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忆心归》惊蛰祭

20、第十九章

　　“陛下，二皇子殿下在外候着呢。”
　　次日一早，楚望和便守在楚懿臻所居的营帐外。
　　此时楚懿臻刚梳洗完毕，挑了挑眉，“他来干嘛？”
　　通报的小厮将身子躬得更低，回道：“回陛下，殿下并未多言，只吩咐奴才来禀告陛下。”
　　“他一人来的？”楚懿臻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又随手扔在木托上。
　　“回陛下，殿下还带了个侍卫。”
　　“侍卫？”楚懿臻挑了挑眉，往帐外瞧了瞧，只见楚望翾还是一身深黑装束，头微垂着，站在和儿的侧后方，与和儿的身量一比单薄了不少。
　　明明两人都在雪中站着，他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人。
　　“叫二皇子进来吧。”收回目光，对传话的小厮道。
　　小厮忙不迭地走到帐外，行了个礼后，对楚望和道：“殿下，陛下叫你进去呢。”
　　楚望和听罢，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吸了口寒气，往帐内走去。
　　楚望翾一直跟到帐帘处，便像往常一样停了下来，转过了身。
　　楚望和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偏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掀开帐帘继续往里走。
　　“儿臣给父皇请安。”撩袍跪地，礼数挑不出一点错儿。
　　楚懿臻走到桌案后坐下，一面打量着跪着的人，一面拿过案上摆着的一本兵书，随意翻了翻，才道：“起来吧。”
　　楚望和没动作，过了一会儿，说道：“父皇，突袭梁军……”
　　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如果是这件事，就别说了。”楚懿臻一听这话头，便知自己这儿子还不死心。
　　“父皇……”楚望和稍稍提高了音量，抬起原本垂着的头，看向处于高位的楚懿臻。
　　明明是最寻常的称呼，楚懿臻却偏偏听出了一丝委屈，目光从书上移至跪着的人身上，一双仿佛带着温度的眸子撞进自己眼中，不知为何，心倏地咯噔一下，他定睛，企图从那双眸子中读出些什么。
　　不屈地迎着那束充满压迫力的目光，楚望和将压在心里的话全数托出：“儿臣敢问父皇，当初在儿臣与皇兄之间，最后为何选择了儿臣？”
　　昭宣十九年，齐军出征平西关，当朝太子楚望琛监国，二皇子楚望和随军远征。
　　楚懿臻没开口，只是这么看着楚望和，示意他接着说。
　　没等到想要的答案，楚望和意料之中，继续发问：“儿臣敢问父皇，昨夜为何驳回儿臣的出战请求？”
　　“那是朕不想你出事！”楚懿臻吼道。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臣子们的言听计从，最忌讳被再三顶撞，如今，却反被自己的儿子质问，饶是再疼爱楚望和，也容不得他三番两次触犯自己的底线。
　　楚望和早料如此，神色未惊，“父皇到底是担心儿臣的安危，还是怕儿臣误事？”
　　“你放肆！”楚懿臻狠砸桌案，扯过刚放下的兵书，直直朝楚望和扔去。
　　楚懿臻胸口起伏不定，和儿年少知事，课业勤勉，在政事上见解独到，从来都是将“孝悌忠信”恪守到极致，鲜少有惹自己不痛快的时候。
　　楚望和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兵书砸在自己身上，继续说：“父皇……您不相信儿臣吗？”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哪怕答案并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那个。
　　平息怒火间，猛然听到如此一问，下一刻便出了神。
　　自己到底是担心和儿的安危多一点，还是忧虑他冲动坏事多一点？
　　自从昨夜没有理会和儿的再三请求，命葛巍出战后，自己似乎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他下意识地觉得是前者，可如今，这个问题被和儿一字一句问出来时，被赤裸裸地摊在自己面前时，他却犹疑了。
　　这一瞬，他的怒气全然消散。
　　楚懿臻长长舒了口气，想了想，问：“那么想去？”随着按了按眉心，这几日最早也是丑时才歇下，卯时又起，惹得这多年的头风又犯了。
　　楚望和一怔，虽未明说，但他听出了父皇口中的松动意味，忙抱了抱双手，道：“父皇，儿臣知道，这一战尤为重要，稍有不慎便会将齐国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儿臣也知，儿臣经验欠缺，但经上次之事后，儿臣深得教训，再不会像上次那般；儿臣更知……”说到这里，楚望和顿了片刻，抬眼扫了扫楚懿臻的方向，继续道，“儿臣更知，在父皇心里，儿臣比不上……”
　　似乎预料到楚望和要说出口的话，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赶紧打断：“行了，你想去就去吧，只一件事，事关重大，葛巍带军这事没得商量，朕让你跟去，你就得好好听你葛伯伯的话，切忌擅自行动。”
　　虽不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但楚望和知道，这已经是父皇最大的让步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伏低身子，谢了恩：“谢父皇。”
　　楚懿臻看着眼前的儿子，叹了口气，随他吧，有葛巍看着，应该不会出事。
　　“你先起来吧。” 楚懿臻本想让他回去准备准备，突然想到什么，“吃早饭了吗？”
　　楚望和愣住，卯时刚过便过来等着，一心想着如何才能让父皇松口，哪儿还顾得上吃早饭。
　　“回父皇，还没有。”
　　楚懿臻走到楚望和身前，拍了拍他的右臂，“过来和朕一起吃吧。”
　　吃得差不多后，楚懿臻拿过帕子擦了擦嘴，想到什么，问：“曾衎习去吗？”
　　楚望和随即也放下了筷箸，“他想去，儿臣没让。”
　　楚懿臻了然，“也好，要是跟着去了真出点什么事，朕倒不知道怎么跟曾家交代。”
　　楚望和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另起了话头：“父皇……”
　　“嗯？”楚懿臻站起身，往正堂走。
　　楚望和跟在身后，犹豫着如何开口：“楚望翾……”
　　楚懿臻未把话听完，就说：“他和你一起去，但凡出点什么事，他也能护着。”呷了一口清茶，又说，“他在外面吧，沈亓，把他叫进来。”
　　“是，奴才这就去。”
　　楚望翾就守在帐外不远处，沈亓刚踏出营帐便看到了他，见他衣衫单薄，却仿佛不惧冷似的站在雪地里，忙小跑过去。
　　“哎哟，我的殿下，你怎么就穿这么点？”话语间全是心疼。
　　楚望翾转过头，见是沈亓，嘴角扬了扬，轻唤了声“沈公公”。
　　其实以往有任务时，再冷的天气他不过也是两件单衣，衣料厚重到底会影响动作的敏捷度，只有在宫中时，才稍微穿得厚实点，沈亓见惯了他在宫中的穿束，难免不习惯。
　　沈亓乍从帐里出来，冷得打了个哆嗦，跺了跺脚，哈着冷气说：“殿下，陛下唤你进去呢。”
　　楚望翾答应了声，往帐里的方向瞥了一眼，正欲往里走，想了想，对沈亓说：“沈公公，还是别叫我殿下了，免得招来麻烦。”
　　没等沈亓反应，便撩了帐帘走进去。
　　“参见陛下。”如同一个普通侍卫一般，语气里早没了方才面对沈亓时的温和。
　　“楚望翾……”不知出于何种情绪，楚懿臻稍稍拖长了尾音。
　　“属下在。”
　　“这次若你能护和儿毫发无伤，朕会给你解药。”
　　毫发无伤……楚望翾心里嗤笑一声，不提上战场毫发无伤有多么不切实际，自己恐怕也撑不到陛下赐解药的那天。
　　不过，不管心中作何想法，表面工夫总不能少。
　　“谢陛下。”不掺一丝惊喜与感激的情绪，俯身行礼。
　　楚望和在一旁看着，心中疑惑加深，解药？楚望翾身上带了毒？
　　这个疑问在回去的路上时一直盘旋在自己的心里，怎么也挥不去，回到营帐后，喝了杯晨起时吩咐烹茶的下人们一直备着的热茶，欲压一压这念头，却根本无用。
　　“楚望翾——”
　　楚望翾从外面进来，顺着一阵寒气。
　　微躬了身，“二皇子。”
　　“父皇方才说给你解药，为什么？”
　　楚望翾没想到楚望和会问这个，皱了皱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事除了陛下和自己，外加一个那日为自己诊过脉的老太医，便再无人知晓，就连关系亲近的邵大哥，自己也未透露半分。
　　于是转了个念头，“没什么。”
　　楚望和一听这话，语调中添了些许恼怒：“楚望翾，父皇的前提是本皇子毫发无伤，如若本皇子不想让你好过，大可以从中作祟，故意受伤。”
　　楚望翾一顿，暗叹一口气。
　　与邵大哥认识多年，他也顺带着懂了不少药理，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自己能挺多久也早有判断，所以即使最后楚望和完好归来，他也不一定有服解药的机会。从昨夜知道楚望和执意出战，自己便有了想法，这一趟，很难再回来了，最好可以死在战场上，这样，总比被脩烈槲折腾死强，倒也是个好归处。
　　“二皇子放心，无论您是否安然无恙，是否从中作梗，属下都会竭力护殿下周全。”没有顺着楚望和说下去，不是刻意隐瞒，只是觉得没必要。
　　楚望和对他的恨意，他小时候不知，在裴令阁的那些年却渐渐明朗了，当他亲眼目睹一个十岁孩童对着另一个看上去比他小两三岁的男孩如何的谩骂诅咒，当他知道那个小一点的孩子原是庶出，却夺走了一切宠爱时，他终于知道，原来，年幼时所遭受的一切不是源于小孩儿间常见的捉弄，而是实实在在的痛恨。可笑的是，那一瞬间，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委屈，反而，占据自己内心更多的情绪是——可悲。
　　自己为何存在于世的可悲。
　　这些年，他也去过不少次朝堂，他知道，楚望和本性不坏，虽脾性急了点，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也文采出群，政治才能卓越，无论将来以怎样的地位护国护民，齐国，都需要这样的人。所以，不管出于何种心思，他都不会让楚望和出事，至少，在他力所能及之时，不会。
　　楚望和有一瞬的愣神，这么多年，他从未看懂过眼前这个人，他自认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不然也不会对楚望翾揣着恨意过了二十多年，若他是楚望翾，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看不清，楚望翾到底是菩萨心肠以德报怨，还是，真的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