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婵娟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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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瑛不敢耽搁，忙随甘懋去外间儿备茶，她仔细选了适量的茶叶又小心斟酌过水温，不消片刻，便把新烹的茶水跪奉到了兴太后面前。
兴太后接过茶盏，先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赤瑛几眼，随后轻声笑道：“七分婀娜，三分英气，是个周正的孩子。多大了？许了人家没有？”
因涉及婚嫁之事，闺阁少女不便接口，赤瑛只是含羞垂首不语。杜夫人见状，笑吟吟道：“回禀太后娘娘，这丫头过了年便十九了。南疆不比京城好人家儿多。家里长辈生怕委屈了她，挑来挑去的倒把孩子给耽误了。”
赤瑛大龄未嫁，兴太后似乎并不惊诧，“可不是么，以她的品貌嫁在南疆确实是委屈了。”又和甘懋打趣道：“你瞧她的模样儿，搁在后宫里也是顶好的颜色了。”
“叫奴婢说，比圣眷优容的阎主子是不差的。” 甘懋虽紧赶着接了口，笑得却有些勉强。
赤瑛闻得‘后宫’二字，心底不由地滋生出些许异样的感觉，尚来不及细想，便见兴太后已打开茶盏盖子，感叹道：“嗯……汤色碧绿，果然比先前的那杯要澄澈不少。”她浅尝了几口后，又赞道：“滋味醇厚，回甘鲜爽，不错，不错……”
杜夫人听兴太后对赤瑛连连夸赞，遂笑着顺势提道：“若是太后娘娘看她还算合眼，不如您做主给她指个京城的好人家。倒省下她往来京城和南疆的奔波之苦了。”
兴太后撂下茶盏，拿娟子拭了拭嘴角，不置可否道：“南边儿正是不太平的时候儿，娇滴滴的姑娘家还是留在京城过安稳日子好。” 她拉起赤瑛的手又问道：“你父亲戎马半生，堂堂一个都指挥同知，近年来却只做些军中文书上的微末差事，可还习惯么？”
兴太后终于一语道破今日召见的玄机，惊得赤瑛心神一抖，惶然俯首下去，恭声道：“太后娘娘关怀，臣女替家父谢过。家父常言，不拘官阶高低，文职还是武职，都能为我大明朝鞠躬尽瘁 。”
去岁南疆田州土官图谋不轨，屡次出兵侵犯临近部落，异心昭然。朝廷委派右都御史姚铎前去平叛，无奈半年来却收效甚微，皇帝闻讯颇感头疼，渐有复用沈梧川之心。只是以姚铎为首的言官拿沈家与逆王府过往的渊源大做文章，多番上奏阻挠，这才暂将此事搁置。赤瑛对兴太后突然提起南疆局势的目的并不笃定，毕竟女子干政是本朝大忌，遂不敢贸然帮她父亲进言。
兴太后凝视手中茶盏片刻，目光旋又回到赤瑛身上，话锋一转道：“当真可惜了……”众人不知兴太后所指何事，俱不敢搭话，明明最是温暖的暖阁，空气却像是被霜雪冻住了一般，透着冷冽和胶着。
甘懋眉头紧锁，被今日兴太后的种种反常言行吓得不轻，想了想，还是笑着开了口，“您这是又感叹什么呢？您可是最该享清福的人，却整日忧国忧民的。”
兴太后失笑，“国事民事自有皇上担着，哪里轮得到哀家瞎操心了。哀家不过是嘴馋，感叹一句罢了。这么好的茶若是以后吃不到了，你说可惜不可惜？”
甘懋眉头渐松，笑道：“奴婢等下就去和沈姑娘请教烹茶的手艺，用心学了，总能学个七八成回来。”
“倒不用这般费事儿。” 兴太后的笑容暖意盈盈，看着赤瑛道：“沈氏端雅慧敏，宜纳入后宫，以后就留在宫中陪伴圣驾吧。来日方长，哀家还能和你讨杯茶吃。”
赤瑛脑中轰然一响，似有惊雷劈在耳畔，顷刻间自己的前程已定。天家威严不容置疑，她知道自己只余一条路可选，便是欣然谢恩，只是想起日后深宫中的寂寥时光和远在南疆的慈父幼弟，又难免心有遗憾。她望着罗汉床上的松竹纹雕，松枝和竹叶缠绕的那么紧，那么密，到底是松枝束缚了恣意蔓延的竹叶，还是命数禁锢了潇洒飘逸的松枝。
赤瑛的彷徨无助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但不合时宜的却远非她一人，只见甘懋跪地谏言道：“太后三思啊！沈姑娘和逆王世子议过亲事，身份尴尬，让她伴驾实在有损皇家体面。您又何苦让皇上白白落了言官们的口实呢。”
兴太后面色清冷如寒月，沉声道：“哀家与逆王妃自闺中相识，私交颇好。就在逆王起异的那年，哀家还邀他的王妃去安陆州兴王府共聚多日。照你的意思，哀家是不是也不配再留在后宫了？”
甘懋侍奉兴太后多年，从未吃过这样重的话儿，不觉变了脸色，忙叩首道：“奴婢失言，请太后宽恕。”
兴太后抬手顺一顺步摇上的垂珠，淡淡道：“前尘孽缘，沈氏到底无辜。既然是天家做下的孽，也只有天家敢怜惜她了。”
杜夫人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自己的独女进了这深似海的宫门，终年不得相见。她素把赤瑛视作亲女，又如何肯再折个女儿进来。她稳一稳气息，咬牙跪地道：“太后娘娘慈悲心肠，妾身感念。只是祖制不得不循，历来秀女的年龄皆在十八岁以下。妾身甥女以十九岁大龄入选嫔御只怕会坏了规矩。”
兴太后的声音愈加低沉，“常言道，‘经非权则泥’（注释1）。若是一味严守祖制，本朝就不会有昭太后和哀家两位皇太后并立了。再说，年岁小的姑娘没经过事儿，反倒不稳妥。皇上身边儿的人，懂事才是最最要紧的。”
杜夫人想起赤瑛英年早逝的母亲，心底不禁一疼，正欲再挣扎几句，却听兴太后又对赤瑛说 ：“ 给你定下终身，你父亲便能安心在南疆平叛了。把你留在后宫，前朝那几个酸腐言官也不必再担心你父亲会拥兵自重，重走逆王的老路了。”
赤瑛听到这话儿，才恍然明白了兴太后将自己赐给皇帝的缘由，原是要为父亲重掌兵权扫平非议。她顿觉天旋地转，蚍蜉终究撼不动大树，只好软软拜了下去，“臣女谢过太后娘娘隆恩，一切但凭太后娘娘做主。”
兴太后摘下发髻上的金厢玉凤衔珠步摇，给赤瑛簪上，满意颔首，吩咐甘懋道：“你去乾清宫传哀家的懿旨，沈氏的位分和住处让皇上自己去定。”
甘懋不敢再有异议，忙领命去了。
兴太后拾起念珠，倚在身后的黄缎绣金龙软枕上，声音恢复了先前的和蔼，“哀家倦了，你们也退下吧。” 她略一沉吟，笑着加了句，“今日是哀家占用了杜夫人和女儿团聚的时辰，杜夫人就在咸阳宫用过午膳再出宫吧。”
待她们二人乘软轿回到咸阳宫时，仍是恍惚不已，但是见到已候在院中准备宣旨的内官后，不得不提起精神，硬着头皮跪下，听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广西都指挥同知沈梧川之女沈氏，性姿端敏，礼敬贤庄。茲仰承圣母章圣兴献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昭仪，赐居咸安宫，钦此。”
赤瑛默默震惊圣旨竟来得如此之快，面上极力保持恭谨，双手接旨道：“臣女恭谢圣恩。”
传旨太监黄纶曾是皇帝的伴读，如今贵为乾清宫掌作兼尚膳监掌印，自然怠慢不得。瑞香立即奉上一个沉甸甸的红包到他手中。
黄纶并不推辞，满脸喜气道：“奴才恭贺昭仪，多谢婕妤赏赐。”
赤瑛此时心绪波动，自顾不暇，若瑜忙替她周全，客气道：“黄公公快进内殿吃杯热茶再回乾清宫不迟。”
黄纶躬身道：“快到皇上午膳时辰了，奴才还要从旁伺候着，怕是不得空。请两位主子见谅，奴才告退。”他临走前，又嘱咐杜夫人道：“依照宫规，昭仪可带三个家生婢子进宫。待杜夫人回府打点好人选，劳烦将人送到西华门，到时自会有人接应。”
杜夫人点点头，“是，妾身都记下了，有劳公公提点。”
午膳虽是若瑜精心备下的菜肴，但三人皆吃得食不甘味。赤瑛不忍杜夫人伤怀，亲手盛了一碗鱼脯丸子汤到她面前，“这道汤菜鲜香扑鼻，味道一定不差，姨母先喝几口润润胃。”
杜夫人摆摆手，喟然长叹道：“唉，再鲜美的汤到我嘴里也是没滋味的。我是真懊悔，今日带了你进宫。”
赤瑛正色道：“天命注定，我等凡夫俗子违背不得。就算今日我没随姨母进宫，来日兴太后想见我还不是一道懿旨的事儿么。”
杜夫人的手抚上赤瑛的玉颊，泫然欲泣道：“原先我为瑜儿担忧，已觉得心力交瘁，如今又加上你，叫我还如何熬得下去……”
赤瑛扶住杜夫人的肩膀，宽慰道：“姨母你往好处想，日后在宫里有我和瑜儿携手同行，互为依靠，我们姐妹的漫漫宫路定会顺遂上许多。”
若瑜也不得不强颜欢笑道：“是啊，往后女儿再不会孤零零一人了。赤瑛姐姐这些年受尽世人冷眼，也总算是熬出头了，母亲该高兴才是。”
杜夫人半日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原本用心画就的妆容如美玉破隙失了精致，眉眼间的哀色赫赫然贴在脸上，一寸一寸吞噬着她的神采，直至完全枯槁灰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婵娟误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