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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何妨吟啸且徐行 ...

  •   四月初八,廊州城。

      这一天是佛诞日,各大禅院都在举办着浴佛斋会。街上时常能看到邻里相互赠送着用香药加糖煎煮过的浴佛水。而随着四月的到来,天气逐渐炎热。榴花院落,细柳亭轩,时光昼永,气序清和,清晨时刻甚至听得到呼朋引伴的莺燕。

      蔺晨惦记着廊州的清风楼,一大早就把梅长苏拖出门去,只为了品尝这一年新上来的樱桃和杏子。直到踏出门来,梅长苏才深深地感觉到了市井渐次而来的喧嚣与热闹。

      一年之计在于春。

      此时春红已谢,阳光带着半夏的余香悠然而来。街上行人络绎不绝,甚至还能看得到新开张的瓦肆,人挨人地等着看一出悬丝傀儡戏;不远处的歌女青丝高绾,水袖婉转地挥洒出一片晨光的柔媚。

      在清风楼坐定,蔺晨叫了坛酒,慢慢斟出一杯,细嗅酒香,“七十二酒楼,唯清风楼的青梅酒最适合夏天喝了。来,尝一杯。”

      说话间便有茶博士背着茶壶,在背上转了三圈,长长的茶壶便顺着壶嘴注入杯中,一时间空气里飘满了茶茗酒香。

      酒保提着酒坛上来,唱了个肥喏又退了下去。酒楼临窗,娇花照水,些许晨风带着炎夏来临前最后一点清凉,吹透了行人单薄的衣衫。

      “刘家送了信函,今天清晨,刘家少夫人诞下一个女儿,请梅宗主隔月去参加喜宴。”蔺晨倒了一杯青梅酒兀自品着,“真不知道你是好心,还是误打误撞,竟然救了刘家大爷的命。”

      梅长苏有些疑惑,手里的信函看了又看,终究还是摇头,“当真不记得,我何时救过他?”

      蔺晨看了他一眼,只摇摇头并没开口,许是不想再提。梅长苏也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反倒是蔺晨换了个话题,“茶庄的事,昨天青黛那小丫头问你的乐长老去了。”

      “问吧,她若是有法子,也不枉我收留她。”梅长苏不置可否地倒了杯茶,深色的茶汤带着烘烤的特殊香味,碎末浮在水面上旋转着。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喝彩,随即便是一片掌声。两人一同向窗外探出头去,却见清风楼的对过,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瓦肆,轻罗帘幕低垂,有徐徐清音随着一声琵琶唱了起来。

      小琼闲抱琵琶。雪香微透轻纱。正好一枝娇艳,当筵独占韶华。

      "好一个‘当筵独占韶华’!"蔺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八音坊好气魄!”

      那女子音域宽广,伴着手中琵琶铮铮仿佛冰碎瓦裂,歌喉却如黄鹂般嘹亮,最后一句音调极高,她竟也不费吹灰之力转了上去,紧接着又是一个女声,低沉婉转却丝毫不输于高音的女子,却是停了琵琶,换了音阶,唱罢才跟了上来。

      “这个时候居然还听得到埙独奏。”梅长苏不由得赞叹一声,“八音坊,果然名不虚传。”

      匏木革,土石金,外加丝竹,乃是传统乐器的八音。八音坊只是江湖的称呼,真正的名号,则是礼部下属的乐府。

      乐府源远流长,早在商周时代便设有乐司。大梁太宗更是雅俗共赏,设梨园乐府于朝,故而能踏入乐府成为女官则不仅才貌双全,更是需要家境出身,女官一旦出嫁,可与郡主下降同级,在京宗亲权贵无不以家出乐府女官为傲。这一代乐府首席女官,便是忠国侯府的长女,将乐府以八音坊之誉满江湖。

      正待两人还在感叹埙音之时,有中音悄然而来,声色空灵,中气饱满,仿佛孔雀月下双飞池边嬉戏。蔺晨顿时兴致盎然地一拍手,“葫芦丝,方才是木,之后是土,这会儿是匏。想来八音坊今天要八音全出了。不知压轴的会是哪个。”

      “蔺馆主与我打个赌如何?”梅长苏浅浅一笑,“赌约有二,第一,八音坊这奏乐,能不能进行到最后;第二,若是能,压轴者为谁。”

      “你倒是爽快,我不接也难啊。”蔺晨哑然失笑,他家长苏偶尔一招先声夺人,倒也妙趣横生。

      葫芦丝一曲作罢,瓦肆里寂静片刻,便是如雷的掌声,夹杂着叫好声连成一片,更有胆大的要掀开帘幕,看一眼是何等美人在奏一曲连环的仙乐。

      “堂倌,笔墨伺候。”蔺晨唤道,“咱俩对这八音坊了解程度不一样,我就欺负你一回,把各自心里的答案写在纸上,也免得你说过了我再说有人云亦云之嫌,你看如何?”

      梅长苏笑道,“若是你要欺负我,我这十有八九是赢不了的。”

      “和局总是有啊。”蔺晨乐道,便率先提笔,在第一个赌约上写了个“否”。眼见得梅长苏也落了笔,蔺晨便也挥笔写下一个名字。

      窗外依然清歌袅袅,不曾有任何停顿,却再次换了歌姬,小鼓咚咚如雨,八音果然循次渐进,这已是第七音“革”。

      “这可是最后一场了,”梅长苏闲闲地拈起一块红豆酥,吃到嘴里有些甜腻,便就着茶水冲下去,“竹乃压轴之戏,乐府只六名笛箫乐手,可担大任者无非两位——今日你我倒有福气,能将八音听个遍。”

      蔺晨哼了一声,脸上笑意不减,却带了几分悠然,“能否听完还看天意,只需听听这唱词,便可知是谁。”

      话音未落,歌者已然退往幕后,余音袅袅尚未落地。蓦地风起,无数帘幕瞬间被烈烈大风吹得几乎与地面平行,鼓声骤然快了起来,声声仿佛大雨滂沱,琴筝鼓瑟埙竽笙一时间众乐齐鸣,铮铮然若铁骑秣马蓄势待发。只恍惚间便有两条绸带从瓦舍顶端直上云霄,四名少女同时踏着绸带如履平地,每人手中各执一柄短剑,雪亮的寒锋在上午的阳光下凛凛生威。与此同时,歌者的曲风陡然一转,从张家巷口直至第一座桥,都清晰地听到了最初那名歌者高亢宏亮的唱词——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好!”两人按捺不住心里的雀跃,不由得同时一抚掌,蔺晨本就是雅士,此刻更是振案惊喜道,“竟然是剑器舞,不知今天唱的是哪一个曲!”

      谈笑间四名少女已然变阵,两人独立静默端凝;其余二人则手腕一动,身姿杳然间互换了方位,行云流水般接连刺出九剑,龙行虎步,游龙戏凤,剑穗一晃即收,在空中划出一道雪白的弧线。

      此时清风楼下人山人海,掌声喝彩声一波连着一波,站剑的两名少女一声长啸,行剑两人则立即向晴空一跃而上,踏着帘幕刹那两个翻身。而随着四人齐动,高昂清脆的丝竹之声终于在恢宏舞蹈中亮出最后的曲调!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梅长苏不由得一阵心旌动摇,他幼年便从军而行,铁血丹心最是能与这疏阔爽朗产生共鸣,而此刻这铁笛声里初阳仲夏,更是少了悲壮多了激昂——那是属于少年鞍马的新致,是儿郎披甲上阵前热血的沸腾。

      此时此刻,因着八音齐出和空前未见的剑器舞,廊州城已然万人空巷,几乎所有人都被这歌舞剑器的表演所倾倒。仲夏的空气似乎都带了些许热烈和沉醉,夹杂着酒一样凛冽醇香的气氛。

      终于,剑器舞者妖娆着身姿转开中央,最后一名乐师横执铁笛,缓步而出。

      随着歌姬终于停止了最后一句唱词,她缓缓抬起头来,朱雀大街上的所有人却还在痴痴地沉醉在方才的惊世表演当中。

      “乐府奉旨与民同乐,以此献与江东百姓作为佛诞之礼,在下多谢诸位捧场。”

      铁笛重新附到唇边,略略横吹些许音符,最初有些生涩,然而很快便空灵起来,恍若隔世晨光中渺茫的吟唱,身后四名少女却随着笛声的欢快起来而身姿变幻,轻功一蹴直上晴空。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一声尖叫,“姑娘小心!”

      最左边不知何时一支羽箭陡然射过来,险险就要刺进少女的肩膀。铁笛声骤然一停,吹笛女子犹如飞花飘叶纵身而起,刹那铁笛横出将空中羽箭生生打断。

      “乐府奉命于佛诞日献艺于百姓,不知得罪了哪位江湖朋友,要这个时候坏诸位的雅兴?”

      在方才突然的袭击当中,满场观众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此刻满座寂然,女子这高声的诘问便显得愈发严厉。不知听到了什么声响,女子突然抬手,一把牛毛细针正冲清风楼对过的人群而去。

      人群顿时惊慌起来,看清看不清的纷纷躲避,那女子却只一提气,借着绸带一个空翻将身子抛向半空,铁笛在指尖翻转了两下,笛身横扫,竟是抢先一步将自己发出的牛毛细针纷纷扫向一侧。四名少女早已落回台上,同时水袖如风,带着内劲直击女子铁笛所指。

      铁笛已然脱手向方才发出警报的灰衣男子背后刺去,那男子也机灵,电石火花间低头躲过铁笛一刺,随即鹞子翻身,嚓地一声拔出刀来,冲着那青绿色衣衫的吹笛女子砍将过去,却恰逢那四名少女的水袖合力一击,刀锋所指顿时被生生弹开一个角度。借着这个机会,女子蹂身而上,铁笛往台上一扔,左手反过来抓住那男子的手腕用力一翻,右手成爪,直往男子璇玑穴而去。

      璇玑尺关乃是要穴,若一招被制则再难以翻盘。灰衣男子当即刀刃一转,就往绿衣女子手腕劈下。

      挑,刺,砍,拍,是刀功最基本的四大招式,灰衣男子须臾之间将这四招使得甚是霸道。绿衣女子却仗着身法更快一步,竟然不带任何兵刃再次当头迎了上去。

      许是男子终于发现了后面四名剑器舞的少女,亦或是发觉绿衣女子最是难缠,他果断跳出战圈,一招横扫千军向四名少女齐齐惯出,长刀带着刺耳的风声往少女中间打去,少女们则蓦然一散,锋刃霍然一扫,帘幕的柱子被瞬间削断一片,往四面八方倒去。

      人群恐慌地四处奔逃,然而方才献艺万人空巷,此刻众多观众反而成为逃难最大的累赘,一时之间,四处都有踩踏者的惨叫传来。人群仿佛潮水一般疯了一样逃窜着,很快就空了一大片,连清风楼上大半客人也逃得精光。

      梅长苏冷冷一笑,依然不动声色地坐在远处,眸光却冷下来,从衣袖里摸出一管哨子花,用力抛出窗外,天空中骤然炸出一朵雪菊。

      很快,季珩带着一队人马赶到了朱雀大街。灰衣男子已然放弃了袭击四名少女,长刀转了个圈回到男子手中,那绿衣女子却依然赤手空拳,却也不见落到下风。梅长苏冲他打了个手势,季珩便退了几步,让开了一片空地。

      一名少女忽然水袖一扬,将两支六棱金锏传了过去。灰衣男子意识到这是那女子的兵刃,快步抢上前去,往女子面门打了过去。女子一个折腰翻过身去,顺手一掌击向男子的气海死穴。随即长腿后踢,长的金锏瞬间被踢上半空,而女子则从背后一伸手,一把握住短锏的锏柄,从后向前猛一抬胳膊,生生格开男子砍向她手腕的刀锋。

      长锏在半空中转了个圈,锏头朝上落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看到对手夺得兵刃,灰衣男子当即一个前踢,直向女子心窝而去,长锏眼看落入男子之手。季珩眼角的余光一瞥清风楼上,却突然一出手,一拳挥向男子脸颊。

      灰衣男子做梦也没想到方才观战的人会突然出手,连忙后撤一步,长刀本能的横在身前,趁这个机会,女子一把接住长锏,双锏一错,就向他头上扫去。

      季珩并不攻击哪一方,只凭女子一扫的功夫让自己向后撤了几步退出战圈。灰衣男子却恰恰将长刀劈在女子双锏之上。

      长刀在长锏身上划出一道火花,便被短锏狠狠砸开,顿时兵刃尽毁。下一刻,女子霍然飞身而起,一脚横踢在男子肩头,顿时将他掀翻几个跟头,栽在地上,喷出一口血来。

      青绿衣衫的女子双锏一交,竟是向清风楼行了个少女礼,“不知哪位江湖朋友相助,蜻湘在此多谢了。”

      梅长苏淡淡一笑,拂袖下了楼,微一抱拳,“在下梅长苏,倾慕姑娘雅乐已久,今日得幸观此盛事。”随即话锋一转,“姑娘来廊州,江左盟理应派人保护,不想一时陶醉,忘了这事儿,还请蜻湘姑娘海涵。”

      蔺晨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嗤笑一声。

      方才斗得如火如荼,明摆着是想看热闹,眼下这番说辞,也亏得他梅长苏脸皮够厚,说得面不改色。蜻湘倒还记得承了那一出手的情面懒得言语,只略一颔首便转过身去。灰衣男子被季珩压着,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却一抬眼正看到梅长苏走过来,慢慢蹲下身,抬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从他衣襟上扯出一条汗巾,正绣着一匹金马。

      “金马门在廊州地界上,还当真是不把我江左盟放在眼里。”梅长苏冷哼一声,“阁下是报私仇呢?还是跟我江左盟过不去?”

      “梅宗主不要妄意揣测。”蜻湘抱着双锏看了他一眼,“我可不认得这人是谁。”

      八音坊皆为女子,说到底也不算是江湖人,弱质女流并无会拳脚功夫的人,何况乐府属朝廷,自有专人保护女官乐师们的安全。因此除却从小练剑器舞的少女之外,唯有蜻湘一人师出天鸾正宗,武功尚属上乘,也唯独她有可能招惹上什么江湖是非。

      “既然姑娘不认得,就干脆押回去,明日会一会东方先生好了。”梅长苏站起来拍拍手,朝蜻湘抬了抬手,“在下请姑娘过府可好?”

      经历了方才一番苦战,灰衣男子早已大汗淋漓,蜻湘虽然也香汗不止,气息却并未乱多少,依然深长不紊。可见这女子的内息和气力都非普通武林高手所及。

      蜻湘随性一笑,挥手让那四名少女唤人将戏台收拾了,这才一抬手,双锏顿时脱手,向戏台飞去,少女们略一侧身接住双锏,便行了个礼,婷婷袅袅退到了幕后。

      “姑娘不带兵刃,就这么信任在下?”梅长苏袖手笑道,抬手做了个请,“万一在下摆个鸿门宴,姑娘一人岂不是吃亏?”

      女子拍了拍上衣刺绣着的淡白梨花,不由得戏谑一笑,明亮的眸子一闪,连带着发上的螺钿珍珠流苏钗也流光溢彩,“梅宗主是友非敌,带着兵刃怕是对友人太不信任。何况梅宗主岂是占便宜的小人呢?”

      这话答的极妙,却暗暗讽刺梅长苏方才看热闹的心思。梅长苏如何听不出这明里暗里的刺,只暗暗好笑,却也不会跟一个女孩儿家计较这个,自押了那男子往江左盟而去。

      直到踏入大宅的门槛,梅长苏才觉察出一丝不寻常来,转头看了一眼,见蔺晨也皱起了眉头。黄芩急匆匆上前来,一个大礼急急拜倒。

      “宗主,喜长老带人抓了乐长老,眼下正押在正厅,请宗主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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