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宫芳·贵妃韵》随心月

11、悲欢曲

　　此时乐志斋堂前已架起两座花灯搭建而成的鳌山，绚烂绮丽的灯光将整个宫后苑照耀得亮如白昼，一望无际的点点斑斓如潮水般奔天而去，仿佛那浩浩苍穹都不是尽头。

　　待两宫皇太后和帝后依次在正中花梨木雕金龙宴桌前入席，丝竹管乐方起，清韵幽幽，如风抚泉。众妃顿觉心下一静，便各自散开，各寻各位。她们每人各有一席桌，上设一樽红梅，金盘银盏中满贮珍馐佳肴，新鲜瓜果，酒醇香茶，穷极人间美味。

　　赤瑛跟随阎、王两位昭仪坐在左列席桌，和她们遥遥相对的右列席桌则坐着若瑜和余下的两位婕妤，两位美人。昨日恭妃的叮嘱犹在耳畔，赤瑛警觉地扫过若瑜的席面，确定上陈菜式和自己面前的并无二致，只多了些孕妇喜食的酸果，方略略安心。

　　坐在首席的阎昭仪整晚频频和皇帝低语甜笑，邻桌的王昭仪被她不咸不淡晾在一旁，面上颇有几分不自在，只好独饮消愁。赤瑛见了，便主动敬了王昭仪几杯酒，就此攀谈起来。王昭仪本是个健谈的性子，一来二回说得高兴，两人不知不觉间已将两壶御赐的鹤年金瑰酒饮到见底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轻歌曼舞终而散，散而起，众人兴尽意阑，倦意浮面。喜欢热闹的阎昭仪，仍贪恋一时欢聚，便笑着向皇上进言，“听说为了这次上元宫宴，司礼监转呈从民间寻来些杂耍伎人，当中还有擅长猴戏者，何不请上来……”

　　阎昭仪正说得起劲，却被皇帝挥手打断，“杂耍皆是不入流的玩艺，登不得大雅之堂。”

　　阎昭仪闻言失望无比，蹙了蹙眉头，却不敢多言。反而张皇后眸光一盛，笑道：“臣妾小时候随父亲回老家河间府祭祖，时常碰到耍猴艺人沿街表演，那些畜生竟像通了人性一般，明人言，仿人态，实在是有趣。”

　　昭太后也面露神往之色，“是啊，猴戏原是河间府街头一景。自从哀家嫁入皇家为媳，便再没看过了，也不知艺人们是否又编出新戏样了？”

　　兴太后笑吟吟道：“听皇嫂和皇后说得绘声绘色，真叫没看过的人心里直犯痒痒。”

　　皇帝执杯一饮而尽，笑道：“既然皇伯母和皇后都起了兴致，什么幽深雅致，什么浅薄卑俗，都是无碍的，一家人一起看得高兴才好。朕这便传猴戏伎人上来。”

　　皇帝发过明话儿后，顷刻间便有一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被黄纶带了上来，他肩上扛着一副扁担，两头儿各挂一硕大竹篓儿。他先卸下扁担，给贵人们见礼，尚未礼毕，那两个竹篓儿盖子已被从内打开，从里面爬出四只红面棕毛，体态矫健的猕猴，也有样学样，跟着主人稍稍屈膝，立时惹得众人捧腹大笑。

　　皇帝朗声喊了句：“赏！”

　　伎人见势，忙领着几只猕猴卖力表演，指挥它们翻跟头儿，走竹竿，踏木轮，顶酒坛，极尽所能。小兽们技艺精湛，憨态可掬，在场众人皆忍俊不止，连连叫‘好’。

　　几只小兽仿佛会察言观色，胆子越来越大，逐渐靠近贵人们，故意伸手弯腰，做出讨赏样子。众妃怜心大起，纷纷投去首饰小物件儿，或是果子食物。其中一只猕猴甚至跳上赤瑛的席桌，从玉盘中抓起一把南京特产的姚坊门枣子塞进口中，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一盘贡枣便被一扫而空，但那猕猴像是没吃够，呲牙咧嘴地将空盘重重摔在地上，凶相毕露。

　　赤瑛心头一紧，望向若瑜，只见她正站在席桌旁，向场中投了几颗枣子。几只猕猴见到食物，一跃过去哄抢，送进口中没嚼几下便吐了出来，像是吃了不合胃口的东西。它们立时跺脚挠腮，形似癫狂，眼中散发出骇人的凶光，直勾勾盯着方才投食的若瑜。

　　赤瑛顿感不妙，果然见方才那只贪吃姚坊门恭枣的猕猴一个纵身便有三尺高，在空中挥出利爪，朝若瑜狠狠掠去。若瑜吓得花容失色，慌不择路，步步紧退，直到撞上身后的席桌，脚下猛地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赤瑛心口一紧，惊呼一声，忙跑向若瑜，欲要护她。兴太后亦骤然离座，厉声呵道：“快拦下那几只畜生。”

　　作为御前卫队的大汉将军们闻变而动，迅速分成两队，一队冲向坐着两位皇太后和帝后的花梨木雕金龙宴桌护驾，另一队则飞身朝若瑜在的方向聚拢，他们虽身手敏捷，却也快不过凶兽利爪。因适才一抓不中，那只猕猴口中发出了几声恼火的嘶叫。这叫声立刻帮它引来同伴相助，一时间场中所有猕猴俱对若瑜虎视眈眈，不待众人赶来它们便齐齐出爪。此时躺在在地的若瑜宛若一只待宰羔羊，绝望之际，仍不忘用双手护住腹部，翻身用后背挨下数爪，她浅青色的缂丝比甲上瞬间缀满了片片殷红，凄厉猩艳，触目惊心。

　　几位和若瑜同侧而席的后妃见血立时大乱，四下奔逃起来，不知是谁在慌乱中碰翻了宴桌，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已受重伤的若瑜身上, 却不见她有丝毫挣扎，显然是昏死了过去。几只猕猴浑然不知大祸临头，兀自大摇大摆地围在若瑜身边儿，尽情享用着宴桌上散落下的食物。

　　率先靠近的赤瑛望着若瑜苍白失色的面庞，心头又是一阵抽搐，但她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的任何举动都会惹得几只猕猴再次兽性大发，继续伤害若瑜。后面陆续涌来的大汉将军们同样没有即刻出手，只是默默观察形势，以求万全之策。

　　正在赤瑛一筹莫展之际，端着安胎药回到宴席的瑞香，刚行至月台下方，瞧见此情此景，只觉气血翻滚，抬手便将手中的药碗远远掷向了几只猕猴撒气。突如其来的碎裂声让原本已平静下来的凶兽再次暴躁难耐，亮出沾满食物残渣的獠牙，其状十分可怖。

　　眼见赤瑛也身陷险境，上首的皇帝终于撇下了帝王应有的沉重，拍案而起，怒喝道：“混账！宫廷禁地，岂容几只畜生撒野！亏你们平日里自命精英，竟连几只畜生都奈何不得，简直枉称天下第一卫。”

　　受到斥责的大汉将军们也觉面上无光，纷纷拔刀出鞘逼近凶兽，跃跃欲试。当中一名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最为果敢，不待统领发令，自行反手取下背上的连弩，数箭连发，十分干脆利落。众人只闻‘噌’的几声，如有劲风掠耳，回神时便见几只凶兽已被诛杀在地。

　　赤瑛松下一口气，顾不得去拂额前淋漓的汗水，只身前去翻开压在若瑜身上的宴桌，拥奄奄一息的若瑜入怀，不断轻声呼唤道：“瑜儿，你怎么样了？”

　　这时，一名着蟒衣佩绣春刀的将领，急急忙忙上前领罪：“臣无能，宿卫不利，请皇上责罚。”

　　皇帝面上愠色不减，先吩咐黄纶道：“快传太医，看看杜婕妤伤势！”待黄纶领命，疾步而去，才沉声对那将领道：“陆逊，若说追究，今日之祸确实责不在你。但你身为御卫统领却遇乱难断，朕也委实对你失望。不如你自己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陆逊闻言更是战战兢兢，俯首道：“臣自知辜负圣恩，再无脸居御卫统领这等要职，恳请皇上另觅贤能顶替微臣。”

　　皇帝面上淡淡，似乎不想回应，只看向方才用弩之人问道：“你是？”

　　那大汉跪地，面带得色，道：“微臣锦衣卫千户方泰，见过圣上。”

　　皇帝目透赞赏，微微颔首，高声对众侍卫道：“身负绝技，又能临危不乱，这才是堪当大任的人才。”随后他缓下脸色和方泰道：“朕的御前卫队，日后交予你手中，你可愿意？。”

　　方泰闻言颇为激动，面上红光奕奕，但不敢过分流露喜悦，他的平步青云毕竟因一场悲剧而来。此时此刻，作为场中唯一得意人，更该低调谨慎才是。聪明如他，忙肃穆敛容，道：“微臣谢皇上抬爱，必不辱命。”

　　此时赤瑛哪还有闲情逸致理会旁人的荣辱兴衰，只觉有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浸湿了她垫在若瑜身下的手掌，满心的绝望化作一声悲鸣刺破了紫禁城艳霞连天的夜空，“皇上，快救救瑜儿，瑜儿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