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杯中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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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瑛缓步跟在皇帝身后进殿，踩着羊毛混和柞蚕丝织就而成的毯子，脚下十分平滑绵软。毯面上绣了花朵纹样，鹅黄丝线勾勒出丰硕花瓣或连或叠，放眼皆是团团繁簇，重重香影，仿若春意早临，叫人欢欣无尽。
皇帝负手立在殿中，略略扫视周遭，柔声道：“昨日你册封仓促，一时半会儿拾掇不出更好的宫苑来。让你住在咸安宫，可觉得委屈了？”
赤瑛努力平稳气息，含笑道：“咸安宫坐落在皇宫尽西头儿，说得上偏僻，却也清净，恰巧极对臣妾喜静的脾气。”
皇帝展颜道：“你喜欢就好。但咸安宫到底空置了多年，摆设和人手都多有不足。你若是还有什么短缺，只管开口，朕让内务衙门尽快给你添上。”
黄纶小心觑着皇帝神色，笑着附和道：“昭仪好福气！万岁对您可是十足的用心，昨天夜里便命奴才去司礼监知会了张掌印，让他择几个稳当的太监和宫女儿，送到您宫里当差呢。”
皇帝面上的笑容微微凝滞，“既已知会过了，怎么这个时辰还没见人过来？张乘做事是越发不成体统了。”
黄纶有些迟疑，笑道：“哎呦，万岁您是知道的，寿安宫才发嫁出去了几个得力宫女儿，这几日昭太后一直催着司礼监补缺。张掌印先尽着寿安宫的差事去忙，一时顾不上咸安宫也是有的。”
皇帝语气如常道：“张乘一把年纪，难免力不从心。朕该体恤他，让他卸下重担过几天舒坦日子。朕记得你的徒弟长庵还算出息，先前在文书房当差就事事周全，如今又在御马监做了两年掌印，想来他也历练够了。等下叫他去换下张乘，暂领了司礼监的掌印吧。”
赤瑛陡然一凛，余光不由地瞟向皇帝，只见他的面容平静沉缓全无厉色，一切淡定从容仿佛都化作了那抹凝结在唇角，直慑人心的笑意。
黄纶倒是喜出望外，忙不迭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奴才先替那个猴崽子谢过万岁隆恩。”
“朕抬举长庵是看你的面子，若是他差当得不好，朕也唯你是问。” 皇帝笑着瞥了黄纶一眼，手突然指向殿外道：“院里的那两个人看着好生有趣，你去传他们进来给朕仔细瞧瞧。”
黄纶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两个正在院中摆弄花草的小太监。他虽然对皇帝此举颇感意外，但嘴上还是应了‘是’，麻溜地起身喊人去了。
待皇帝在宝座上坐定，两个小太监便被领了进来。他们应是头次面圣，浑身抖得厉害，吓得不敢开口，只哆哆嗦嗦缩跪在地上，多亏黄纶提醒道：“你们两个，还不赶紧抬起头来给万岁和昭仪瞧瞧。”
两人这才回神过来，先磕头请了安，又怯生生地扬起脸来。一时间，殿里众人皆瞪大了眼睛，因碍着御前的规矩才没发出惊叹声，两个小太监竟是一对孪生子，生了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皇帝松了松神情道：“孪生子，世多有之。但像你们这样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实在少见。”皇帝似是来了兴致，接着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都当过什么差事？”
两人中一个稍显老成的，战战兢兢答道：“回禀皇上……奴才是哥哥，贱名保祥……旁边是奴才的弟弟，贱名保瑞。奴才兄弟这几年一直在司苑局伺候花草。”这个小太监胆子虽然不大，但口齿尚算清晰，一番话说得倒是得体流畅。
皇帝感慨道：“花木洁净，常年与之为伴的人，心性不会染上世俗的浊气，是两个难得的好苗子。”
黄纶眼角精光一闪，立刻接口道：“再好的苗子也需主子们的慧眼赏识和悉心栽培才能长成大树。万岁今日不如再发一次善心，给这两个好苗子寻一方丰沃水土种下。”
皇帝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后道：“你们两个别回司苑局了，就留在咸安宫，改为伺候沈昭仪吧。”皇帝说着又握住赤瑛的手，对她道：“他们两个心思正，长得也新鲜有趣。你先安心用着，来日朕再挑好的给你。”
赤瑛羞得侧过脸，玉肌顿时晕上酡色，绚烂如秋日海棠，甚是夺目，“皇上赏识的人，定然是错不了的。”皇帝凝目于她，只觉心神摇曳，握她的手越发紧了。
在司苑局当差辛苦不说，身份卑微还总被人摔打，不比侍奉后宫主子清闲，体面。保祥闻言十分欢喜，忙拉着保瑞给皇帝和赤瑛谢恩，磕头如捣蒜。黄纶久侍圣驾，惯会察言观色，见诸事已毕便用脚踢了踢兄弟二人的后背，又扬脸示意其他人都跟自己退下了。
此时殿内只余皇帝和赤瑛两人，四下内寂然无声。皇帝衣袂拂动间有龙涎香的味道馥郁弥散，似是泥土芬芳的甘香隐约混凝着微微冲鼻的清苦,神秘悠远又不失霸道的气息最能打动少女青涩的芳心。
皇帝看到案几上的书卷便问道：“朕来之前，你在看书？”
“是，臣妾在读稼轩词。”赤瑛低眉顺眼答道。
皇帝轻轻翻开封页，有几行端正宏伟的楷书映入眼帘，随口读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注释1）”皇帝瞳光闪烁，口吻中隐隐多了几分试探，“朕鲜少见女子读稼轩词，你倒特别。只是这首抄录的《破阵子》落笔刚劲沉着，看着不像是女子的手笔。”
赤瑛微微扬起明眸，望着皇帝胸前的团云龙纹，徐徐道：“皇上好眼力，书卷上的序词乃臣妾父亲所书。臣妾幼时读宋词，只偏爱风格婉约的《草堂诗余》（注释2），如今想来倒是错过了不少意境旷达的豪迈佳作。所以进京前便向父亲讨借了这本奔放又不乏细腻的《稼轩长短句》来读，好补上先前的缺憾。”
皇帝拉赤瑛同坐在宝座上，面上浮出欣赏之色，“博采众家之长，正是读书人应有的章法，但凭喜好择书，终会作茧自缚，眼界日渐狭隘。你身为女子能有这样的见解，已足以让某些自诩学识渊博的男子汗颜。‘巾帼不让须眉’，这话当真不假。”
赤瑛露出如花笑靥，轻轻摇头道：“臣妾不过读个热闹，若说实实参透词作中的情怀，怕是还差得远呢。臣妾自认当不得皇上这等盛赞。”
皇帝若有所思，目光悠远，声色沉沉，“稼轩毕生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许，他的胸臆你无法感同身受，但你父亲却未必不懂，只怕也会与稼轩一般‘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皇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松开赤瑛的手，抄起案几上的茶盏便入了口。
赤瑛阻拦不及，慌忙歉然道：“皇上，这茶苦涩，不好入口，臣妾这就去给您换杯别的。”
皇帝正吞了两口茶水，听到赤瑛之言，果然觉得喉咙里有浓浓苦涩感来袭，本来恍惚的头脑瞬间清明，竟比日常批阅奏疏时焚的龙脑香还要醒神。皇帝脱口笑赞道：“好妙的茶！这是什么茶？”
赤瑛心中一松，恭声回道：“是万承的苦艼茶。南人多嫌此茶味苦冲口，臣妾还以为皇上也会不喜欢呢。”
皇帝又抿了几口茶水，方疑惑道：“犹记得朕初登大宝时，曾在皇伯母宫里饮过苦艼茶，印象里确实是味苦冲口的，皇伯母还让礼部免掉了苦艼茶的进贡。可方才朕再饮却觉得回甘香爽悠长，余味绵绵不绝，苦尽甘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用手指着赤瑛，笑道：“你老实说，是不是用了什么心思在里面？”
赤瑛抿嘴笑道：“臣妾饮了十多年，也是近来才摸索出一则巧法，在烹茶的水中加几滴金银花露便可曾香祛苦。”
皇帝愈加好奇，兴致勃勃问道：“世间茶品众多，饮着不好，换别的就是，何须如此执着又煞费苦心？”
赤瑛叹气道：“臣妾父亲以为苦茶久食益思，平日通宵达旦起草军中文书，全赖苦茶提神醒脑，所以便让府里茶水上常年只供应苦艼。父亲只顾自己勤勉，倒是苦了臣妾和弟弟。”
皇帝听赤瑛说得可怜，不觉好笑，手掌轻拂上她玉颊，打趣道：“沈卿勤勉，朕该欣慰，但苦了你，朕又心疼……。”
皇帝的亲密举动让赤瑛羞窘难耐，美目盈盈含春无处安放，一时娇怯便背了身过去，谁知良久后才听皇帝再开口，语气落寞如即将沉沦的月色，“沈卿一介之士，才华与忠心俱备，竟然会以郁郁不得志的辛稼轩自比，可见是朕的不是。”
赤瑛听皇帝言含自责，顿时惊惧起来，暗悔自己今日种种举动太过冒进，唯恐弄巧成拙。她不敢再坐，起身跪下却不垂首，静静迎上皇帝的目光，郑重道：“论才华，臣妾父亲远远不及稼轩。论忠君爱国，臣妾父亲敢与稼轩比肩！”
皇帝似笑非笑，黑沉沉的乌瞳中倒映着赤瑛朦胧的身影，“你不是沈卿，又怎知他的想法？”
赤瑛的神情愈加凌然，朗声道：“当年宋孝宗为让百姓休养生息，不得不辜负稼轩收复故疆的宏愿，从而换来日后的中兴之局。臣妾父曾感叹，因孝宗是贤明圣主，生不逢时的稼轩虽大志难酬，却永远怀着一颗忠君之心。所谓‘有明君，方有贤臣’，概莫如此。”
皇帝眉心寸寸舒展，失笑道：“别以为朕好唬弄，你这话明着奉承朕是明君，暗里在夸你父亲是贤臣。”
赤瑛臻首微垂，蕴着狡黠的笑容，“皇上明君圣鉴，臣妾的这点儿私心自然瞒不过您。”
这样亲昵无拘的笑语，皇帝听了颇觉惬意，望着眼前的娟娟倩影，有大梦初醒时的不真切感，口中喃喃道：“真是个大胆的滑头！方才在殿外就磕伤了膝盖，还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吧。”
虽是一句关切之语，赤瑛却不由得惶然，皇帝心细如发，自己不过一时不慎，那样一个微小动作，他居然都看在了眼里。伴君如伴虎，君心高深莫测，她思及此念，便有几分忐忑，脱口问道：“皇上不怪罪臣妾放肆妄言？”
皇帝含笑凝视赤瑛，眼底翻涌着炽热光芒，“原先后宫里唯有二人的才情够得上和朕引经据古谈笑两句。一位自然是与你一般咏絮才高的若瑜，只是她性子太过小心翼翼，每每点到即止，不如你直言不讳来得畅快。至于另外一位么……。”皇帝语气一沉道：“另外一位太过恃才傲物，不提也罢。”
赤瑛微笑道：“瑜儿妹妹性情端庄稳重，德行堪称女子典范，臣妾自愧不如。”
皇帝站起来理一理长袍，笑道：“是啊，你们两姐妹一个洒脱，一个贞静，朕的齐人之福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皇上要走了么？” 赤瑛觑着皇帝动作，一时忘记矜持，话音刚落，自己已面红耳赤。
皇帝扶起赤瑛，温然道：“朕正月里事儿多，等下还要在乾清宫见几位阁臣。明日是上元节前最后一次临朝，有些事情也该有个决断了。诚如你所言，朕有贤臣，应当任贤勿贰。”
赤瑛明白皇帝话里的弦外之音，只佯做不知，柔婉笑道：“国事要紧，臣妾送皇上出去。”
皇帝深深望一眼赤瑛，“风雪甫停，寒意正盛，忽冷忽热最是招病，你别出去了，好生在殿内暖着。若是闷了便去若瑜宫里坐坐，朕改日再来看你。”
赤瑛心下微甜，“是，臣妾恭送皇上。”她伫立春禧殿门前遥望御驾远去，随后唤来陶嬷嬷附耳嘱托了几句，这才回暖阁去歇午觉。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杯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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