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宫芳·贵妃韵》随心月

42、当年事

　　赤瑛听父亲亦是叹息不止，他似有难言之隐，良久后方颤颤答话，“太后娘娘相邀，微臣不敢辞，但太后娘娘实在不宜在深宫内院重提前尘往事。微臣冒死前来，也只是为了向娘娘道谢，了却一桩心愿罢了。”

　　兴太后清冷的笑声里隐约含着浅浅的失落，“你的心愿能了，那哀家的心愿呢？又该如何了？”

　　父亲急急出声打断，“太后娘娘……您贵极天下，又有皇上孝心想慰，此生早已圆满，何必再纠结那些陈年旧憾……”

　　兴太后哂笑连连，“圆满？你觉得哀家圆满？那你呢，儿女双全，战功无数，想来也很圆满吧？”

　　父亲的声音振振有力，“是，微臣以为太后娘娘是这世上最圆满之人。至于微臣，除了爱妻早故，赋闲数年，其他亦尽数圆满。”

　　兴太后良久无言，再开口时便换了往日肃穆的口吻，“你当日写信给哀家，求哀家成全你的爱女，哀家已如约做到，你要谢恩便谢吧。”

　　父亲的声音里似有浓浓的伤感，“微臣也是不得已才厚颜相求。微臣不让女儿入宫，皇上便不会重新启用微臣。田州战事刻不容缓，微臣不忍南境百姓历经浩劫，唯有忍痛将爱女奉于皇上……”

　　赤瑛顿觉似有万雷击心，瞬间便不能动弹，喉咙里发不出声来，只是大口喘气，顺着窗框软软滑下。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前程竟可以轻易舍弃自己。院中有几声蛐蛐的鸣叫，碎碎哝哝，仿佛在低诉哀愁，但哀愁纵有千般，也不抵赤瑛此刻心底无尽的悲恨……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年久失修的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被推开，上面的木棱立时掉下来几根，放佛将要支离破碎。甘懋捧着茶盏而来，瞥一眼桌上空荡荡的玉碗，旋即笑道：“娘娘容谅，您久等了。沈大人脚力好，同奴婢一直逛到了文昭阁，要不是奴婢喊‘累’，只怕沈大人还想看看更远处的武成阁呢。”

　　赤瑛悠悠一笑，接过茶盏道：“不妨事。皇宫煊貌，人人向往瞻仰。本宫父亲下次再来京中述职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这次自然要饱够眼福。”

　　赤瑛自顾低头饮茶，甘懋的目光却久久不肯离开她的玉面，似是想探查出异样，直到无功而退，方笑吟吟道：“娘娘机敏过人，定会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沈大人有女如此，想来也必是前途无量……”

　　赤瑛抬眸看她，佯作讶异道：“嬷嬷今早已给本宫贺过寿了，怎么又贺一次？”

　　甘懋神色蓦地凝滞，转而叹道：“哎呀，奴婢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刚早起的事儿转眼就忘了，让娘娘见笑了。”

　　赤瑛安然笑笑，“这是福气呢，本宫倒觉得无关紧要的事儿搁在心里也是添乱，能多忘便多忘些吧。”

　　甘懋脸上浮出一抹满意的笑容，恭声道：“娘娘所言极是。沈大人和娘娘的侍婢正在院中候着娘娘，娘娘若是吃好喝足了，便随奴婢来吧。”

　　赤瑛盈盈起身，感慨道：“兴太后娘娘赏赐的这碗寿面甚是鲜香，本宫这会儿还回味无穷呢。” 她拂了拂衣袖，接着说：“听文太医说，兴太后娘娘近日闹肺热，有些咳，恰逢宫后苑的百合开得正盛，嬷嬷可以多备些百合知母茶，此茶最是润肺清心。”

　　甘懋一面笑着颔首，一面侧身恭送赤瑛，“是，奴婢记下了。娘娘的孝心，奴婢也会转禀。”

　　待一行三人回到乾清宫偏殿后，赤瑛便有些沉默，然而沈梧川却还有许多肺腑之言想叮嘱她，最后还是忍不住率先开口道：“今日微臣在宫中行走，各处宫人皆对微臣十分殷情，想来是因为皇上爱重娘娘，微臣也跟着水涨船高。照理说娘娘该意气风发才对，但微臣瞧料着娘娘眼底似有倦意，是不是夜里睡得不安稳。”

　　赤瑛尚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父亲，但转念想到下次相见遥遥无期，心下不禁一软，便敛神细细道：“君恩如水，有时向东流，有时向西流。女儿是得宠忧移，怕身上的君恩一去不返。”

　　沈梧川眼角有愧色闪过，很快掩了下去道：“娘娘新沐圣宠，有这些忧虑也是情理之中的。微臣以为娘娘着眼倒无须太远，只在眼下便好。即便是寻常夫妻，也有情意转淡时，向来老夫老妻之间皆是敬爱多过恩爱。世态如此，世人亦是无可奈何啊。”

　　赤瑛思忱了一瞬，方幽幽道：“ 大约是见惯了父亲和母亲鶼鰈情深，成亲多年后依旧恩爱如初，所以女儿才有了这份痴心妄想……”

　　沈梧川面上也漾起了暖意，目光渐渐悠远，放佛在追忆逝去的旧时光，“娘娘母亲心思简纯，倒不像娘娘有颗七巧玲珑心。”

　　赤瑛暗暗腹诽，母亲只怕到离世前都未察觉父亲和兴太后的那段少时情意，有时迟钝何尝不是幸事……

　　沈梧川见女儿又陷沉思，以为她还在困惑，正想再劝解两句，谁知黄纶已悄无声息地走近，含笑提醒道：“娘娘，前头儿的行赏大典马上就要开了，已有礼官来催促沈大人，您看……”

　　离别在即，赤瑛还是红了眼眶，侧过脸去，不敢去看父亲。沈梧川怅怅哎嘘，又快速道了句，“皇上有意擢升微臣为参将继续驻守南境，微臣已回了圣恩，选了柳州为驻地。柳州繁荣，娘娘不用挂心微臣。”

　　赤瑛怔怔道：“柳州？”看来三十年前，青葱懵懂的美好并非消失殆尽，只是藏在了心里最深处罢了。兴太后若是得知，想来也会有些许安慰……

　　沈梧川自是不知赤瑛这一番论调，只颔首道：“柳州山清水秀，宜身宜心，是个好地方……” 他又后退两步，深深俯身，“娘娘珍重！”言罢，便决然转身离去……

　　赤瑛泪涌如泉，朝沈梧川背影哽咽道：“爹爹珍重……”听到赤瑛唤他‘爹爹’，沈梧川的背脊略僵硬了下，脚下却不停，仍大步向前，渐行渐远……

　　春禧殿里众人皆被赤瑛感染上了悲色，团团围在食桌旁侍奉，无人敢弄出大声响。幕翠小心地觑了觑赤瑛神色，吩咐身侧的小丫鬟道：“娘娘用过寿面不久，想来还不饿，先把午膳撤了吧。”想了想，又道：“皇上今晚会过来，你去叮嘱尚膳监晚上的菜式像往日般清淡便好。虽然是娘娘的生辰，也不必铺张奢靡，千万别过犹不及。”

　　赤瑛见幕翠越来越稳重，便有些欣慰，但听她提起‘寿面’，还是想再唠叨她两句，遂等旁人皆忙去了，方拉她到身边问道：“在奉慈殿时，你跑去了哪里找茶？”

　　幕翠答道：“ 当时院里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无，奴婢是去了隔壁的奉先殿才讨到一盏茶。”

　　赤瑛瞥她一眼，“你胆子倒大，奉先殿是皇室家庙，祭祀列祖列祖的地方你也敢随意乱闯……你几时才能让我省心些？”

　　幕翠不以为意，反而喜滋滋道：“刚进门还真有管事牌子前来呵斥奴婢不长眼，但奴婢一说自己是辰嫔娘娘的侍女，那些人立时换了张脸，一口一个‘姑奶奶’叫奴婢，还让小灶上的宫人即刻去烧水斟茶。娘娘没瞧见他们曲意巴结奴婢的模样，活像翘尾巴狗，奴婢倒觉得自己像只狐狸，假借了娘娘的虎威哩。”

　　赤瑛失笑出声，又问道：“你端茶回来奉慈殿院里后可瞧见了什么人？”

　　幕翠摇摇头，“就是老爷和甘嬷嬷在。甘嬷嬷也知怠慢了娘娘，遂接了奴婢的手，亲自给娘娘送了茶进去。”

　　赤瑛这才放心，便转了话头儿道：“记得上次黄公公送来几匹柳黄色的蝉翼纱，蒙蒙晕晕的煞是好看，眼下正是合穿的季节，你送去针工局了没有？”

　　幕翠见赤瑛心情好转，越发开怀，“有小半个月了，没见娘娘笑过，也没见娘娘在装扮上用心。娘娘这会儿既问新衣，是想晚上穿给皇上看？”

　　她见赤瑛只转脸去笑，也不应她，便自说自话道：“送去针工局七八日了，大约至少也半成了。娘娘您别急，奴婢一会儿就去针工局盯着，定要让绣娘们在晚膳前赶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