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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共禹论功不较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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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佛诞日,入夜,有弦月一泓,亮如银线。
黄芩和向问一同来到后院,这是一处四面无遮的花房,本是前任江左盟宗主孙泽所建,偶尔养上几盆珍奇花草。后来青帮里应外合与江左盟火并后,曾有人提议烧了这里以儆效尤,却被当时的姬家姑娘宝盈反对而留下,直到今日。
梅长苏并不是个对种植花草有兴趣的人,除了前些日子突发奇想在后院手植桃树外,几乎从未踏入过这座花房。就连黄芩,若非今日向问带路,也不知道这里竟然别有洞天。
花房里很是简单,多数是些蔺晨从别处突发奇想挖来的草药,一株葡萄与葫芦从花房对角攀爬到花房顶层搭起来的竹竿上,争夺着高处的生长空间。唯有靠近里面的空地上不知何时铺上了毡子,后面的木架上,茶具和花洒杂放在一起。花房里点着银灯,照着整个花房白亮通明。
梅长苏静静地坐在毡子上,手里的书卷还未放下,身上只穿一件宽松的袍子,一头乌发散下来,发梢还在陆续地向下滴着水,衣带松松系着,发梢上的水滑落到他敞开口的衣领上,便继续向下落到衣领里去了。许是天热,双颊带着些许潮红。夏夜并没有褪去白昼的余热,夜里也开始升温,唯独花房花草众多,还带着凉气。想来是刚沐浴过嫌热,便到花房躲清凉来了,见他们进门便放下手里的书卷,简单指了指自己对过,“坐。”
黄芩看了他一眼,带头在他对过正坐下来,重新将有些凉了的茶碗加了些水,梅长苏喝了一口,这才慢慢放下,双眸平和地看着向问,“青黛是什么时候跟你提出这个想法的?”
他并不说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显然已经猜到了来龙去脉。向问沉默了一会儿,“这件事是属下的错,不干青黛何事。”
“眼下就你我黄芩三人,这些个规矩,就给我免了吧。”梅长苏放下手里的茶盏,并没有回答向问的说法,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回答。
“妙善因由宫羽打理,青桐姨名为老鸨其实也是我安插的人。青黛跟随青桐和宫羽,妙善因一个风月场销金窟,能想到以色诱郡守父亲这招也不算什么。”
向问一怔,随即苦笑着摇头,“我倒也没什么本事,想不到这层上去,只觉得既然有用就赶快……”
“我并没有怪你先斩后奏,”梅长苏淡淡地回答,“你做的很好,我也清楚你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我今晚让你来,不是这件事,只是想……请你多多包涵。”
梅长苏说着,竟是忽然起身,朝着向问和黄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两人吓了一跳,连忙扶助他的胳膊,梅长苏微微挣了一下,坚持再拜方开口,“两位都知我身体不好,今日之事,并非两位长老哪里有过错,皆因江左盟内部不团结,我这个宗主难辞其咎,却也不能因此而打压他们,若是哪一日我病重不省人事,未必没有人不会趁机为难两位——长苏在此,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黄芩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言语,向问沉吟片刻,“宗主言重了,其实我也早就注意到了。倒是今日想问一句其他的,喜长老和季大侠……是否以前就是你的部属?”
“是,”梅长苏坦然承认道,“应该说,是家父的部属,我是他们的少主。”
“季大侠和喜长老,之前都是军人。四年前来到江东,”向问和缓道,“四年前唯一一次裁撤,是赤焰军由十万裁到七万。宗主你既然承认他们都是令尊的部属,你还是少主——那我和哀长老是不是斗胆猜测一下……”
指甲微微掐进手心,梅长苏捻着衣角,似乎有些犹豫,却听黄芩继续道,“宗主,若是再有人问起你过往,只说去岁曾于金陵小住便是,莫要再提幼年了。”
向问点点头,“我们能猜到,其他人稍有留心,也是一样的。裁撤的赤焰军于江东安家落户是户部和兵部一同安排的,起码在江东十四州都是公开的事儿;你对金陵和皇家如此了解,那么必然出身贵族;如今还能以病弱之身号令裁撤的赤焰军……只要这几点综合一下,就算不敢猜你是林殊,怕还会有更阴险的推测……”
“江左盟已经是江东所有门派都忽视不得的新生力量了。”
梅长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完全褪去,牙齿将下唇咬得一片惨白。黄芩抓住他的手,迫使他松开掐出血痕的掌心,“宗主,江湖险恶,不比战场安全。只是这里都是明争暗斗,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你在江左盟于江湖上站稳脚跟之前,忘了你是林殊,忘了金陵所有过往,否则你自己就是最危险的!”
向问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说话,他实在不忍心开口。他的宗主只有二十岁,再聪明机灵,再天纵英才,到底也是个孩子,年轻人会犯的错误,他也一样会有。
因为那是时间沉淀的阅历,每个人都必须要走过,方才能懂。任何劝说和苦口婆心,都绕不过去的坎。
花房里一片寂静,月色穿透琉璃天窗倾斜出一方月明天地,幽光微涧,树影婆娑,风起无声,青萍之末。梅长苏深深吸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黄芩放开他的手,向问从袖中拿出一方锦盒,“这是日间刘家送来的,说是宗主你从刘家订的东西,要我亲自交给你,另外,刘家第二次托人前来,请宗主五月八日务必亲至刘家。”
锦盒很小,里面是一合浮雕如意灵芝梅花簪,半圆翠面云纹飘翠,簪子却只在簪头简单雕了一只九尾狐。黄芩看了一眼笑道,“宗主这是未雨绸缪,早就准备好了。”
“今年初夏就已经这么热,想来山东地带更热,”梅长苏拿起簪面细细端详着,将狐簪从半圆弧面下抽出来,“听说济州那边近日来雷雨甚多,想来今年不会亢旱。但是……渝州恐怕不太好吧?”
向问微微蹙眉,“江东十四州要同时风调雨顺,还真是艰难,冬天还好说,这一到夏季就北旱南涝,偏偏南北还都不靠着汾江——要是有个法子,能彻底解决了,也一劳永逸啊。”
“向兄好想法,可这渝州洪涝济州亢旱是自古以来的事儿,没有闹到凤阳那等十年倒有九年荒已经是谢天谢地,”黄芩毫不给面子地奚落了一句,“若是真有办法,何至于此呢?”
梅长苏轻笑一声,拢了拢衣领,“若我说,我有办法,黄长老给不给面子听听?”
“听你的法子前,”黄芩指了指他手里的翡翠发卡,“你先解释一下这个吧,想来蔺晨少爷,是不会用这种一看就是女孩子的首饰吧?刘家的手艺恐怕价值不菲。”
听出他还有别的意思,梅长苏笑出声来,指尖在打磨得光滑细腻的翡翠上摩挲两下,这才慢慢放回去,“这东西,是我要赠与蜻湘姑娘的。”
说着,他拿起方才放下的书卷,慢慢在毡子上展开,用那锦盒压住一边,指了指中间部分,“江东处于汾江中下游,以廊州为中心;从东向西,钦州,林州,霍州,涂州,松江,这六州都在沿岸,渝利二州,隔着廊州于汾江以南;通州靠近黄河,唯独济州,与汾江隔着兰陵和徐州潮州,于黄河又有青州德州相阻隔——”说着,他伸出手指,在图上于通州和济州之间画了一道,“要是在这里有条河道,不就可以解决济州干旱的大问题了么?同时黄河泛滥,通州也不需要再用大坝堵塞,丰水期可调节,枯水期还有汾江补水;退一步讲,若是荒年,南粮北调通过水运,我江左盟通过漕运,也就可以直接控制十四州,而不必崇山峻岭翻越了。”
向问一惊,不由得顺着他所指方向看过去,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地形,黄芩却明白,眼前梅长苏所用的地图正是出自他的手笔。只见梅长苏所画的地方,几乎全是荒野或者干涸的枯水道,若用来开运河,倒也几乎不影响农桑种作。
“你要效仿隋炀帝,开一条运河?”黄芩低声问,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震惊,“这种事儿你一个江湖帮派干不成!而且真要开运河,那得皇帝朱批朝堂首肯,户部亲自派人监督,你怎么把你这想法送上去?皇帝凭什么批准?就算真做出来了……那功劳也不是你的,是皇帝的!”
“我不需要皇帝记住我,”梅长苏依旧平静地倒了杯茶,目光却低垂着并不看他们,“但是既然要干,我就一定会有办法。今天让你们来,也就是想说说我的办法,看看是否可行,如果可行,那么五月初八之前,我会亲自去一趟济州,告知通济渠运河将开之事。”
说了这么多,向问虽然沉默,却听出了些许端倪,“宗主莫非……是想借姬家之手,上达天听?”
梅长苏微微颔首,“正有此意,前段时间,宝盈与我通信,言其堂弟宜兴,已于钦天监述职,夜观天象。”
“也就是说,先上达天听,若是天象符合,皇帝也会顺应天意?”黄芩到底反应快,只听这一句,便明白过来,不由得露出喜色,“果然是件好事,可……你又如何上达天听呢?”
梅长苏指了指锦盒,眨眨眼睛,乐道,“乐长老你不是刚经历了一场以色事他人的事儿么?怎么眼下,就不明白了呢?”
黄芩板着脸,“他不明白,但是我明白一件事,如果你敢动这个歪心思,蔺晨少爷不会放过你的。尤其是,宗主现在还没交代,送女孩子这东西何用,该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梅长苏摇摇头,目光却似有深意地看着那锦盒,两人一怔,“蜻湘姑娘?”便同时想到了今天梅长苏不同寻常的举动。
梅长苏在这江湖上没有朋友,这一点他们很清楚,除了蔺晨这边,他几乎没有任何依靠的力量,因此,他从不会亲自去带任何人来江左盟——至于姬家,那显然已经不是江湖了。
黄芩浸润江湖日久,却也绕了好几个圈才想明白。“宗主,你该不是想……以秦大师太傅之身,替你为皇帝说这件事吧?”
梅长苏大笑起来,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芒,“要是这种事儿我会给秦大师,未必也太不谨慎了。且不说秦大师是在利用我,这种老江湖,要是他背后捅我一刀,我也是没办法的。何况秦大师一个太傅算什么?真在宫里能翻云覆雨的……还得靠那个人。”
“谁?”
“司礼监秉笔太监,高湛。”
自古至今,太监在世人眼中都是不堪的存在,可在宫中却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高湛之名他们也许没有听说过,虽然不知其功,可只看能坐上如今的地位,其能力非凡可见一斑。
“蜻湘的母亲曾是伺候太后的二品女官,与高湛结为对食夫妻。后来出宫成家后有一儿一女,即庆平和蜻湘,烟雨画桥的另一位馆主庆林便是蜻湘的堂哥。赵家男主人病逝后,高湛找到赵夫人,问她是否还愿意再续前缘,做个对食夫妻。”
对食之事,本是宫女与太监为排解宫中长日寂寞而出现的一种特殊夫妻,虽然不合礼数,然而因其人性的特色,还是长久保留了下来。许久,向问才感叹一声,“难怪蜻湘姑娘宁可混迹江湖……”
“她混迹江湖不是因为这个,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感情是不会有任何歧视的。”梅长苏好笑地摆摆手,“至于混迹江湖,她父亲就是天鸾弟子,天鸾派向来和善,自然不会任由弟子的妻女流落街头,故而接纳了她入天鸾。
——这些倒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高湛甚是宠爱她,皇帝和太奶奶也喜欢她,要去说这件事,她可以当作江湖传闻去跟皇帝探口风,就算是说错了,也只会当她是小女孩不懂事乱说,最多责骂一句江湖传言听风就是雨的,大不了还能去跟太奶奶撒个娇。皇帝不会责罚她的。”
梅长苏搓着锦盒一角,“更何况,兴修水利这种千秋万代的好事,换成是我,也不会拒绝。”
向问悠悠叹了一声,“哎,我是真舍不得花钱做这么贵重的首饰啊。”
梅长苏白了他一眼,“两个月把茶庄给我弄回来,我可给你记着呢!”
晨光熹微,清风微凉,有香炉一盏,烟雾窜出些许,便重新归于无形。
蔺晨蹙着眉坐在床边上,三指并拢,深按底脉在骨,帐子里偶尔传来咳嗽声,夹杂着虚弱和沙哑。许久,蔺晨才将他的手放回丝被里,拢了拢被角,将床上的人抱起来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顺气。
梅长苏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一样难受。他却并不说话,只伏在蔺晨怀里不住地打着哆嗦。
烧还没有退,身上却满是虚汗,蔺晨抽出一只手来捞起帕子,稍微拧干水替他擦了擦,这才低声道,“还大半夜去花房么?虽然夏天有点热了,也不能洗完澡就去吧?你自己什么身体还不清楚?”
怀里人不轻不重抓了一把他垂下来的头发,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哼声。
“就会在我这儿撒娇耍赖,”蔺晨搂着他抚摸着头发,“你这样去挖运河?”
“你不说我都忘了。”梅长苏这才终于开口,随即又是一阵咳嗽,“巴渝洪涝…光堵着没有用的,倒是不如开源,在三峡以东高峡平湖,以金寨为中心开凿一个天然的堰塞湖,若是可以,联通汾江岂不是更好?”
“你这开运河还开上瘾了?”蔺晨好气又好笑,“先拿下蜻湘吧,那是庆林的妹子,我得罪不起,这可不帮你。”
“阿晨。”怀里人小声唤道,蔺晨装作没听到,在发顶吻了吻,梅长苏越发来了小脾气,哼了一声,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却还是小声叫了一声,“阿晨~”
声音软软的,蔺晨抬手摸摸他的脸,亲了亲他的眼睛。梅长苏却又是一阵咳嗽,难受得重新缩回他怀里,不动了。
“宝贝儿~叫你不乖,生病了吧?”蔺晨抱着他幸灾乐祸道,“金马门砸场子,你是看不着喽!哎哟!”
他腰上的肉被狠狠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