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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片春愁待酒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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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一片春愁待酒浇
梅长苏醒来时已经午后了,床被移动到了窗边。此时方才立春,却因着倒春寒的缘故,阳光的温暖中还带着空气清冷的触感。
蔺晨坐在不远的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空气里有清淡的香气,并不浓厚,却让人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伸出去推开窗,草木青气顿时涌进来,微冷的空气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瞬间被窗外的景色怔住了。
窗外是满园早开的野桃如云似锦,连带着心情都被阳光所填满。他挣扎了一下,极度虚弱的身体并不听他的使唤,这才气恼地一拳捶在床上。
抬起胳膊挡去浓烈的阳光,忽然鼻子一酸,胸腔似乎堵了一团棉花,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蔺晨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不动声色地拉开他的胳膊,不出意外看到了他泛红的眼睛。
然后他俯下身,搂住梅长苏的身子,抱起他的上身,从身后扯过枕头让他靠着坐起来,微微按着他的肩膀,“还没习惯吗?”
梅长苏咬着下唇,并不回答。
蔺晨抬手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捞过一旁的薄丝被,认真地开口唤道,“小殊。”
有滚烫的呼吸落到蔺晨的手上,蔺晨慢慢将他搂进怀里,薄丝被裹起他的身子,“宝贝,每个人都是要走的,黎老好歹没有遗憾。但是你自己要振作起来,就像你说的,你是江左盟宗主,如果你在江湖上不能站稳脚跟,你要怎么去洗刷你身上的冤屈!”
梅长苏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下唇咬出了血丝,眼泪却终于掉下来了。
他想说好,开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才平静下来,用力擦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开口道,“阿晨,我想…我想去看桃花。”
蔺晨展开笑颜,在他额上吻了吻,“乖~我抱你去。”
初春已过了雨水,未至惊蛰,虫蚁还未探出新一年的生命,早桃自然没有到阳春三月盛放的时节,篱落稀疏渗透出一片白白红红。蔺晨抱着他在榻上半躺下来,自己却转身,不多时端来一盆药水,散发着浓郁的药味。
柔软的布巾浸透药汁,稍稍拧干些水,敷到他眼睛上。见他抬起手,连忙一把抓住,“别摸。”
眼睛有酸疼的感觉,最近似乎觉得更明显了些,蔺晨抓着他的手,“束中天来过了。”
梅长苏一怔,随即冷静下来,“束中天与江左盟素无来往,峭龙帮地处北方,现在虽然已经开春——他是来收购木材和新茶的。”
他并没有询问,而是陈述。蔺晨笑了一声,“对,不过新茶的事儿,他去跟龙珠茶庄谈了,龙珠那边现在是江平暂管。”
梅长苏舒了一口气,“龙珠和锅庄的生意我打算继续,金沙江马帮如果有需要,从茶马古道过来,也不算太难。”
“那你就要承担损失,”蔺晨替他换了换药,“云南锅庄大多是走马帮,半年一来回,但是金沙江源头有一条单行道,一旦发生相撞——你知道他们会如何么?”
梅长苏想了想,“掉头?”
蔺晨哼了一声,“掉不了头,不过这种单行道,都是有换行台的,以山歌为信号,到达换行台前唱山歌,前方的马队听到了,自然会在换行台等着。”
梅长苏“咦”一声惊讶道,“我前几天听说,有些马队,会把另一方踹下深渊,因为……”
“有办法避免还这样,不是寻仇么?”蔺晨白了他一眼,然而梅宗主眼睛上敷着药,什么也没看见。
两人沉默下来,蔺晨随意地揽着他细瘦的胳膊。有落英缤纷而下,一瓣桃绯飘落到梅长苏发丝上,蔺晨抬手弹了弹,便落到地上,与其他花瓣融为一体。
梅长苏似乎已经睡过去了,呼吸轻缓而柔和。湿漉漉的药巾依然敷在他眼睛上,奇异的药香与花香交织在一起,构成空气里浮动着的奇妙味道。
新晒的丝被有阳光独特的香味,蔺晨揽着他的胳膊,不知不觉便伏在梅长苏身边,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许是当真睡着了,怀里的身子在太阳下晒着,带着热乎乎的温暖。
蔺晨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
彼时梅长苏还未曾下琅琊山,在宁幽清净的清梅居里,蔺晨也曾抬手拨过他额前的碎发。睡梦中的少年被梦魇扼住喉咙,汗水湿透了发丝和重衣。
替他换过衣服擦净汗水,蔺晨在他床前坐下,慢慢伏在他身边,哼着一首无词的小调。
梅长苏醒过来的时候问他,这是琅琊山的民歌么?
蔺晨大笑,自然不是,不过我也没记住词,只是觉得曲子轻快,便学会了。
许久他才说,这曲子,用笛子吹,当真好听。
梅长苏低头,勉强一笑,并不言语。
造物主都是公平的,它均匀地赐予一切它偏爱的人过物等量的福气和磨难,人生不过百年而已,旦夕祸福沧海一瞬,都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逐渐湮没,连水花都不见。
蔺晨笑道,我有一旧友,乃乐府明珠蜻湘姑娘,秦大师的嫡传弟子,最擅笛箫,最绝的是,她过耳不忘,但凡是你唱过的曲,无论多长多复杂,她都可以一遍就重复下来。
梅长苏终于露出一丝浅笑,蜻湘姑娘的惊才绝艳,在金陵便有所耳闻,最是传闻她时常有癫狂之症,曾在通州小山上放歌长啸,一面唱着,一面以一双六棱金锏退金马门的铁面七鹰,从此名震江湖。
金马门。
此门派为长安东方一族南徙而来,其先祖东方朔为武帝时代的另类奇才,曾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而此一族便在南迁之后,自立门派,号称金马门。
梅长苏笑道,只可惜,大隐隐于朝的另有棋圣国手,这大隐隐于朝的,反倒是隐于山野,偏安一隅了。
彼时琅琊山上,有水车缓慢旋转着,带起清冽透明的水花,与那山下嘹亮的歌声融合在一起。
蔺晨用扇子敲着掌心,纵声高歌起来。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筝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蔺晨唱起来并不难听,却奇异地有些特殊的爽朗,梅长苏认真听着,整个心都突然被快乐填满,连同窗外的水车,飞溅的流水,都一下子飞扬起来了。
何来春愁,且谈筝谱调一醉倒,把介个,心字香篆火来销,东风一度绕,坐看天地雨萧萧。
蔺晨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梅长苏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闭目养神,看得出已经醒了,裹在丝被里的身子依旧温热,蔺晨抬起手,搂住他的肩膀,一触即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梅长苏轻笑一声,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蔺晨一把将他连着丝被一起打横抱起,直走进内室,揽着他的肩膀扶着他一步步走到书案前。
依旧是黄芩前些日子绘制的江左地图,南九北五的十四州郡比邻而立,宽阔的汾江东西贯穿着,支流仿佛搏动的脉搏,在江左十四州穿插纵横。
然而北方的黄河边,通州与涂州廊州隔着最东北边的济州,黄河水患经年累月,济州安安静静地坐落在北边,似乎天然便负担着江左的富庶和贫穷。
扶着梅长苏在书案前坐下,蔺晨才在他旁边找了个地方,见他盯着地图若有所思,便抢先开了话匣子。
“三个消息,先听哪个?”
梅长苏抬起头有些疑惑,蔺晨往席子上一躺,侧过身来,胳膊撑着脑袋,“两个都跟你有关系,不过一江湖一庙堂耳。剩下一个听不听随便。”
梅长苏捻揉着地图上的黄河,“庙堂。”
“大梁皇帝立四子萧景宣为太子,擢升其母云南越氏为贵妃;六子淮王迎娶姬家长女宝盈为王妃。”
蔺晨乐滋滋地看着他,“小狐狸不在廊州了,你要小心了。”
梅长苏浅浅蹙眉,却也听出蔺晨的意思,他在廊州,姬家或许不再是他最亲密的战友了。
他将一个人面对江左偌大复杂纷争的局势,背后依靠的,只能是他的江左盟。
半晌,他才深深舒了一口气,将重点放在新立的太子身上。
萧景宣应该是他在金陵时最看不起的皇子之一,不是笨或者其他原因,因为林殊向来最看不起的,就是懦弱的人。
这是骨子里浸透的致命之处。
蔺晨悠悠打着扇子挪到书案前,详细的地形图清晰地标刻着山川河流。而梅长苏坐在地图前,手中的笔久久没有落下。
半晌,他才冷笑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不屑。
这个太子,与当年皇长子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蔺晨并没有催他,只是拿着棋子在地图上放着,梅长苏淡淡地扫了一眼,“下一个。”
蔺晨一顿,手里的棋子落到棋盘上,“琅琊富豪榜首名,沈家为儿子求娶浔阳云家女儿,亲上琅琊阁,以五千万白银的重金买琅琊阁的答案。”
“沈铖铎?”梅长苏想了一会儿,“你的锦囊,想必也不会把话说死。”
蔺晨笑了一会儿,突然起了坏心思,用扇子挑着他的下巴,“想知道我写了什么?美人相问免费啊~”
梅长苏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蔺晨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许久,梅长苏才淡淡地回了一句,“下一个,这个…先放一边。”
蔺晨“啪”一声把棋子扔在通州,“今年琅琊阁放榜,天下十大帮派首名,峭龙帮。”
梅长苏觉得好笑,“这也算新闻?还是蔺少阁主觉得,我是付不起钱所以给我这个消息?”
蔺晨连连摆手,“峭龙帮除了你江左盟,还联系了烟雨画桥,我这是替我自己,将来江左盟平定十四州时,请梅宗主对烟雨画桥手下留情。”
梅长苏眸光一沉,目光落在济州。
烟雨画桥,江湖以制香料闻名的江湖帮派,武林中也异常出名,而烟雨画桥只问生意,并不参与江湖纷争,反而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意味。
而它更著名的,是培养杀手的基地。
烟雨画桥也在济州,处于整个江左十四州最东北的地方,与廊州隔着一条汾江加两个州,与最西北毗邻黄河的通州不同,济州并没有任何水脉,甚至汾江黄河的支流湖泊也不走那个地方。
即便如此,许是济州靠近孔孟故地,惊世的奇才怪才层出不穷,且济州地脉奇特,黄金白银煤矿铁矿星罗棋布,江左最大的银楼与之相通的金矿,正在济州。
然而他并没有回答蔺晨,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蔺晨也不催促,只是慢慢品着茶。
过了很久,梅长苏划了支火柴,点亮了书案上的银灯。
“阿晨,如果你有求于我,完全可以直说,你今晚求的不是我,是江左盟宗主——那我要问一句,烟雨画桥与你何干?”
蔺晨平静地看着他,“因为我蔺晨,就是烟雨画桥的主人,梅宗主若要驱遣尽管吩咐,但烟雨画桥只听我一人吩咐,若是不敬不屑不听调派,甚至阻挠你平定江左,还请不要拿烟雨画桥杀鸡儆猴。”
梅长苏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云开是谁?”
蔺晨依旧平静地回答,“我。蔺晨,字云开。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
“这么说……当初孙泽那个江左盟的杀手,也是……”
“买凶杀人,只接生意不问来由,”蔺晨坦然看着他,“我并不插手,由雇主直接从我这里付钱,定下以后请某位杀手执行,然后再亲自与之详谈。也是这次琅琊阁放榜的时候顺手,才发现去年他们接手了刺杀你的任务——之前你还没来廊州的时候,孙泽确实跟我谈过生意。”
“我还真没有想过要收拾烟雨画桥,”梅长苏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便剧烈咳嗽起来,许久才直起身子,眼前一花,便跌进蔺晨怀里,蔺晨轻轻拍着他的背沉声道,“你最近老是盯着济州,我便担心了。”
“我盯上济州,”梅长苏缓过一口气来,“是因为春旱。”
蔺晨长眉一挑,“济州春旱已非一日,实在是地处江左东北内陆,不近江海,家家户户都以井泉水为主……”
“饮用够了,”梅长苏微微支起身,“可北方春雨贵如油,春旱是常事,十年倒有三年亢旱——济州也没有粮仓,一旦北方有战事起,南粮北调也是大工程。”
蔺晨一时没有回答,许久才开口问道,“你该不是想……”
可话未说完,门外蓦然灯火通明,大门被猛然推开,一个人随着门的开启倒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最后的支撑。
“宗主……丘…龙珠茶庄,被…被查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