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宫芳·贵妃韵》随心月

36、心相称

　　回到春禧殿时赤瑛心潮尚有波澜未平，遂遣开宫人，坐在廊下独自望月。今夜的月色有些乌蒙，银白里透着片片灰青的暗痕，像极了月宫仙子落下的一颗珠泪，不知那茫茫的痴心是为谁难过。赤瑛看得久了，心底也沾染上了春露的微凉，正欲远远离开这凄怆幽境。将将转过身去，月已照人来，两道身影渐渐交织在一起，一重叠着一重，仿佛永世解不开的纠缠。

　　皇帝从背后拥住她，看她肩头轻颤宛若一只将要挣脱金丝牢笼，振翅欲飞的黄莺，惟恐离手便是诀别。他紧一紧怀中人，急声道：“你哭了？”

　　久未听到回应，皇帝只好绕到她面前，为她拭去了滋滋如泉涌的清泪，“你在怪怨朕？”

　　泪干后的呜咽却更动人心弦，赤瑛目光微微闪躲，凝噎道：“臣妾不敢怪怨皇上。臣妾只是想起了父亲和弟弟，有些想家罢了。”

　　皇帝一袭缥色长袍，沐在月光里，平日温润如玉的面庞变得萧寒森重，“朕食言了，说要保护你，却还是让你吃了苦头儿。”

　　赤瑛轻轻摇头，婉转戚笑道：“臣妾可以和皇上同甘，也愿意和皇上共苦。皇上只有一双眼睛，难免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儿。”

　　皇帝的瞳中有灼灼的雾气升腾，面上闪过一丝他从不示人的软弱，“朕虽贵为天子，但还是觉得力有不逮。朕是怕了，怕你再有任何闪失。”

　　赤瑛虽有释然之意，却抑不住心头的酸楚，漠漠道：“所以皇上留了臣妾在西苑，天高水阔只有臣妾一人。臣妾夜夜对月哀叹，皇上可听见了？”

　　皇帝手指绕上赤瑛鬓丝，苦笑道：“你对月哀叹时，朕又何尝不是在睹月思人。近日宫闱震荡，有人自危，有人磨拳擦踵。若朕即刻让你回宫，岂不是将你推至风口浪尖。朕想同你白首相伴，便不得不从长计议，与世隔绝之地没有纷争，自然可保你平安无虞。朕不去西苑见你，忍得也着实辛苦。”

　　赤瑛眉心终于松了下来，她稍稍倾身，含情望住皇帝，“臣妾明白，两情长久，不在朝朝暮暮。皇上既为将来计，今夜便不该来臣妾宫里。”

　　皇帝的叹息幽幽绵长，“朕本想出来走走，散一散酒气，谁知走着走着就进了咸安宫。朕的神魂都被你颠倒了……”

　　赤瑛动容，柔媚一笑，靠在皇帝肩上，任由春风吹散花雨拂面。皇帝亦笑得舒浅，轻轻横抱她在怀，悠沉沉的脚步仿若行在云间，无心去赏沿路姹紫嫣红琼苞无数，只迷恋低头的温柔。红烛盈盈一寸光芒，洋洋溢出一室温情。暖账香衾，情人对目，欢心相称，道不尽春光旖旎。

　　次日清晨，赤瑛为皇帝束发戴冠。皇帝从镜中望她一眼，面含愧色道：“原想着六月你过生辰时给你行册封礼，如今只怕是不成了。朕总觉得亏待了你，所以便好好备份生辰礼送你。”

　　赤瑛微笑道：“世人皆道红颜祸水，红颜亦薄命，臣妾即不愿做祸水也不想薄命。皇上切莫为臣妾劳师动众。”

　　皇帝失笑道：“你倒知道惜命，那日却为何不管不顾自己吞下有毒的茶水？”

　　赤瑛持梳的玉手蓦地一抖，美目圆睁道：“皇上知道了？”

　　皇帝轻轻颔首，“宫里有人想让朕知道，朕总能知道。”

　　重重惶惑从心底蔓延上来，赤瑛觉得一阵气闷，有窒息的眩晕感，脚下虚浮到站不稳，作势便要跪下，“臣妾不是有意欺瞒皇上，臣妾……”

　　皇帝忙伸手拦她，“朕和你之间，不须如此。”皇帝停一停，口吻略显无奈，“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想你相信朕，也珍重自身。你记着，无论何时，朕都会替你做主。”

　　赤瑛眼眶一热，泫然欲泣道：“臣妾小人之心了……”

　　皇帝拍着她手臂宽慰道：“好了，好了，不怪你，是朕问得急了。你的生辰礼其实是则好消息，你想不想听？”赤瑛凝着点点雨露的明目，如汪汪一泓秋水，又正洋着期待的殷殷神采，妩媚且不失清丽，皇帝忍不住贪看，便柔声道：“田州大定，论功行赏，朕已下旨命你父亲六月进京受封，到时朕会安排你们父女团聚。”

　　赤瑛闻言欣喜不已，绽出一个如花笑靥。皇帝望着她，自己也笑了起来。此时却有一名乾清宫的管事牌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扑通’跪下道：“万岁，出事儿了，您快去奉天殿瞧瞧吧。”

　　皇帝尚未开口，黄纶已出言教训，“吵吵什么，辰嫔娘娘的内殿你也敢闯，规矩都浑忘了么？”

　　那牌子太监一个劲儿磕头道：“皇上息怒，辰嫔娘娘息怒。实在是有翻天的大事儿，奴才不敢不来禀报。”

　　皇帝蹙眉道：“如今是太平的世道，能有什么翻天的大事？”

　　那牌子太监欲言又止道：“昨夜昌国公醉酒，又宿在了内廷……”

　　皇帝仍不以为意，“昌国公这宗毛病不是一两日了，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作何这般急慌？”

　　那牌子太监咬了咬牙道：“可昌国公昨夜睡在了奉天殿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

　　只听“砰”的一声，皇帝一掌拍在赤瑛的妆台上，吓得众人俱是一哆嗦，纷纷跪了一地。听皇帝怒不可遏道：“混账东西，胆敢如此亏礼废节，不敬皇威。这混账人呢？”

　　那牌子太监颤颤答道：“人在奉天殿跪着，等候万岁发落。”

　　皇帝额上青筋若隐若现，冷声道：“你去把这混账东西再给朕摁回宝座上。然后通知百官，今日早朝从奉天门挪去奉天殿，朕倒要言官们亲自看看，今日这本该怎么上。”言罢，皇帝扶起赤瑛，强稳着气息道：“这事儿要紧，朕先去忙，改日再来看你。”

　　赤瑛躬身下去，唇角衔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道：“皇上保重龙体，犯不着为粗鄙的人生气……臣妾恭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