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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中威 ...

  •   绍治八年的正月初八,雪后初晴,风中仍裹着几缕冷峭。昨夜新开的几树红梅浸润在淡淡如金的熹微晨光里,孤独点缀着四望白茫,几乎占尽了园子里的风情。

      红衣金冠的张皇后半倚在七宝凤辇上,被侍从簇拥着踏雪寻芳而至。她接过宫人奉上的金剪,亲手剪下一株斜出的红梅,朝一名站在仪队后方,穿着芙蓉色斗篷的女子招手道:“杜婕妤,你过来,瞧瞧本宫择的梅花可好?”

      此时地上的积雪约有尺厚,一脚下去便能没了整个鞋面。杜婕妤因位分低,只是步行赏梅,正半扶着侍女瑞香颤巍巍地跟在凤辇后面。忽听张皇后发问,她忙伸手理理鬓发,绕到凤辇前头儿,续上笑容道:“娘娘慧眼,这梅林里的梅花,就数您手中这株开得最丰硕、艳丽呢。”

      “好是好,倒也可惜了。本来好端端长在树上,只因它花开得早,长得出挑便被折下来赏玩,怕是没几日好看,只等着枯了……” 张皇后头也不抬,声音中隐约多了几分阴晦,“这做花和做人都是一样的道理……”

      梅香幽幽涌入鼻尖,萦萦扰扰,却又缥缈无定,像极了张皇后的神情。杜婕妤惶然色变,领着瑞香跪下,恭声道:“多谢娘娘教诲,臣妾受教了。”

      张皇后见杜婕妤在冰天雪地中仍顾着礼仪周全,唇角浮出些浅淡笑意来,“瞧本宫这记性,净说些没用的,偏生忘了正事儿。本宫今日邀妹妹同来赏梅,是要给妹妹道喜的。”

      杜婕妤垂首,小心翼翼道:“臣妾卑微,但凡有何喜事,也必是皇后娘娘慈心惠泽。”

      张皇后伸手去拂梅瓣上的落雪,徐徐笑道:“依照祖制,后宫妃嫔可在初八这日召娘家女眷进宫团圆。以你婕妤之位本不在恩典之列,但皇上念你怀胎辛苦,昨日也特意下了恩旨去杜府,这会儿你家里人大约已在进宫路上了。”

      昨天夜里内务衙门的人曾去杜婕妤住的咸阳宫报喜讨赏,她本已得知此事,但面上还是做出惊喜色,忙不迭谢恩道:“有皇上和皇后娘娘记挂着,是臣妾的福气。”

      张皇后似笑非笑,凝视杜婕妤道:“说起妹妹的好‘福气’来,饶是本宫都自愧不如啊!你这胎若是个男孩儿,他便是咱们皇上的长子。依本宫看,你的好福气且长着呢。”

      杜婕妤深深拜下,“皇后娘娘太抬举臣妾了。不管怎么说,您都是臣妾腹中孩子的嫡母,这孩子自有娘娘您教导庇佑,臣妾实在是无足轻重之人。”

      张皇后扬了扬手中的红梅,慵懒道:“既然你是个知理懂事的,这株红梅便赏给你吧。”

      宫中规矩,凡是高位者赐物,皆由高位者的侍女转呈。然而张皇后的侍女紫金接过红梅后,却依旧默然立着不动。紫金原是从张皇后母家昌国公府跟来的陪嫁侍女,她自恃是张皇后最为贴心之人,平日里在宫中行事颇为倨傲,没少给低位嫔妃们脸子看。杜婕妤本就见惯了,不欲与她多计较,遂含笑道:“不敢劳烦紫金姑姑。”说罢又给瑞香递了个眼色。

      瑞香会意起身上前替杜婕妤接赏,因在雪中跪得久了,步伐有些虚浮。她勉力走到张皇后和紫金近身处,本想着躬身下去,谁知腿一软整个人都跟着往下栽,直冲着凤辇方向扑去。

      紫金见势不好,慌忙扔掉手里的梅花,双手用力把瑞香朝侧面推了一把。只听瑞香“啊”的一声,身体顿时改变方向,横着倒下,重重摔在了雪地上。待紫金回过神来,拽起瑞香,甩手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怒喝道:“放肆!若是冲撞了皇后娘娘,岂是你个贱皮贱肉的奴才能担待的?”

      瑞香自知闯祸,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呜呜’抽泣着,侧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杜婕妤大惊之下,强自镇定道:“瑞香,你今日怎么这般冒失,还不快和皇后娘娘请罪。”

      瑞香顾不得脸上和身上火辣辣的疼,连连磕头告饶,“皇后娘娘,奴婢是无心的,许是在雪中跪久了,腿有些打软。”

      紫金冷笑一声,“什么叫‘跪久了’?不过才几话的功夫。这话听着倒像是在抱怨皇后娘娘有意苛责你们主仆似的。”

      瑞香又疼又急,不由地哭出声来,“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姑误会……”

      紫金不等瑞香分辨又向张皇后禀道:“宫中最忌讳奴才对主子存着怨怼之心,皇后娘娘定要重罚这个贱婢。”

      紫金三言两语便把瑞香的无心之失说成了重罪,杜婕妤顿觉不妙,忙赔笑道:“皇后娘娘素来待下宽和,倘若重罚瑞香恐累及您的贤名。瑞香失仪到底是臣妾管教无方,不如就把她交给臣妾责罚吧。”

      紫金讥笑道:“婕妤不先问问我们娘娘是否安好,张嘴便替贱婢开脱,可见平日里并不是真心地恭敬中宫。近日来,皇上和两宫太后的赏赐如流水般送进咸阳宫,婕妤见多了名贵珍奇,瞧不上清廉的梅花也是人之常情。婕妤明说便是,何苦叫自己的婢女来下我们娘娘的面子。”

      杜婕妤正色,沉声道:“古语云,‘梅花四德,初生为元、开花如亨、结子为利、成熟贞。’ (注释1)纵使臣妾浅薄,也知‘元、亨、利、贞’四字绝非名贵珍奇能比。皇后娘娘借花赐福予臣妾,臣妾深感隆恩。”

      紫金面上一红,恼怒道:“婕妤是在暗指奴婢浅薄么?女子才情过人固然是好事儿,但奴婢也听过‘才能养人,也能误人’这句话。那些仗着才情卖弄,挑弄是非的人,倒不如不识字,要知道守拙安分才是长久之道。”

      紫金言含训诫的意味,实属僭越,张皇后却并不制止,打算冷眼旁观到底。紫金一时更加得意,双目炯炯盯着杜婕妤,正欲再刺她两句,却忽听一个低沉女声从梅林外飘来,“紫金,不许在主子面前张狂。”

      只见梅林里人影闪动,不多会从林间疾步走出一位银发老嬷嬷来,穿着销金胸背杂花罗袍,头冠黑纱帽,面容如镜,无波无澜,看着像是位有品阶的女官。张皇后看清来人,微微讶异,问道:“徐尚仪怎么寻到梅林里来了?可是姑母有事儿吩咐?”

      那位徐尚仪先跪下给张皇后请安,随即笑吟吟回道:“趁着今日三太太奉旨进宫,昭太后让我来请娘娘去趟寿安宫,一家人一起用个早膳。偏不巧没在坤宁宫见到娘娘,看门子的小太监说娘娘在宫后苑里赏梅,我便赶紧过来了。”

      “本宫瞧料着母亲进宫该是先去给姑母请安的。既如此就准备摆驾过去吧,莫叫姑母和母亲久等了。” 张皇后的笑容犹如日光一样渐渐转暖,瞥了眼仍跪在雪上的杜婕妤,但见她面上已无半分血色,尽显孱弱之态,不复往日那般楚楚动人,心里只觉得痛快,于是淡淡道:“杜婕妤也回自己宫里去吧。至于瑞香……”

      正在张皇后沉吟之际,紫金却不忘从旁添柴加火,“娘娘,贱婢惊扰凤驾不说,还口出怨言,断不可轻纵了去。”

      张皇后随口道:“嗯……那就拖她下去,张嘴五十,好好压一压她心里的怨气。”

      瑞香吓得浑身一抖,眼见两名准备行刑的宫女越走越近,她拼命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雪里。一瞬间的怒意在杜婕妤的眼底划过,开口时又变回了温如秋水的眼神,“皇后娘娘,且听臣妾一言。自臣妾有孕,瑞香服侍尽心妥帖,她也算为皇嗣尽力。娘娘您权当她功过相抵,就轻饶她这次吧。”

      紫金失笑,“这么个毛手毛脚的奴才,难为婕妤还能说出她的好处来……”

      徐尚仪摇摇头,打断道:“紫金,别只顾说嘴,忘了自己本分,还不快去给皇后娘娘的手炉里再添些热炭。”

      徐尚仪侍奉昭太后已经三十年有余,在宫中地位超然,连昭太后的堂侄女张皇后都捎带视她为半个长辈。紫金心中恶气难出,虽十分不服,但决计不敢在徐尚仪面前发作,只好跺跺脚,领着两个小丫鬟到一旁添炭去了。

      徐尚仪走到凤辇旁,低声劝道:“娘娘,如今宫里有两位皇太后并尊,形势微妙,不可再恣意妄为惹得皇上心烦。”

      “本宫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难道连个小小宫婢都发落不得?”张皇后虽然不快,但还是压低了声音。

      那两名行刑宫女毕竟在张皇后身边儿侍奉久了,知道揣度上意,遂双双停了手里的动作,只是拖着瑞香观望。

      见张皇后动容,徐尚仪接着道:“普通宫婢便罢了,但那瑞香是杜婕妤宫里的掌事宫女,隔三差五被兴太后传去慈庆宫询问杜婕妤的胎像。五十个巴掌下去,恐怕她连牙都剩不下几颗了。来日兴太后见到她这副模样,指不定还要闹出多少是非来。”

      张皇后听到‘兴太后’三个字,目光霎时闪烁起来,正想再说些什么,又听徐尚仪长叹一声,“别忘了皇上的亲生母亲是兴太后,而昭太后只是伯母,亲疏到底不同……”

      此话一出,张皇后那张明艳堪比红梅的娇颜无端黯然了下来,她咬咬牙,朗声道:“罢了,都撤了吧。摆驾寿安宫!”

      杜婕妤大喜,忙俯首道:“娘娘仁慈,臣妾恭送娘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中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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