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宫芳·贵妃韵》随心月

2、团愿意

　　待张皇后的仪队走出梅林，杜婕妤挣扎着起身，忍着膝上酸疼去拾先前被紫金忘在地上的红梅。瑞香也爬起来，愤愤道：“婕妤还理这劳什子作甚？”

　　杜婕妤轻‘哼’一声，“中宫赏赐，我哪敢不受。等下回去，你找个银瓶，把它插起来放在我的床头儿，也好让我日夜不忘皇后娘娘的‘恩德’。”

　　瑞香应了‘是’，一手拿着红梅，一手搀扶着杜婕妤朝宫后苑外走去。两人步履维艰，身上半截儿裙裾被雪水浸透且污迹斑斑，每每遇到避道见礼的宫人，皆有意无意地用探寻，好奇的目光扫过她们。

　　瑞香只觉得窘迫，恨不得能立时插翅飞回咸阳宫去。想起身为主子的杜婕妤，此情此景下只会比自己一个下人更加难堪，她心头一紧，歉然道：“都怪奴婢莽撞，连累了婕妤。”

　　杜婕妤反而冷声笑起来，拍一拍瑞香的手道：“这话儿你却说反了。你若非我的侍女，咱们尊贵的皇后娘娘倒未必有闲心为难于你。”

　　瑞香秀眉轻挑，恨声道：“凭她再如何专横善妒，也该拿捏个分寸，寻常人在雪中久跪都是吃不消的，更何况婕妤是个双身子的人。亏她正位中宫前还以‘顺’字为妃号，婕妤只瞧，她哪里有半点儿和顺的样子。”

　　杜婕妤‘扑哧’笑出声来，摇头道：“你呀……就坏在这张嘴上，方才的教训转眼就忘了。”

　　瑞香撇撇嘴，“婕妤放心，奴婢晓得轻重。不过是在您面前过过嘴瘾，断不会和旁人浑说。”

　　杜婕妤微微正色，“可我还是要叮嘱你一句，母亲难得进宫，若是等下她问起我在宫中的情形，你只挑好的说给她听，糟心的事儿切莫在她面前提起。”

　　瑞香心疼道：“婕妤心里的苦连夫人都诉不得么？如此这般憋在心里，当真是苦上加苦。”

　　“我腹中的孩儿来的突然，实在太扎眼，我索性避让着她们，受些委屈又如何，咱们总算还有来日可以指望。” 杜婕妤轻抚小腹，双目露出毅色，脚下的步子也稍稍快了起来。

　　咸阳宫本是个幽僻的宫苑，坐落在东六宫的西北角，但离宫后苑却是极近，绕过绛雪轩，从琼苑东门出来，左手边儿便是咸阳宫的角门。

　　咸阳宫门前候着的小太监远远瞧见杜婕妤和瑞香，立时跑上前来迎她们，一面跑，一面兴奋喊道：“婕妤，您总算回来了……杜夫人……正在殿中等着您哪。”待他跑近，看清她们狼狈的样子后，不由又惊道：“婕妤这是怎么了？可是摔倒了？有没有受伤？”

　　闻得杜夫人已在咸阳宫的消息，杜婕妤自是喜不自胜，再无心思回答那小太监连珠炮似的问题。瑞香倒是伶俐，吩咐道：“小禄子，先别问了，快去打些热水来。”说罢扶杜婕妤径直进了被当作库房的西偏殿。

　　待两人在西偏殿重新梳洗上妆，又换上从箱笼里翻出来的干净衣裳后才去正殿见杜夫人。正殿的门甫被推开，便见一名中年贵妇“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直奔门前，抓起杜婕妤的手，泪眼婆娑地唤道：“若瑜，我的孩子……”

　　若瑜鼻尖蓦地一酸，直往眼前人怀里钻去，眼泪簌簌流下，哽咽地竟说不出话来，良久才从抽搐的唇齿间殷殷唤出一声，“母亲……”话音刚落，作势便要跪下。

　　瑞香手上稍稍用力，拦住若瑜的动作，“婕妤……规矩不能乱。”

　　瑞香一声‘婕妤’，若瑜如梦初醒，原来自己已是天子的女人，人前人后再无家礼可行。她思及此处，不免越发地难过，一时间泪意汹涌无比。

　　杜夫人忙替女儿拭泪，语气宠溺柔和，宽慰她道：“瑜儿莫哭，你快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若瑜闻言抬首，只见一名妙龄少女盈盈立于杜夫人身后，面上全然不施粉黛，又正默默垂泪哭得伤心，却掩不住眉目间的绮丽神采，一袭半旧的蜜合色窄袖素锦袄裙更是贴合她通身的英爽之气。

　　若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略略向前几步，先是踌躇，后是惊喜道：“你是……赤瑛姐姐？”

　　那名被唤作赤瑛的女子亦是激动非常，含泪打量杜婕妤一番，良久方道：“数年未见，瑜儿妹妹越发的清雅出尘了，倒是没染上这皇宫的金粉之气。”

　　若瑜霎时玉颊飞霞，打趣道：“赤瑛姐姐惯会哄我开心。还记得小时候，只要我哭便没有姐姐哄不好的。”说完屋里人都开怀笑起来。

　　杜夫人见女儿心绪渐渐平稳，趁势拉过赤瑛齐齐跪下，“妾身杜氏携甥女沈氏拜见婕妤，给婕妤请安。”

　　若瑜知道终是绕不过这礼数，忍着心头的酸涩受了礼才叫她们起来，“今日得见母亲康健如昔，赤瑛姐姐风华犹胜从前，我甚是欣慰。”说着拉两人进西次间儿围着紫檀嵌理石圆桌入座。

　　杜夫人尚有万语千言窝在心口，方一入座，便急急问道：“瑜儿，你的胎像都妥当么？上个月你有孕的消息传回府里，我的心就开始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若瑜笑意渐浓，“太医昨晚才来请过脉，说女儿的胎像无虞，只需按时按量服用安胎药即可。”

　　杜夫人仍不放心，又问道：“你这两年在宫中过得可好？不许瞒母亲，你若有委屈，只管说给我听。”

　　瑞香奉茶上来，“夫人且宽宽心吧。眼下婕妤正怀着小皇子呢。皇上一日两会往咱们宫里来，谁还敢不长眼给婕妤委屈受啊？”

　　“瑞香这丫头……还是和在府里时一般伶牙俐齿。”杜夫人神色稍显松快，喝了两口茶，又叮嘱若瑜道：“朝堂上的事儿我是不懂，偶尔听你父亲说上两句，也觉得心惊肉跳的。你身处的后宫是个女人堆儿，更是个是非不断的地方，你一言一行都要存上十二分的小心，莫叫旁人算计了去。”

　　若瑜笑着颔首，“是，我都记下了。我一己之身倒也罢了，如今咱们杜家的荣辱福祸也同系我身。单为了父亲和您，我也会好好保重的。”

　　说话间，瑞香又捧了个翠玉钿匣进来，“婕妤，这是您昨晚挑出来的首饰。”

　　若瑜扬一扬下巴，示意瑞香打开匣盒，里面分别是一双金摺丝寿字耳环和一枚赤金双蝶戏花钗,“这耳环是我给母亲的寿礼，至于这金钗……”她转首望向赤瑛，笑道：“自然是给赤瑛姐姐准备的。赶巧姐姐在，不用再叫母亲帮忙转交，我正好当面谢谢姐姐替我向母亲尽孝的心意。”

　　赤瑛忙推辞道：“瑜儿，咱们是一家人，无须客气。宫里头儿处处需要打点，你该多留些金银器物傍身。”

　　杜夫人从旁劝道：“瑛儿，你收着便是。自从瑜儿进宫后，你为了安慰我和你姨丈膝下寂寥，每年都千里迢迢从南疆奔波到京城来陪我们两个老人家过年。你若是执意不收，瑜儿是不会安心的。再说你正值韶华，合该好好妆扮起来。”

　　赤瑛推辞不过，默默凝望金钗良久，只见她那双灿如骄阳的明眸中不知何时生横生出了一层薄薄的冷雾，“人家说‘女为悦己者容’。我这辈子大约是找不到‘悦己者’了，又何苦白瞎了这好东西。”

　　杜夫人长长一声叹息，戚然道：“唉，我可怜瑛儿啊……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八年前，先帝为了恩赏你父亲平定永安叛乱之功，把你赐婚给了宁王世子。可惜造化弄人啊……原本一桩羡煞旁人的大好姻缘，谁能料到……”到底是在皇宫里头，人多口杂，杜夫人适时止住了话头儿。

　　“谁能料到那位权势滔天的宁王竟然心怀异志，我被赐婚后的第二个月，他以先帝无子为由出兵谋逆，最后他自己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不说，还连累了我们沈家……”赤瑛语气淡淡，像是在叙述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儿。

　　若瑜亦是凝眉叹息不止，“原是我不争气。进宫两年，恩宠寡淡，在皇上面前说话没什么分量。唉……，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助姨丈和姐姐脱困。”

　　赤瑛柔声道：“当年先帝雷霆震怒，宁王谋逆案连坐颇广。沈家与宁王府差点儿结为姻亲，自然难脱干系，所幸爹爹只是被迫解甲，赋闲在家。而我……”她微微语滞，望向若瑜道：“我与逆王世子有过婚约，此后的姻缘路必定是艰难的，朝中有头脸的人家哪个还敢和我们沈家攀亲？你千万别为了给我们沈家进言而惹得圣心不悦。”

　　若瑜面上哀意重重，“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姐姐虚长我一岁却仍未嫁人，我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姐姐的美貌和年华就这样被辜负了。”

　　赤瑛听她说的伤感，自知方才不该谈起此事，忙笑着岔开话儿，“你和姨母难得见面，好端端的团圆气氛倒叫我给搅了。我总要回份好礼给你赔罪。”

　　跟着杜夫人一起来的杜府侍女呈上两个釉质如白玉的茶盒，里面盛放着的绿茶茶色青碧，索条均称，近闻更觉清香爽鼻，若瑜顿时欣喜不已，脱口道：“这是……南疆的西山茶？”见赤瑛颔首，她越发兴奋，端起一个茶盒放在鼻尖轻嗅，“我不过在信上提了一句，难为你有心为我寻来。去岁广西贡上的西山茶茶质不好，旁人倒是无妨的，只是素爱此茶的兴太后时常抱怨。眼看三月底就是兴太后的四十五圣寿，我正发愁送什么礼呢。姐姐可真是给我雪中送炭了……”

　　寝殿里的炭火烧得旺盛，郁郁茶香在窒闷的空气里久久弥散。亲密姐妹的婉转笑语，流声悦于耳畔，赤瑛迷茫黯淡的一颗心仿佛有瞬间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