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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莫愁前路无知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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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芩不是个冲动的人,平日里几乎全都是他来替梅长苏接待外客,若非大事,还有客人在场的情况,他不会如此急迫。
只一眨眼的功夫,梅长苏便转过头去,微微一抱拳,“在下有些要事,可否请蔺馆主替在下暂且招待下姑娘?”
蜻湘不是看不懂眼色的人,可这是帮派的家务事,与她无关,眼下便抱着胳膊客气笑道,“蜻湘与云开也相识多年了,梅宗主的家事在下自然不便参与,倒是恰好有机会与云开旧友重逢了。”即便一抱拳,随蔺晨一个请的手势,往垂花门里去了。
眼见得那两人转了回廊,梅长苏蓦然收了笑意,顿时凝重起来,冲黄芩扬了扬下巴,转身大步往正厅而去,“正厅带路,边走边说。”
“是。”黄芩连忙站起来跟上他,“是这样的,每月初八江左盟都要清账,一般来说,都是四大长老一块儿查,但今天是佛诞日,乐长老忙着盟内事务,顾不上清账,所以就提前开始了。”
梅长苏看了他一眼,并不说什么,“这个月什么时候开始清账的?”
“前天,”眼看着走到二堂,迎面就是照壁,黄芩替他推开门,“到今天应该没什么问题了,结果有一笔款是甜水巷东头田安当铺的,田老掌柜说这笔账还没回来,是乐长老批的。一共三万两银子,就是前几天动的。”
“前几天?江平那边怎么说?”眼看着快要到正厅,梅长苏忽然停下脚步,往后一转身。季珩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脚步一顿险些撞到他身上。然而一抬头就看到梅长苏看着自己,显然那句话并不是问黄芩,一下子愣了,“问我?”
“不问你问谁?”梅长苏长眉一挑,冷冷地看着他,“我一放烟花你就过来,朱雀大街距离江左盟也不算近,集结人手到出现不过半柱香。”停顿了一下,他哼了一声,“令出必行,动作迅捷,不错啊,还有赤焰军的风骨。”
被梅长苏连讽带刺地一语道破,季珩顿时张口结舌,可论头脑和反应,谁又比得上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往来不败威名的少帅林殊,只需要一点破绽就可让他抽丝剥茧推测到当时的情况,真真是无从隐瞒。
“你在我出去的时候,集结人手干什么?抓人?”见季珩不说话,梅长苏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更印证了心里的猜测,“每月初八清账是惯例,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恰好赶这个时候——如果是为了贪钱。”
“按照田老掌柜的话说,确实前两天提的。说是一清账怕是不凑手。”季珩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那向问真是傻,换了我要拿钱就清账完了再说,反正账本都在我手里,一个月时间怎么都清理干净了。非在这个时候凑这个热乎闹,准备吃不了兜着走吗?”梅长苏抢白道,“你们要不是这么想的,至于把他抓起来吗?”
梅长苏的单独审问带着说不出来的压力,季珩有些承受不来。可他的宗主似乎并不打算自己在这里臆测下去,一转身大步往正厅而去,冷冷地扔下一句,“请田老掌柜来正厅。”
正厅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细细的呼吸声。梅长苏粗略地扫了一眼在场的人,便直接在主位上坐下。黄芩跟了进来,依旧像方进门时一样拜倒,“恳请宗主明察此事!”
梅长苏沉默着,甚至没有抬眼看一下黄芩。
向问被五花大绑着押在座下,除了他和黄芩在正厅上跪着,满座只梅长苏坐着没动。气氛在安静中弥漫着肃穆,没有人敢在他开口前打破这份沉默。
过了许久,梅长苏才淡淡地看了江平一眼,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松绑。”
“宗主……”旁边有人想说什么,猛一抬头正对上梅长苏凌厉的目光,不由得噤了声,不情愿地解开向问身上的绳索。向问似乎松了一口气,却依然跪着没有起身,只是抬手揉了揉被绑得酸麻的胳膊。
“谁下令绑的?”梅长苏并不抬头,只是随手拿起案上的墨慢慢磨着。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回答,梅长苏冷笑一声,“看来我这个宗主没什么威信,居然连个回答都没有。”
这话一出,江平连忙带头跪下来,正厅顿时乌压压跪了一片。梅长苏放下墨,“跪着给谁看?我问谁绑的,这是告诉我绑个人需要一群人一起上?”
江平下首的一个舵主沉声道,“回宗主的话,是属下命人绑起来的,向问吃里扒外乃是叛徒,属下怕他跑了,所以特意绑缚前来。”
“叛徒一说从何而来?”
“向问在甜水巷提的银子,今日属下查明,是向问私自拿钱买了一栋宅子送给林州郡守的老太爷,还送了一个漂亮的姨太太!郡守扣咱们茶庄,他却去巴结奉承,不是叛徒是什么!”说着,他一指身后的一位老人,那老人看到梅长苏看着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想来这就是甜水巷的田老掌柜了。
眼前的男子人高马大十分健壮,梅长苏上下打量着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得不起丝毫波澜,“我知道了。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郑虎。”汉子抱拳道。
梅长苏点点头,陡然厉声道,“以下犯上,杖二十!”
季珩身后立刻有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按住那汉子,直拖到院子里,早有人左右拿了胳膊粗的军杖来,把那汉子按到长凳上,便是一杖打将下去,顿时一声痛叫传来。
院子里顿时满是数数和嘶声的叫喊和求饶,梅长苏漠漠地听着,脸上不见丝毫动容。直到二十军杖打完才冷冷一挥手,“带下去。”悠悠地抬起头来,手里的青瓷砚滴里晃动着水声。
“向问,你提着三万两银子,真的是买栋宅子送郡守的父亲?”
“是。”向问低声道,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梅长苏停顿了一下,他早就觉察到这里面必然有原因,然而并不想在堂上为向问太做辩护。
江左盟内部不太平,根本原因正是赤焰旧人和非赤焰人之间的冲突。江平和季珩对黄芩的反感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其他赤焰旧部甚至不隐藏对黄芩和向问的不屑。他要做的不是替向问洗冤,而是如何从上到下严肃纪律。
离开战场不过三年,连当年的军纪都不遵守了,由不得他不警惕。
“都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军人,什么是军人的最高天职,都忘光了?!”梅长苏拿起笔,面如寒铁,一双星眸凌厉如剑。他低头写了几个字又放下,把手中的纸揉成一团,“违抗命令者,重责罚五十杖!”紧接着,目光落到向问身上。
“你最近家里还好么?”梅长苏换了个话头,向问摇摇头,已经说得这么浅显,他虽然不懂梅长苏今天这一番动作的深意,却也明白这话的意义,眼下只抬起头来,微微叹了口气,“向问所做的一切自知自明,本就大错。只求宗主给属下两个月时间,事成之后,愿意任凭宗主处置。”言罢,恭恭敬敬俯下身去。
黄芩还想说什么,却见梅长苏冲他使了个眼色,只得闭口不言。梅长苏微微合上眼睛,“既然你立下军令状,那就给你两个月时间。——其他人都不用跪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堂上的人窸窸窣窣起来了一片,已然有些人悄悄退了出去。向问默默掏出账房钥匙,轻轻放在案头,转过身去。
“乐长老,临走前别丢三落四的。”梅长苏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平和,仿佛方才雷厉风行处罚下属的不是他。苍白的指尖捏起钥匙,“账房的钥匙别丢了,不然可要按规矩办你了。”
向问一顿,低着头转过身来,重新拿了钥匙,梅长苏不引人注意地递过去,迅速将一团纸塞进他手里。
“季珩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梅长苏抬头看了一圈,堂上的人面面相觑,连忙都退下了。
待正厅终于空无一人,季珩关上门,见梅长苏指了指下首的座位,这才坐过去。方才梅长苏一番讯问,他敏锐地觉察到了梅长苏的意图——过去在赤焰军中,每逢林殊要杀鸡儆猴在军中立威之时,都会这样拿他来问。
季珩没说话,只是倒了杯水递给他。梅长苏撑着额头,似乎有点头疼,下意识接过来喝了一口,便放到桌案上。
“青黛。”他轻声说了一句,季珩沉默了一下,“你认为,这是青黛的主意?”
“旁门左道,他向问一个管账的,这也轮不到他操心,唯一能让他操心的,肯定是花钱的地方。”梅长苏阖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要对付一个人无非也就是钱权色,林州郡守是个贪官,不缺有人巴结他;山高皇帝远他就是个土皇帝,咱们也送不上权;那就只有色了,这郡守当年是举孝廉当得官,是出了名的孝子。青黛这手够毒。”
“最毒妇人心。”季珩撇了撇嘴,,忽然有些疑惑,“那你怎么料到是青黛?她一个小姑娘……”
梅长苏笑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季大哥,青黛是不是跟宫羽住在一起?”
“对啊,”季珩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即恍然大悟,“妙善因!妙善因是个勾栏院!”
梅长苏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揉着太阳穴道,“何必呢,我又不赶她走。”
梅长苏踏进门的时候,恰遇到蔺晨长刀出鞘,一招向蜻湘攻去,临近少女天灵盖时陡然变招,刀身一横,往少女喉咙割来。蜻湘后退一步折腰后翻,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一踩刀背拔高几尺,翻身落到不远处,恰逢蔺晨一招攻到,随即一转身,右手两指夹住刀刃,竟是指尖用力,将刀刃生生断开。随手一丢,顺着蔺晨脖子擦过去,钉在房檐下。
檐角风铃被刀锋一过,断了的绳线掉落下来,发出清脆的落地声。
这一招正是天鸾派著名的指尖杀机,以对方自己的武器对付自己,非高手不能相避。尽管凶险,梅长苏还是在蔺晨一闪避间看出端倪,蔺晨是在跟她过招,两人甚至都没有在尽全力,颇有些游戏的态度。
只一转念之间,蔺晨便收刀来,却并不退于断了兵刃,反而就着断刀上前一步,冲她右手而去,几欲断她手腕。蜻湘右臂后抬,撤下两步,顺着刀身方向身形一转便贴近了蔺晨,手刀顿下,往他手腕劈下去。蔺晨向上将断刃一抛缩回手去,却不料蜻湘更快一步伸手去,竟是要抢夺他手中的兵刃!
蔺晨长笑一声抬起一脚攻她下三路。蜻湘向后一个翻身,顺势抬脚将断刃踢向半空,借着后翻的力道猛一踏地面,瞬间飞身而起,一把抓住刀柄。恰恰落到梅长苏旁边,少女笑意盈盈道,“承让了。”
“三年不见,功夫倒是越发精进了——尤其是云纵,与我这飞花逐叶不遑多让。”蔺晨拱拱手,这就是意味着是点到为止认了输,蜻湘把那断刀一扔,“还是老规矩让了我三招,怎么,当着主人的面,是想给我几分面子?”
梅长苏内息全摧动不得武,武功路数却看得清,只两人一来一往之间即知这少女武功虽看起来不及蔺晨,却也差不了多少,而两人交手间除却断刃那一刹,几乎唯有招式不动丝毫内力,而方才清风楼前一战,兵刃一锐一钝,反而难说她与蔺晨谁武功更高。
“姑娘好身手,”梅长苏浅浅笑道,“今日砸场子的那位,怕是大意轻敌了。”
蜻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余光瞥了一眼蔺晨,若有所思道,“江左盟总部距离朱雀大街,并不远。”
梅长苏低低的笑了一声,“金马门砸场子不会挑地方,在我江左盟的地盘上撒野,在下岂能容他?在下景仰姑娘才艺已久,乐府既然前来,当然有责任,替姑娘讨个公道。”
话说到这份儿上,蜻湘不傻,自然听得懂这江左盟宗主是何用意。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起来。
梅长苏手心里有些汗意。他早知蜻湘是个随心的人,一个不高兴谁的面子都不给,而方才在朱雀大街,自己明明可以当场帮忙却偏要坐山观虎斗,已然对她是极大的挑衅和戏弄了。
然而尴尬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的功夫,蜻湘就乐道,“那就仰仗梅宗主替小女子做主了。”
梅长苏暗暗松了一口气,侧身做了个请,“请姑娘入室而谈。”
蜻湘欣然行了个礼,“金马门有铁面七鹰,却不足为惧。只是这唇亡齿寒,梅宗主这招借道伐虢,不怕就近的虞国,不那么好对付么?”
梅长苏并不回答,直至在屋里坐下,才斟了杯酒,“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梅长苏且夸个海口,我有张仪之才,不知可有王翦助我?”
纵横家双雄并立,他却只提张仪不说苏秦,亦是委婉袒露出野心。
蜻湘端起酒觞,看了一眼酒水,忽然起身,将梅长苏面前的酒杯也斟满,而后举起酒觞一饮而尽,看着梅长苏替她重新满上,“我蜻湘做事全随自己心意,梅宗主不怕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梅长苏轻笑着摇摇头,“天鸾派向来言出必行,长苏信得过。”随即端起酒盏,一口喝干,亮过杯底。
蜻湘终于笑了一声,却也不直说,只看着自己手上连指的珠链,慢悠悠道,“久闻齐家庄有一套笛子,白玉为身,竹皮为膜,传说为凌波仙子遗留仙品……”
“那长苏就不用费心思,想着送姑娘什么见面礼了。”梅长苏放下酒盏,“平日里还请姑娘指点在下音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