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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落红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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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被赤瑛的悲恸所震动,才意识到若瑜伤势严重,忙起身步入月台,急声询道:“杜婕妤伤到哪儿了?太医呢?怎么还没来?”
事关皇嗣,兴太后也再难安坐,紧紧随皇帝身后过来,瞧见若瑜身下一摊血水,便动了肝火,指着四周的内监,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送杜婕妤去乐志斋西间儿。难不成等下让太医在这冰天雪地里给杜婕妤诊治么?”
几名内监闻令忙小心地将若瑜抬走,骤然离怀的空落感,让赤瑛害怕不已,她用沾满鲜血的手拉住皇帝的外袍哀求道:“皇上,一定要救救瑜儿……”
皇帝心中酸涩,俯身拢住泣涕如雨的赤瑛,宽慰道:“别怕,有朕在……”
瑟瑟夜风拂过宫灯摇曳而落的斑驳霞影,仿佛一席冷光织成的锦缎,叫人触目生寒。落虹中的温情一幕没能暖了看客的眼,反倒刺痛了看客的心。
阎昭仪忽地一声低呼,像是受到惊吓一般,颤声指着皇帝道:“皇上的衮服……”
张皇后闻声看向皇帝,立即沉了脸,语气中蕴着一丝竭力遏制的冷冽,“沈昭仪,你太放肆了。自古以来,衮服染血,与国不祥。你犯下这样的大祸,本宫也是护你不得了。” 她朝皇帝跪下,郑重道:“臣妾恳请圣意示下,要如何惩处?”
皇帝闭目轻叹,似是有些不耐,缓缓松开赤瑛,换上笑容道:“说起来这件衮服还是朕登基那年的旧衣,袖口都已见短了。皇后不用小题大做,命针工局新裁一件便是了。”
张皇后怔了一下,扬脸时还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愕然,幽幽道:“是啊,衣不如新,新衣自然会比旧衣合身儿。只怕在皇上心中,新人也比旧人更合心意。玷污御物当属大不敬之罪,更何况衮服关系国祚,列祖列宗定下的规矩,皇上为了沈昭仪便全然不顾忌了么?”
这话含着极其直白露骨的讥讽,皇帝听完,果然面上已显出怒色,冷声道:“沈昭仪不过一个无心之失,却被皇后不问青红皂白冠上大不敬的帽子。朕倒要问问皇后,到底是朕有心偏护,还是皇后你的妒心在作祟?莫非皇后一直是以这样的胸襟在摄理朕的后宫么?”
张皇后正想辩驳几句,冷不防撞上皇帝寒彻刺骨的眼神,满腔意气立时泄掉了一半儿,只好默默服软,道:“嫉妒有违‘柔顺’妇德,臣妾不敢暗藏妒心。”
帝后之间闹得不愉,在场嫔妃少不了要规劝几句。王昭仪拂了拂长袖,跪下道:“臣妾以为沈妹妹进宫时日尚短,一时半会儿记不全宫规倒是情有可原。既然不知,便不好谴责,皇后娘娘不如从轻发落。”
如此一番,赤瑛倒觉如坐针毡,惶惶然请罪道:“今日确实是臣妾不识宫规,犯了忌讳,臣妾甘愿受皇后娘娘责罚。”
兴太后也赶紧从中调停,温声道:“好了,好了,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王昭仪说得对,不知者不怪。”言罢,她看向赤瑛正色道:“既然皇后提了出来,那哀家总要治你在学习宫规上的懈怠之罪。就以一月为期,罚你每日去隆禧殿的佛龛前跪上半个时辰,算是将损了的国运再修回来吧。”
赤瑛如释重负,深深拜下道:“是,臣妾领罚。”
兴太后颔首道:“哀家越俎代庖了,不知皇后可还满意?”
祈福清修之人要远离世俗,断绝七情六欲,期间自然无法伴驾承宠。这样的处罚委实不算敷衍,张皇后既然全回了面子,便见好就收,恭声道:“母后素来公允,您帮着儿臣管教后妃,儿臣只会心悦诚服。”
此番风波初定,便见黄纶引着一名白须老太医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不待他们行礼,就直接被兴太后打发了去看若瑜。那白须太医进去乐志斋西间儿约一炷香的时间,便又折了出来,惴惴不安地跪下道:“微臣陈杞,见过两位太后……”
皇帝此时又气又急,耐心不足地打断道:“行了,行了……你只说,杜婕妤伤势如何?胎像是否还稳妥?”
陈杞垂面答道:“杜主子只是失血昏迷,并无伤及脏腑。背上的抓伤已有医女在清理敷药,待止血后再留心护理些时日想来便能痊愈。只是腰上的淤伤就……”
兴太后见太医吞吐不敢明言,心口已沉了下去,急问道:“方才宴席上乱的很,哀家倒没瞧明白杜婕妤怎么还伤到了腰?”
赤瑛顺一顺气息,正想回话,却听背后突兀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哭泣,那哭声像是抑制许久后的爆发,旋即瞧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扑到兴太后脚下,抽泣道:“都是臣妾的不是……是臣妾害了杜姐姐。”
兴太后吓了一跳,一时也有些糊涂,定一定神道:“卢婕妤,这是怎么了?你好好回话。”
那卢婕妤满脸懊恼,一面用娟子拭泪,一面磕磕巴巴道:“是臣妾……是臣妾吓坏了,没留意脚下……撞翻了席桌……”
虽是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但众人却听明白了内情。陈杞接口道:“宫中的宴桌素来是质地坚重的黄花梨木所制,又凑巧砸在杜主子的肾府上,只怕会……只怕会致肾损不固,胎失载系啊。”
“婕妤的腰伤,你们要仔细医治,不能留下病灶。”皇帝越说越觉得舌尖发胀,以手抵额,又沉声问道:“还有几成机会保住龙胎?”
陈杞道:“因着上元节赐假,太医院留值人手不多。请皇上宽宥微臣医力有限,不敢擅自妄断,还是速派人去将休沐的文院使请来,与微臣一同为杜主子保胎。”
皇帝冲黄纶摆摆手示意,黄纶即刻会意下去安排了。一时间气氛沉重了下来,周遭安安静静没了声响,唯有卢婕妤的呜咽声时不时吸引着众人的目光。皇帝本就不多的耐心终于被消耗殆尽,于是斥她道:“住口!眼下杜婕妤正是危急的时候儿,休再啼哭给人添恼。”
卢婕妤听皇帝这般说,便知皇帝已怪怨上她,于是拜下,诚恳道:“臣妾知道自己难辞其咎,不敢奢望宽恕。只求皇上重罚,帮臣妾减几分心里的愧疚。纵使是废了臣妾的位号,臣妾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皇帝听她认错坦诚磊落,重罚于她终究有悖情理,遂长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也非有意酿祸。若是心中有愧,不如来日抄录几卷《金刚经》替杜婕妤祈福。”
兴太后面上却仍有疑虑,淡淡道:“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要细细盘查之后再定夺。”她递个眼色给甘懋,甘懋立时指挥几名内监押了正蜷缩在角落里的猴戏伎人下去了。
因适才的大乱,众妃的手炉和周身的提炉里都已断了热炭,兴太后扫一眼在夜露中瑟瑟发抖的众妃,缓下神色道:“夜深了,只怕还有的等,咱们也挪到乐志斋明间儿先暖和着吧。”
待众人在乐志斋明间儿里寻位坐定,便见紫金领着一队侍女端着食盒进来。张皇后盈盈起身,庄重施礼道:“上元节总要有元宵才算圆满吉利,臣妾做主让尚膳监煮了几碗送过来。方才一番惊吓,又吹了好一阵子冷风,两位太后和皇上快用些热元宵温温胃,顺带着也为杜婕妤讨个好意头儿。”
沉默良久的昭太后率先接过张皇后递过来的玉碗,道:“皇后有心了。”张皇后玉白的面孔翻上几朵红晕,继续殷情地侍奉两位太后和皇帝进食。
赤瑛也从紫金手中分到了一碗,那一粒粒寓意吉祥的软糯团子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实在有些扎眼,抬首时又碰巧瞥见紫金眼角正衔着一抹隐秘而不怀好意的笑意,顿时觉得心口像是堵满了棉花,几乎窒息的憋闷,呼吸都透着撕裂的疼痛,只好暗暗攥紧了手中那几颗方才散落在若瑜身下的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