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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楼昨夜又东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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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长苏一怔,目光立刻落在瘫倒的人身上,那人不停地喘着气,话也说不连贯,许久才平复些许,“宗主,林州的龙珠茶庄,被…被查封了。”
梅长苏眯了眯眼,“秦华?”
此人正是秦华,本是赤焰军裁撤的百夫长,算是江平的人,前几个月便被派去看管青眉峡。梅长苏对这个人并不是非常熟悉,也是到了眼前才认出来。
“是…这么回事…”秦华接过梅长苏递过来的碗一饮而尽,“我今天接到喜长老的命令带人去龙珠茶庄,正遇到金沙江的马队来换货,哪知道我刚进去,就被官兵包围了,说是郡守接到举报,茶庄通匪,那十几个马帮弟兄全抓了!”
蔺晨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始终没有吭声。屋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到秦华还未平复的粗重呼吸声。梅长苏坐回毯子上,目光在地图上逡巡变换,许久都没有回答。
林州旁边是钦州,茶庄距离青眉峡只有短短二十里路。
几乎是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梅长苏才提起壶,慢慢地倒了点水,“秦华,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先坐。”
“宗主您问。”秦华拿衣袖擦了擦满脸满头的汗水,气息依然有些粗重。
“林州郡守是谁?”
秦华想了想,肯定道,“李森,他弟弟李林在刑部,所以才凭这个谋到这个职位。”
“你何时离开青眉峡的?”
“正午时分,”秦华微一停滞,“对,当时我还瞥了一眼更漏。”
梅长苏再次沉默下来。
屋里沉淀着方才的茶香,此时已近初春,窗外一树早桃绚烂而绽,喧闹而安静地昭示着生命力,树影斑驳地落到窗前,清风徐来,云屏摇摇复止,茶香与春花的香气融合着,最终在袅袅茶烟中遁于无形。
他不熟悉秦华,但熟悉江平。从方才两个问题看,秦华没有说谎,这种事情他说谎也没什么好处。而江平虽然鬼点子多,却从来不是个自作主张的人,绝对没有这个胆子擅自瞒着他调动秦华。
林州有刘家,与银楼合作几十年,从前江左盟到现在都有人还在林州,需要跨州郡调人马么?
尤其是,为什么是秦华?
心念电转间,梅长苏长眉一蹙,调虎离山,这是一石二鸟之计,真正的目标是青眉峡!
深深吸了一口气,梅长苏沉声道,“秦华,你下去休息吧,请三大长老和天机堂主到正厅议事。”
梅长苏到的时候,三大长老和季珩都已经到了,向问依旧不声不响地站着,江平和季珩还在小声争论着什么,唯独黄芩还在看他手里的一份地图。不等他们行礼,梅长苏就单刀直入,“茶庄的事,想必几位都知道了,各抒己见吧。”
梅长苏并没有挨个询问,四个人反而不知道谁先开口了。
过了一会儿,江平才首先开口,“属下觉得…首先要保出被抓的马帮弟兄,咱们跟金沙江锅庄来往靠的是马帮,那边民风纯朴,很容易听到什么消息,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安抚他们,让他们本人现身说法,稳定住马帮和锅庄。”
梅长苏点点头,“也好,那就交给你。”
黄芩看了向问一眼,“属下倒是觉得……这件事太过蹊跷,宗主觉不觉得,是江左盟出了内奸,或者……有人想反水?”
黄芩这话一出举座皆惊,屋里静默了一会儿,季珩才反应过来,当即怒斥道,“胡说!在场几位都是江左盟的中流砥柱,若有人反水何须如此?直接劫持宗主不就够了?!”
季珩语气极冲,却也直接说到了点子上。梅长苏确实身体不好,然而一直是江左盟的灵魂首脑,所谓擒贼先擒王,起码在其他人眼里,要控制梅长苏并不算难。
黄芩摇摇头,“若这人不在江左盟总部,宗主几乎足不出户,要怎么擒贼先擒王?况且,反水也许只是想自立门户呢?”
江平冷笑一声,“哀长老,请你想一想,有江左盟垄断汾江漕运,自立门户也要想想自己怎么在江左立足吧?即便是地头蛇,又能如何?”
“喜长老说得在理,内奸可能有,但这种方式无异于痴人说梦!”季珩抢了一句。
黄芩依然据理力争,“正因为江左盟垄断了漕运,其他帮派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让江左盟把持吧?”
屋里顿时吵起来,江平与季珩平日里就不喜欢黄芩,此时更是把对黄芩的不满发泄个十成十,眼见得争吵已经上升到攻击,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梅长苏拿起笔筒重重地在书案上一放,三个人顿时噤声。
“吵够了?”梅长苏冷冷地看着他们,蓦然转头向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的人厉声问道,“江左盟的处事准则是什么?向问,你说!”
向问完全没想到梅长苏会突然问他,惊诧之下脱口而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里,无欲则刚。”
“很好,”梅长苏的声音波澜不兴,目光却如电光一样扫过方才争执不休的三个人,悠悠开口,“连让人把话说清楚的机会都不给,这叫海纳百川?因为一己私心争强好胜这叫无欲则刚?”
他的语气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听在三个人耳朵里却恍如惊雷,黄芩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季珩则老脸泛红,许久都没有开口。
然而梅长苏却话锋一转,“江平,你是不是曾派秦华看守青眉峡?”
江平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怔了好一会儿才点头,“确有其事。”
“为何调秦华支援茶庄?”
“没有啊,”江平愣住了,本能回答道。梅长苏却往后一靠,“那你说,秦华的调令从何而来?”
正厅顿时陷入了沉默。
梅长苏不打算先开口,在一个并不团结的内部面前,沉默是最好的威慑。
江平从不是擅自行动的人,显然此人并不了解江平,应该不会是总部的人。
秦华是江平的人,这一点知道的人并不多。赤焰军旧部和幸存的人几乎都在总部或者天机堂,少数几个也不在林州和钦州境内。
这么说来,此人多半是青眉峡内部的人了。
梅长苏慢慢地揉着太阳穴,脑子里一团乱麻。
青眉峡是他初涉江湖所处理得最差劲的一件事。当初让朱砂以金丝软甲为诱饵引得青眉峡上钩,进而围攻后收编麾下,却忘了当初收编江左盟时应该做的一切,只道是山高皇帝远,也闹不起什么大风浪来——眼下虽然当真没什么大风浪,却也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现在动青眉峡,似乎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此刻还摸不准,究竟是青眉峡想要自立门户,还是由于江左盟把持了汾江漕运而引发其他帮派不满,采取的阴暗手段。
从一年前进入江湖开始,梅长苏第一次陷入了被动中。
“你们先回去,”他淡淡的开口,“季堂主,马帮保人的事儿务必办好,需要的款项报给乐长老。我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初春的廊州有着这个季节特有的热闹,这一天恰逢祭春神,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惊蛰的吃食。柳叶透着爆青的嫩芽,偶尔还能看得到几片叶子上结着绿色的螳螂卵。弄堂前的青石板路上满是水凼,坑坑洼洼地积蓄着前几日的雨水,不知谁家的孩子们一个个拿着刚煮好的鸡蛋在相互斗蛋,一不小心打破了便大笑着到一边吃着蛋看别人斗,清脆而纯净的天空顿时热闹起来了。
梅长苏坐在一个破屋棚里看着外面几个斗草的孩子,蔺晨拍拍他的肩膀,“想什么呢?”
梅长苏按着胸口,感觉气闷稍微轻松了些许,“我在想…攘外必先安内。”
“也…不急这一刻。”蔺晨喝了一口水,“倒是你,今天一通火,梅宗主好气势。”
梅长苏笑了笑,并不言语,按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满是倦意。
从身上摸出了药瓶,倒了颗药出来,梅长苏只看了一眼便一口服下,任由蔺晨在他尺关少泽两处大穴缓缓以内力化开药效。
汾江码头边上还有些许忙碌的行人,午后的空气还未温热起来。待梅长苏缓过气之后,蔺晨便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沿着江边漫步着。
“去年这个时候,我跟你还遇到过行刺。”梅长苏轻笑一声,“那时候还觉得自己跟过去上战场一样呢,现在反而习惯了。”
“你不习惯又能如何?”蔺晨毫不客气地嘲笑他,“既然知道,就好好照顾自己,你难受我也累。”
梅长苏微微喘了一口气,斜眼瞥了他一眼,“你还嫌弃我起来了?”
蔺晨大笑,伸手搂住他的胳膊,“你还知道啊,照顾病人最累了。再说了,我当然想我家宝贝儿健康,健康不了也要起码好好的——我还想带你玩去呢?”
梅长苏一把拽下他的胳膊,“就想着玩,大半年了还没玩够啊?”
“小没良心的,还不是为了给你治病?”
两人像是小孩一样斗起嘴来,蔺晨啧啧两声,“长苏,我第一次知道你这张嘴也这么厉害,跟谁学的?”
“当年言侯一人退百万兵,刀斧胁身而不退。我林殊好歹也是言侯世交之子——战场当不得将军,做个军师谋士总可以吧?你嫉妒么?”
蔺晨听得差点笑出来,这么正大光明敢说自己是言侯真传,想来自己也是唯一的听众,当即捏捏他的鼻子,“我嫉妒,我也心疼~宝贝儿,咱们去吃点东西吧?一大早就心事重重的,你饿不饿?”
出门在外梅长苏向来习惯听他的,任由蔺晨拉着他慢慢沿着江边漫步。午后是最安静的时候,偶尔有汾江支流上,传来画舫缥缈朦胧的歌声,连唱词也听不清晰。对岸的茶馆隐隐有人头攒动,不时还能听得到喝彩的叫声,蓦然惊堂木一合,便顿时恢复满座寂然。
“来烟雨画桥名下的茶馆喝茶,梅宗主给个面子?”蔺晨忽然想逗逗他,梅长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掠过他肩头。
走上竹桥时便能听到对岸似乎有什么声音,凭着战场练就的敏感,梅长苏比蔺晨更快地觉察到了近在咫尺的危机,有金戈之声交织不断,蔺晨眉心一跳。
烟雨画桥是他初涉江湖时与庆林一同创立的,因总部在西塘古镇烟雨桥旁而得名,其中不乏他亲手教出来的高手,几乎是转瞬之间,蔺晨就从招式声中听出属于烟雨画桥的武功,想必是出任务,追到了附近。
梅长苏的手心有些汗湿,微微颤抖着攥紧了蔺晨的手,不易觉察地走到了蔺晨一侧的前半步。
然而那兵戈之声却并没有持续很久,便仿佛来时一样迅速地杳无踪迹了。
竹桥上依然人来人往,叫卖声依旧喧闹,茶馆里的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正说着武安君战长平坑杀赵军四十万,又是一片唏嘘叹惋。
蔺晨拉着他往桥那一边走去,卖糖葫芦的敲着梆子拉长了叫卖的腔调,拉着柴的车轱辘吱呀呀地慢慢擦肩而过,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直至终于走到茶馆门前,才终于有人上前唱个喏,蔺晨搂着梅长苏的肩膀,“叫你家掌柜的出来,今儿认个人,加条规矩。”
茶馆茶多,却当真只喝茶,尤其出名的大碗茶。厚厚的粗瓷碗盛了茶叶,滚水一过,便是一室蒸腾的茗香。
“大碗茶?”梅长苏似乎来了兴致,拿着茶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翻卷的茶叶,笨重的粗瓷碗映着天光,衬出一丝农家朴实的气息。
“茶叶是自己种的野茶,比不得你喝的那些,”蔺晨端起来喝了一口,“茶树是会结籽的,用来做烟熏肉。”
“提起茶我现在都一肚子火,”梅长苏吹了吹茶碗,蔺晨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办法总比困难多,你也知道去讲理没用,先冷静一下慢慢来。”
老掌柜很快就放下手边的事儿过来了,恭恭敬敬行了礼,蔺晨放下碗,指了指坐在对面的梅长苏,“江左盟的梅宗主,烟雨画桥加条规矩,不接行刺他的任何生意。”
老掌柜一愣,便听蔺晨解释到,“梅宗主是我的人,懂?”
其实他并没有解释的必要,老掌柜也不会去问。倒是让梅长苏有些不自在,待老掌柜退下,蔺晨才一抱拳,“以此,向梅宗主赔罪了。”
“好说,”梅长苏浅笑,“琅琊阁主欠我的人情,这边记下来了。”
两人这边厢打趣着,茶馆外却蓦然一片惊呼。梅长苏一回头,却见老掌柜甚至没有抬起头来,依然自顾自的打着算盘。
茶馆外惊呼声更重,梅长苏眉心微蹙,起身走了过去,蔺晨坐着没动,只是慢慢喝完手里的大碗茶。
地上趴着一个女孩,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胳膊上划开长长一道伤口,鲜血几乎把她整个左臂染红,顺着指尖滴落下来。梅长苏倒吸了一口气,上前拨开人群,抬手将那女孩的袖子撕开,回头大声问,“麻烦哪位给些清水?”
很快便有人捧着热水和干净的布巾过来,有几个胆大的妇女也上前来,撑着那女孩的身体。
女孩伤势并不重,只是伤口沾染了尘土需要清理,清洗干净后,早有旁边热心人送上纱布,还有个年轻小伙子从另一条街买了金疮药过来。女孩疼得叫了一声,梅长苏停下手,“姑娘,可还撑得住?”
“多谢公子…青黛撑得住。”
女孩咬着牙,声音都带着颤抖。直到梅长苏扎紧绷带,才终于长长的吐一口气。
蔺晨走到他身边,伸手把梅长苏扶起来,这才招呼身后的人,眼睛却看着那女孩,“青黛姑娘,请进茶馆歇息下吧。”
青黛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才致谢到,“多谢…馆主。”
“不必谢我,”蔺晨抱起双臂,“要谢就谢救你的这位梅公子,论廊州的大夫,倒是江左盟的黄芩长老与我熟识,可请来为姑娘看看伤势。”
眼见得青黛被两个人扶进茶馆,蔺晨才避开其他人,拉着梅长苏走到茶馆后院,穿过后门,梅长苏一眼就看到地上一片血迹。
“烟雨画桥杀人,从不会空手而归。”蔺晨指了指地上,“那姑娘必是被烟雨的人所伤,看来她应该不是死者什么人,多半是误伤。”
“救还是不救?”梅长苏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蔺晨搂着他拍拍后背,“随便你,反正我除了你谁也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