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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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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率兵众登上燕山颠,山脚下的众生百态,一目了然。
胡人的大旗在烽火里摇曳不停,杀伐声被风隐隐约约传进了耳畔。
木兰一双明目,目不转睛看向山下的战势,抬手有条不紊吩咐,“鸣金三下,让先锋将兵退三舍,再整队形,增援左翼。”
金鼓声洪亮的响起,连着三声,山下那一小股汉军却不曾后退,反而越发深入胡军,只见那胡军仿佛一个布带,马上就要收口,把汉军封进包围圈里。
木兰大急,突然想到先锋将是吴当,那吴当急功近利,怕是不甘受人调度,竟然胆大到只身深入敌营,木兰又急又怒,既恨他不识大体自作主张,又怕他身有不测枉死他乡,木兰不由暗自埋怨,大帅又不是不知吴当性子,又怎能派吴当做先锋将?!且不说他年少张狂不知进退,而且并无迎敌经验,这般贸然把他送到前线,不是派他送死吗?!念及此,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木兰脑海,或许,大帅早就料到吴当会坏事,还故意派他送死?!木兰突然觉得背脊发凉,呆了半晌,却又自觉不大可能,吴当总归是个人才,大帅是爱才之人,虽然早想给吴当一个教训,但决不会要他性命啊?!
木兰只觉得脑海中一片乱麻。只听得传令兵大声通禀:“报——先锋将与三百轻骑陷入敌营苦战,鸣烽火求救!”
木兰强迫自己稳了心神,定定思绪,居高临下俯瞰战势,只见吴当的三百轻骑已经被陷进胡军大营里,左右翼被生生割断,呼应不得。木兰沉吟片刻,朗声吩咐:“传令左右翼兵力集中,不要分散,大军随我正面冲锋猛攻,切断胡军左右,务必救出先锋将!”
诸人应了,木兰挺起红缨枪,一马当前,随着紧密的鼓声从山峰上直冲下去。
又是一场恶战。
木兰挺着手里长枪,天马的白鬃上被染了血红,大旗在身后猎猎作响,塞外的风呼啸而过,惨烈。
一直深入敌中,远远听见一声熟悉的哭嚎声。
木兰听得出来,是吴当的声音,木兰大叫一声:“吴当!”随着声音方向,木兰挺枪跃进,仗马冲到吴当面前。
吴当已然是满身鲜血,他的战马身中数箭,歪倒在一旁,早已是鲜血淋漓。吴当浑身褴褛,一边哭嗥,一边惨叫着,疯了似的挥着手里的长剑,他的一只手臂上,犹自带着半柄断箭,箭头没进骨头,木兰看着心酸。
木兰冲上去,一枪逼退旁边几个胡人,一把拉住吴当,扯着他上马。回头喝道:“鸣金!举旗!各部兵力集于此!不得分散!”
几股兵力陆陆续续的集中到木兰身畔,传令兵战战兢兢回禀:“将…将军…我们的后路被胡人截断……”
木兰苦笑,她早料到如此。自己率大军冲进来,虽然乱了胡人阵形,但毕竟是孤军深入,后头再无接应,那胡人只要绕道自己后方,截断自己退路,那将是退无可退。
吴当急道:“这该如何是好?!”
这话一出,顿时,众将一片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木兰强做镇定,莞而一笑,“截断退路?这又如何?”
一个高壮汉子大声嗥叫:“我们回不去了!”说完这话,竟是嚎啕大哭。
木兰心里也仿佛打了小鼓,但面色却是一片安然微笑:“谁说要回去?有道是擒贼先擒王,那胡人头领就在前方,又不在后头,我们回去做什么?”
众人呆了,怔怔看向木兰,“将军,我们……”
木兰拿着马鞭,做出一副雍容笑意,呵呵大笑,指着前方猎猎作响的胡军旗帜:“我笑胡人鼠目寸光,只想着堵截我们退路,却削薄了他们帅营的防御,他们真当我花弧没这个胆子搓了他们老窝不成?!”
众将都呆了,许久,才一声欢呼,“花将军!神勇无敌!”
木兰微笑的一策马缰,长枪一提,意气风发:“走!去杀了那胡人头领,取他首级!”
众人欢呼相随,吴当却沉默了,他和木兰共乘一骑,清楚的感觉到,木兰背后的衣衫已经被汗湿了透,那厚重的铠甲下,木兰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木兰自己清楚的知道,此战必须速战速决,木兰是兵行险招,一鼓作气先乱了胡人阵脚,救了吴当,但同时也把自己深陷敌营,为今之计只能等胡人军心未定,一鼓作气冲进帅营,就算杀不了他们头目,也要在中军帐里放一把火,彻底让胡人陷入群龙无首的僵局,那自己和诸位兄弟还有可能活着冲出去,捡回一条小命。
木兰振臂提枪的刹那,吴当的手却温柔按在她肩上。
木兰怔了怔。
吴当的声音里带了哽咽,“花兄弟,我带来的兄弟,都死了……就那么死在我面前……无论如何,你要活着回来……”
木兰怔了怔,回头看向吴当,微微笑了,此时此刻,木兰突然觉得,以往那些勾心斗角斤斤计较多么渺然而微不足道,跟生命比起来,那些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可能真的要到了生死边界,方能体味到彼此间的赤诚吧?想到这里,木兰突然豁然开朗,竟不后悔来这一场恶仗了,木兰回头,狡黠一笑,“你莫担心,算命的说我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吴当怔了怔,也笑了,拍拍木兰肩膀,意味深长,却是欲言又止,“好兄弟……”
木兰骑上战马,手里提了红缨枪,一路杀将过去,身先士卒。那马神骏异常,腾跃跳脱,皆不类凡品,好几次,那飞箭都是擦着木兰皮肉飞驰过去,甚至有一次擦破了木兰耳侧的皮肉,木兰只吓的一头冷汗,所幸的是,前方胡人头领的大营已经依稀可见了,木兰整个人都贴在马背上,用枪挡开周围刺上来的刀剑,那马何其神骏,一个飞跃,竟生生跳过营前的障栅,把流箭都远远甩到身后,飞驰到了大营前,木兰取弓,搭箭,张弦,策马,一鼓作气一气呵成,第一箭,取了那帐门前胡军大旗,那大旗应声而倒;
第二箭,直射进帐内那个被众人护卫着的满身金黄战甲的中年男子,正中眉心。
木兰高喝一声:“敌帅已亡!诸位将士谁不奋勇杀敌报效国家更待何时?!”
顿时,四面八方一阵欢呼,震耳欲聋,夹杂的还有胡人纷乱失措的尖叫哭泣。
木兰振臂高喝:“我大隋乃仁义王师,缴械者不杀!”
木兰只听得背后应和声一片,隋军如潮水般源源不断涌来。自从那胡人军旗一倒,那胡人头领一亡,隋军士气大振,胡人越发如同丧家之犬。
连胡营里那些胡人头领的亲卫军都如惊弓之雁,四散而逃。
木兰挑帘进帐,只见偌大一个营里,只剩胡人头领那死不瞑目的尸体颓然倒在地上。
木兰叹口气,半跪下去,合上那胡人头领的眸子,合十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木兰逼迫无奈害人性命,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各为其主,且都不必怨恨计较了,若不杀死这头领,只怕这场战事还要害死更多的汉人胡人,木兰叹息一声,看向那胡人头领,喃喃道:“你也算死得其所。”
只听得背后脚步纷乱,木兰扭头,只见众将士欣喜若狂的冲进来,“花将军!”
木兰指指那头领尸体:“把他挂在旗杆上,让人喊话招降,”说罢,喃喃自语:“这场仗,总算完了。”
凯旋而归时,远远的,木兰看见大帅捧了酒樽亲自迎接在军帐前。
木兰下马行礼,“末将花弧,不负大帅重托。”
大帅哈哈大笑,扶起木兰,“花将军请起!”说着,斟满一杯酒:“本帅敬诸位一杯!”当着众将士面,一饮而尽。
大帅呵呵笑着,又斟满一杯酒,递给木兰,“这一杯,敬花将军。”
木兰单膝跪下接过了,拜谢罢,仰头一饮而尽。
虽然不愿承认,可千军万马里闯过来的木兰还是被一杯白酒给放倒了。
木兰再醒来时,已经是挨傍晚了,小柱子坐在自己身畔,大眼睛亮晶晶的,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木兰微微一笑,“看什么?”
小柱子见他醒了,欣喜过望的趴在他身上,笑嘻嘻的撒娇,“看我们的英雄花将军啊~”说罢,忙嗒嗒嗒的跑过去,递上来一杯解酒茶。
木兰接过了,喝下去,只觉得神清气爽。想起上午的事情,真是丢人丢大发了。木兰脸上难掩的一抹羞红。
小柱子笑嘻嘻的提醒:“大帅说晚上要给您庆功呢~您快换身衣裳洗漱干净吧~”
木兰笑着应了,等收拾妥当,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木兰听见那林弼的声音:“花弟醒了吗?”
木兰忙迎出去,“花弧不胜酒力,让林大哥见笑了。”
林弼似笑非笑,却没有说什么,只亲热的拉了木兰手臂,“快些,大家都等着你呢。”
木兰跟了林弼到营里,只见大帅已经在帐里了,营里觥筹交错,肉香和酒香弥散在空气里,透着一股子豪气。
木兰忙拱手揖道:“花弧来晚了,花弧认罚。”
吴当亲热的揽住他肩头,“可不敢罚你,万一你又醉晕过去,那今晚上岂不是不热闹了?”
木兰呵呵一笑,只微微红了脸。
大帅也哈哈大笑,“想不到花弧竟是如此不胜酒力,今晚本帅就不劝酒了,你以茶代酒,大家尽兴就好。”
那一夜,气氛出奇的高昂,喝到最后,众人都带了七分醉意,突然,一个汉子哭叫出来:“庆个屁!俺家弟弟死了!就算赢一百场,俺家弟弟能活回来吗?!”
一声哭叫,顿时沉默了整整一屋的人,大帅颓然挥挥手,“扶他下去吧,让他好好歇歇。”
吴当也呆了,坐在木兰身畔,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
木兰按住他的手,“酗酒伤身,够了。”
吴当抬起头的时候,却是双眸通红:“我带去的兄弟,都死了,他们是被我一意孤行才害死的!”说罢,竟伏在桌上嘤嘤啜啜泣不成声。
木兰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如何安慰。
无论如何庆功,战争本身,都是个残酷的事情。
一场欢宴,到最后却是意兴阑珊。
众人都散了,只剩下大帅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唯一还清醒的只有木兰了,木兰把众人一个个送回营帐,回转时,月已偏西。大帅一杯接一杯,越发的沉默,却不见有归意。
木兰低声劝:“大帅,回去歇歇吧。”
大帅颓然坐在虎皮椅里,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看向木兰,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沧桑,悲怆,“花弧,陪本帅喝一杯吧。”
木兰怔了怔,推却道:“花弧不胜酒力……”
“没关系,你随意,少喝些,陪我一会儿。”
木兰诧异的看向大帅,这个平日威风赫赫威严厉害的大帅,今夜看起来竟是如此脆弱?!
木兰斟满一杯酒,举杯示意,拿起来浅抿一口。
大帅又自斟一杯,一饮而尽,两人许久无语。只静静相酌。
突然,大帅低低叹息一声,“花弧,你不要辜负本帅一番心意。”
木兰垂下眼帘:“是,多谢大帅栽培。”
大帅突然笑了:“花弧,俗话说,无利不早起,若是本帅提拔你别有用心呢?”
木兰揖手道:“只要不叛国家不违道义,花弧自然该报答大帅知遇之恩。”
大帅似乎满腹心思,又自斟一杯,喝尽了,低低叹了一声:“花弧,你今年多大了?”
木兰怔了怔,不知大帅此言何意,只能实话实答:“今年十七。”
“十七?属小龙的?倒和我家那小子同年。”大帅眼里溢出悠远笑意,“只是我家那小子,让老父操不尽的心啊,他若有你一半本事,我也不为难了,再或者说,他是个女娃子,我就干脆把他许配给你,倒也省心了。”
一瞬间,木兰突然想起自己老父,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眼前的大帅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犯傻的老父,木兰突然忍俊不禁,“若大帅家真的生个小姐,衣裳绣襦首饰女红,样样要教样样要操心,怕也省不得心。”
大帅哈哈大笑,饶有兴致的看向木兰:“花弧倒像是养过女儿似的。”
木兰抿唇微笑:“末将未曾养过,末将的父亲倒是养过,现在还在为儿女操碎心思,无微不至。”
那大帅叹息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木兰想起家中老父,也是幽幽一声叹息。
大帅又斟了一杯酒,放在手里把玩,突然问道:“花弧,你觉得吴当可用吗?”
木兰一怔,沉吟片刻,斟词酌句,“若在今日之前,花弧还要提醒一声,吴当性子冲动,年少难免张狂,大帅慎用。”
大帅饶有兴致的看向他,“喔?那今日之后呢?”
木兰叹了一声:“经了此次,他该长大了,也该学会担当了。”只不过,吴当这成长的代价太重太痛,鲜血淋漓的代价。
大帅哈哈大笑,“不错,也不枉我一场苦心安排!”
木兰心头一紧:“大帅……莫非……让吴当当先锋将,损兵折将,是您的安排?”
大帅似笑非笑的看向他,醉眼朦胧:“花弧,你想问什么就一下子问了吧,今夜言之无忌!”
木兰忐忑的看向大帅:“您明知吴当年少好胜不知进退还故意封他做先锋将?”
大帅微笑的点点头,“不错。”
“您故意的?您早该料到吴当肯定会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大帅呵呵一笑,“不这样,他一辈子都是个轻狂少年,又怎能成大事担当大任?”说罢,大帅又喝下杯中酒,“不过花弧,你只说对了一半,本帅还舍不得把吴当往死路上送,你忘了?中军将是你,你与吴当交情不薄,有你在,自然会救他。”
木兰一下子,只觉得血都冲到脑子里,忍不住喝道:“你知道这是一步多险的棋?!若是我稍有差池,再或者说胡人里有一个将才,那我们百万人马就要阵亡沙场!大帅您拿这么多人命开一场玩笑,不觉得儿戏吗?!”
大帅笑了,“花弧,本帅问你,若是先锋将不是吴当,又该如何?”
木兰沉吟片刻:“那自然是按计划,步步引敌,各个击破,蚕食瓦解胡人军队。”
大帅似笑非笑的摇摇头,“花弧,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木兰一怔,“愿闻其详。”
“太稳了,不知上进,凡事都留个余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木兰怔了怔,不由苦笑,既然没有那称霸江东的野心,又何来破釜沉舟的决绝狠勇?凡事自然是要退一步海阔天空的。
大帅看向木兰,突然笑了:“花弧,若是本帅不安排吴当这一步棋,又岂能逼得你使出真本事?要是本帅不走这一步险棋,只怕一辈子也不知你深浅。”
木兰一瞬间,只觉得背脊发凉。
大帅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精亮,“花弧,跟你说的这些话,过了今晚,你就忘了吧,你且记住,本帅既然能和你推心置腹,就没把你再当做外人。你是个聪明人,许多事不必我一一嘱咐,下去吧。”
木兰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句是,退出大帅营帐时,寒风一吹,这才觉得背后都被冷汗浸的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