀罕,现在的他早已不在意这些,如果那个人真的执意要向自己挑战,那自己就直接丢剑认输再送他一胜,也省得那些人总对自己说“三十三战不曾败”之类的恭维话。
“也是,你已经退出江湖,的确没有必要参与这些是是非非了。”
突然,又一枚飞镖横空闪过,钉在了之前那枚的下头。卓东来叹了口气,刚要把纸条取下来,却被司马抢了先。
司马看完了第二封纸条,脸色微妙地变了变。
卓东来看着他。
司马将第二封纸条也揉成团,扔进了火盆,然后高声冲着飞镖来的方向喊道:“我会去!”
“他说了什么?”卓东来好像讶异于司马的转变。
“没什么。”司马冷着脸回应过后,突然拎起酒壶,不要命一般地痛饮了一番。
卓东来没有再问。
虽然表现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可第二张纸条上的内容他很清楚。
第二张纸条也是一封挑战信,不过挑战的不再是司马超群,而是他卓东来。
他在刚才说过自己无法打败谈雪秋,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他和谈雪秋打,就会死在谈雪秋的手上。这句话就是司马隐瞒第二张字条内容的原因。
司马摸不准卓东来会不会应战,可是他不敢试探,因为卓东来实在太聪明,他不希望卓东来从自己的询问里推测出什么。
无论如何,他不想让卓东来涉险。
当然,卓东来就算应战,也总会用一些手段取得胜利,可司马已经不想再见到那些事了。
所以他宁可自己去。就算他作为卓东来的“手下败将”,很大可能上也会死在这个年轻人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