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青竹隐 ...
-
临近黄昏时，内务衙门遣人来禀告咸安宫已经收拾妥当，特来恭迎赤瑛移步新居。赤瑛乘坐软轿刚踏出月华门天色便阴沉了下来，团团黑云压顶，道旁的参天柏树打在雪地上的影子古怪狰狞，朱红宫墙笼在暗影里，越发红的透黑。周遭阴晦四合，犹如一个压抑的牢笼，赤瑛身在其中却找不到出路。
软轿一路穿过长乐宫，未央宫，又向西行了约一炷香的时辰，直至紫禁城的西北隅，方才落停。咸安宫的偏僻大大超出了赤瑛的意料，这样的住所似乎预示着她前路的坎坷，她像是吞了几口浓稠的墨汁，只觉得有咸咸的苦涩感从喉咙晕散到心间。随着帘帷被掀开，眼前三个人影团团朝她跪下，朗声道：“奴婢们给昭仪请安。”
赤瑛定睛一看，是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婢，欣然道：“素葵，幕翠，你们来了。”又惊讶地望着两人身后一位面容肃穆的老嬷嬷道：“陶嬷嬷，姨母竟舍得将你割爱给我，你可是她身边儿的老人了。”
陶嬷嬷盖了件皮毛斗篷到她肩上，“宫里的婢子不是昭仪用惯的，太太怕她们侍奉不周全，紧赶慢赶地在宫门下钥前送了我们三个进来。”言罢，陶嬷嬷先给送赤瑛回来的内侍们每人塞了些碎银锭子，好言打发他们离开后，便扶住赤瑛进了咸安宫里。
咸安宫是一座三进院落，赤瑛的寝宫被安排在第一进院的正殿春禧殿。因着天色已晚，又兼风雪将至，赤瑛一日下来也已心神俱疲，遂无心参观新居，胡乱用过几口晚膳便早早安歇了。
次日清晨，咸安宫的院子里热闹非常，遍布为上元节提前上灯的宫人们，司苑局也加派了人手来清理院中原本已经枯萎的花木。雪光澄澈如洗，灿灿映着花灯彩溢四射，落雪打在伞顶上的‘簌簌’声静谧绵长。赤瑛闲步漫游，倒也十分惬意，只是咸安宫的破败时不时让她感到惊诧。待她转道后殿西侧时，却忽见一片郁葱的青竹林傲然挺拔，一派生机盎然，细看之下，竟有一座小巧殿宇掩映在幽篁之中。
赤瑛暗自讶异，附在幕翠耳边道：“我瞧着前面的殿宇全然不似别处的破败之象，你去打听下里面可是住着什么人？”
幕翠转身拦住个小太监略略交谈几句，便来回道：“昭仪，听方才的小太监说，里面住着的是恭妃文娘娘，她因为获罪被幽禁在了此处。”
赤瑛沉吟道：“恭妃位分在我之上，以后我们同宫而居，我该去拜见她。”
幕翠笑着劝道：“ 既然是个罪人，妃位的尊荣也就享不得了，昭仪别去自讨苦吃。”
赤瑛敛容道：“我初入后宫，拜见有资历的妃嫔本就是我的分内事。还有，以后不许再信口议论后宫的主子们。没得叫人听见，治你个不守宫规的罪。”
幕翠吓得花容失色，连连点头道：“奴婢记下了，昭仪勿怪。”
赤瑛见陶嬷嬷在一旁含笑望着她不语，遂又问道：“怎么，嬷嬷也觉得我多事？”
陶嬷嬷笑意深深，“不，奴婢觉得昭仪做得对。入宫前，太太叮嘱奴婢，定要护住您和婕妤周全。奴婢眼见昭仪处事谨慎，进退有度，所以想着太太大可以安心了。奴婢是在替太太高兴。”陶嬷嬷说完便上前叩门去了。
不多会儿，一名俏丽的青衣婢女前来应门。待陶嬷嬷说明来意后，那名婢女行止依旧泰然，随口客套几句便转身回去通报。赤瑛不禁默默感叹，婢女尚且能如此不急不躁，主人的气度该是何等的从容沉静？
又稍稍候了片刻，青衣婢女重开大门，引着赤瑛一行人穿堂而过，拐进左边的次间儿。赤瑛迎面看见一个穿水绿暗花补云缎袄裙的女子，正聚精会神地伏在一张填漆书案上写字，与她背后的青石碧泉纸绢挂屏互为映衬，犹如身在一幅幽逸淡远的画作中。此女闻得人声便停下笔，冲着众人淡淡一笑。
赤瑛领着陶嬷嬷和幕翠一同跪下，生怕扰了眼前这秀雅的意境，遂压着嗓音道：“臣妾沈氏，见过恭妃娘娘。”
恭妃起身虚扶一把，语声暗哑，慵然笑道：“戴罪之身，岂敢再言礼数。沈昭仪快起来吧。”
赤瑛借着起身的空档儿细瞧了她几眼，肤色腻白如玉，柳眉尖颏，细眼薄唇，当真是个自带清丽之质的美人，只是眼底漾着几缕哀愁和冷漠，让人莫名有些不敢亲近。
恭妃似是察觉到赤瑛的目光，忽然扬起脸道：“宫里人皆对萱寿堂避而远之。沈昭仪倒是个有意思的人，偏偏反其道而行。”
赤瑛闻言一愣，旋即笑道：“论位分，娘娘是咸安宫的主位。臣妾初来乍到，于公于私都该来给您请安。”
恭妃复又坐下，提笔轻‘哼’，“主位？沈昭仪怕是想差了。谁在咸安宫正殿住着，谁才是主位。”
赤瑛正色道：“娘娘说笑了，臣妾区区一个昭仪，虽忝然的住在了咸安宫正殿，但绝无非分之想。还请娘娘不要折煞臣妾了。”
恭妃不以为然地凝唇轻笑，冷声道：“萱寿堂简陋，不宜待客。沈昭仪见也见了，拜也拜了，若无他事便请回吧。”又冲那名青衣侍女道：“云芝，送客！”
待三人从萱寿堂出来，幕翠气得脸色涨红，怒道：“冷宫一样的地方，旁人还不稀罕来呢。难为昭仪一番好意，竟碰上个不通人情的主儿。”
赤瑛蹙眉道：“几时才能改掉你急躁的性子？遇事多察多思，少逞一时口舌之快。”
幕翠不解，问道：“不过后宫一个无人问津的罪妃，她这样冷遇昭仪，昭仪不生气么？”
赤瑛徐徐道：“纵然她眼下身困樊笼，只要封号还在，咱们就得敬着她。再说，你见过哪个冷宫罪妃能用富贵华丽的泥金笺写字？你只瞧她宫里的摆设，连瑜儿宫里都有所不如，就晓得宫中自有位高权重的人在看顾她……”
赤瑛这话儿虽是说给幕翠听，但她心里也不免好奇，不同于其他女子的温顺柔弱，恭妃身上有种桀骜之气，只是不知这样有傲骨的女子留在后宫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赤瑛回春禧殿用过午膳，望向窗外正盛的艳阳，只觉得紫禁城里的一日仿佛格外漫长，昨日是，今日亦是。她实在百无聊赖，便斜倚在正堂的宝座上，翻着一卷《稼轩长短句》打发辰光，正在困意袭头之际，却见素葵慌张地跑进来，喘着粗气道：“昭仪……奴婢方才在宫门外瞧见一队仪从朝咱们咸安宫过来……粗粗看下来竟不下百人。宫里当得起这番浩荡辉煌阵势的，大约也只有咱们圣上了。”
赤瑛闻言一个激灵坐起来，霎时清醒，一双凤目盯着案几上的茶盏怔忡不语。
幕翠忙喜滋滋提醒道：“皇上头回驾临咱们宫里，一事一物都马虎不得。奴婢这就去烧水换新茶，再择些今早尚膳监送来的新鲜果子。昭仪，您也快随素葵去重新理一理妆髻。”
“不必准备了，咱们这就去殿外接驾。”赤瑛语气淡淡，面上似有一丝凝重。
果然顷刻间，便听内监飞报道：“皇上驾到。”
院中正在忙碌的宫人们也都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计，俯伏道旁接驾。只见咸安宫正门处人影攒动，当中一抹明黄最为亮眼，尤其是在寒冷萧瑟的冬日，斜斜瞥上一眼，似乎就能感到温暖舒适。明黄身影渐行渐近，赤瑛规矩地垂首跪着道：“臣妾恭迎圣驾，皇上万安。”
赤瑛久未听到应声，只察觉到一道专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比正午的日光还要灼人，她整个人像是被点燃的灯芯，‘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尤其玉面上红晕绯绯，煞是好看。
空气里的寂静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过去许久，赤瑛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男人的手掌，上面的纹路清晰深刻，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剔透温润，彰显着主人的不凡身份。她不敢迟疑，忙将自己的柔荑搭上，立时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轻轻一拉，便站了起来。
“天寒地冻，以后不要在殿外迎驾了。”皇帝的口吻平和亲昵，仿佛两人已是经年的老夫妻了。
被皇帝柔软且温热大手裹着，赤瑛的手心也骤然烫了起来，她微一踌躇便慌忙抽了手出来，旋又跪下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皇帝看她紧张拘谨的模样，心底怜意大盛，唇角浮出一抹轻煦的笑意，“你才进宫一日，规矩上却挑不出一丝错来。”
赤瑛方才跪得急，腿上失了力道，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她忍着疼，保持从容道：“臣妾不敢在御前失仪，所以昨日在咸阳宫特意向杜婕妤请教了御前侍奉的规矩。”
皇帝和颜悦色道：“若瑜最是细心的一个人，让她来教规矩必是尽善尽美。你倒是懂得未雨绸缪，笃定朕今日会来看你。”
赤瑛闻言愈加窘迫，头低低垂着，不知该如何接话。忽然感到肩膀一紧，像是被人用手扣住，她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一双深邃如井的眼睛，耳边是一句似有似无的低语，“你长大了。”
赤瑛的心顿时不可抑制地悸动起来，他居然还记得……那年上元节，兴王府内笙歌处处，玉觥泛泛，蓦然回首，华灯燎燎下的清隽少年一朝君临天下，荣辱倾覆，是否还会因一时意气为抚琴少女登高采灯？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青竹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