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忆心归》惊蛰祭

17、第十六章

　　“你们行刑多少年了？”眼神扫过两位大汉，悠悠开口。
　　两位大汉冷汗岑岑，不知陛下何意。
　　“回……回陛下，六……六年了……”
　　“回陛下……奴……奴才八年……八年了……”
　　冷笑，“挨打的又不是你们，结巴什么？”
　　这一笑，吓得两位大汉腿一软，齐齐跪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需要朕给你们做示范吗？”冷冷一句，不怒自威。
　　“不用……不用……”其中一位抹了抹额角的冷汗。
　　“继续！”
　　“是……”颤巍巍地爬起，心里却哀嚎。
　　陛下到底什么意思啊，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到底怎样才满意啊，眼看这位小兄弟受不了了，怎么还要打啊？
　　想是一回事，手上却没耽误，复又挥起手中的红木杖。
　　眼看着红木杖即将落在与先前相差无几的地方，楚懿臻简直要被气笑了，抄起手边的茶盏，往那边砸过去。滚烫的茶水泼在楚望翾的右臂，茶杯落地，摔至粉碎，热汽袅袅升起。
　　楚望翾依旧站立不动，右臂的灼热感尚可忍受，抬眼望向盛怒中的陛下，瞬间明了。
　　方才那几十杖不过是前戏罢了。
　　暗暗调整了站姿，低言提醒：“二位大哥，脚踝……”许久未开口说话，嗓音沙哑的不像话。
　　行刑的大汉惊魂未定，并未听清楚望翾的话。
　　试探性地询问：“小兄弟？”
　　“右脚踝……”嗓音依旧沙哑，神色未变，再一次提醒。
　　“啊……噢……可这……”听清了楚望翾说什么后，更加不敢下手，这红木杖砸下去，那脚还要不要了？
　　“没事……”楚望翾调整了站姿，为一轮更难熬的刑罚借力。
　　两位哪见过这样的打法，举着红木杖下不了手，陛下的目光如芒刺背，进退两难。
　　“还磨蹭什么！”楚懿臻最见不惯犹犹豫豫的样子。
　　大汉深吸一口气，抡起红木杖，于心不忍地落下。
　　第一杖落下时，楚望翾便知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脚踝皮肉不多，这红木杖落下，不外乎直接砸在骨上，这一杖下来，紧攥的手心便已渗出了汗。
　　落杖的间隙不短，仿佛刻意留给他缓和痛苦，似乎也是不忍心，饶是如此，右腿因脚踝的剧痛也渐渐脱了力，全身的重心皆转至左腿，此时他也仅仅靠意志强撑着，苦笑，杖腿的前戏与此时的痛相比，不值一提。
　　陛下一直知晓他的极限。
　　帐内除却规律的击打声，万般皆静。
　　受刑之人身子微微倾斜，杖刑之下，本就受伤的身躯更为不堪一击。
　　心头未有成年旧恨，眼见此景，曾衎习无法像楚望和般做个冷静的旁观者，不是第一次目睹楚望翾受罚，却是第一次因为自己被毫无支撑的理由惩戒。贴近双拳的衣料早已紧皱，手心沁出的汗在不多的布料中浸染，他第一次体会到内心深处真正的无能为力。
　　既是无可奈何，不如眼不见。
　　居上位者，常不动声色。
　　殊不知，内心已是波涛汹涌。
　　终究纵容了稍稍收力的刑杖。
　　眼前这具单薄的身子不知用了多少气力才维持住直立，常年处变不惊的脸上，压抑的痛色在昏黄烛火下或隐或现。
　　本该快意的，看进眼中，却生生浇灭了心头的恨，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涌上，扰乱了所有心绪。
　　耳边红木杖带起的风声莫名刺耳。
　　“停。”脱口而出，未及反应。
　　不知落了多少杖，饶是目光停滞，也数不清了吧。
　　“你们先下去。”未指名道姓，众人皆知所指为谁。
　　两个行刑的大汉抹了抹额角的汗，行礼告退，带走了帐内所剩无几的热气。
　　顿时寥静无声。
　　本是轻轻搭在座椅上的双手不知何时攥紧了扶手，目光不自主地落在楚望翾的右脚踝，烛火晃动，照及那处的光忽明忽暗，定睛了许久，才发现，那红肿的部位不是错觉。
　　生生砸在骨上的棍杖，该有多疼？
　　恍觉经年，当年四五岁的楚望翾还是个会喊疼的娃娃。
　　不受哥哥们待见，砸在额上的石子会一一捡起，跑到自己身边告状，抽噎着喊着疼，攥着自己的衣角喊着父皇，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呢？
　　许是冷冷地略过额上的血迹，扳开他攥住衣角的手，让沈亓送回昭阳宫便不再过问，过了几次，好像就再也没有在自己面前喊过疼了吧。
　　犹记有一次，和儿和衍儿应是欺负的过了，将他打到吐血，两个儿子再怎么是兄长，也是十多岁的年纪，以为他要死了，便跑到自己跟前，一边哭一边说着事情的经过和他吐血的场景，自己自然被吓了一跳，本着暂时不要他的命的念头，顺上太医，去了趟昭阳宫。
　　一如往日的凄清，未及房中，便看见不及桌高的他咳着嗽、垫着脚使劲够着桌上的水壶，好不容易够到了水壶，却仅有几滴不知过了几日的茶水，而依旧迫不及待地饮下。
　　到现在都记得，当时看到这一幕时，眼中的酸涩。
　　示意沈亓烧一壶水端来，自己抬脚迈入了一年来不了几次的房间。
　　小人儿见到他时的慌乱尽被自己收入眼底，赶紧放好空空的水壶，下跪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奶奶的童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
　　一时，自己并未言语，只是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小人儿，渐渐地，耳边传来了压抑的咳嗽声，他的脸逐渐通红，应是为了抑住咳嗽声吧。
　　“起来吧。”终于开了口，“咳嗽是怎么回事？”
　　明知是因为和儿和衍儿的欺负，却依旧想听他的答案。
　　不掺任何杂质的瞳孔里闪现了惊喜，却似乎立马想到了什么，回道：“回父皇，儿臣呛着了。”
　　不是被兄长欺打，不是吐血后喉咙的不适，只是一句呛着了。
　　心仿佛被揪了一下。
　　恰此时，沈亓的水以正合适的温度呈了上来。
　　“谢父皇。”语气中的开心不加掩饰。
　　果真还是孩子啊。
　　走近他身后，掀起上衣，入眼尽是青紫，隐约感觉自己皱了皱眉，这些应该就是和儿和衍儿的杰作了吧。
　　“怎么弄的？”外人听上去不带丝毫关心的问话，令面前的小人儿身形一僵，反应过来时，往前迈了一小步，拂下了被撩起的上衣。
　　“回父皇，是儿臣不小心，撞在院里的树上了，已经没事了。”嗓音因水的滋润，已不似先前沙哑。
　　今日才落下的伤，怎么可能没事？
　　震惊、心疼交织。
　　当时是有心疼的吧。
　　再一次掀开上衣，按了按最严重之处，清晰地听到了他的痛哼。
　　“这叫没事？”带了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生气。
　　“回父皇，真的没事了，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只是看着吓人而已。”不敢再动，又一次说道。
　　五六岁的小孩，说谎时声音都带着些许的颤抖，又或许是疼的紧。
　　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向自己喊疼，不再告哥哥们一天到头欺负他的状，不再跟自己说哪里哪里受伤了呢？
　　十多年过去，当时不及桌高的小孩儿如今的身量比自己还高上些许，少时喜哀无法掩饰的脸上如今换上了常年不变的淡然。似乎对所有事物都不甚在意，对所有事情都置身其外，甚至于来自自己的在旁人看来毫无理由的责罚，皆一一受下，不作辩驳，只是无言地受着、挨着。
　　然而，再坚强的意志力，也抵不住身体的极限。
　　此刻，楚望翾的身形摇摇欲坠。
　　曾衎习在停刑的下一刻便转过了身，此时想上前扶一把，又碍于陛下在场，生生定住了脚步。
　　楚望和的眼睛全程一刻不离楚望翾，他从前见过俘虏受刑，哪个不是哀嚎连天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受刑时如此规矩安静的人，仿佛哑巴一般。
　　楚懿臻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楚望翾高肿的右脚踝，心中莫名的情绪涌动。
　　“站不稳了？”语调不改冰冷。
　　许是因过于疼痛而未缓过神的缘故，楚望翾竟一时没有回话，更没有动弹。
　　楚懿臻将视线从定睛良久的地方移开，转至楚望和与曾衎习身上。
　　“你们两个先下去吧。”满腔疲惫。
　　看了这么一场好戏，楚望和也累了，曾衎习更不忍再看下去，二人道了声“告退”便一同走出了议事营。
　　无言走至二人的营帐前，即将分开时，曾衎习再也忍不住，一把扯住了楚望和的胳膊。
　　“望和……”饱含情绪的一声低唤。
　　停步，转身，对视。
　　二人之间，不知名的气氛流转。
　　到底是多年的兄弟，曾衎习只是叫了他的名字，楚望和却能读懂他此时的心境。
　　“你希望让我怎样呢？”语气虽平静，却并未刻意掩饰嘲弄，似是自嘲，又似在针对身前的兄弟。
　　曾衎习一愣，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此时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你是希望我跟父皇说楚望翾并没有什么错，还是希望我在父皇罚他时出言劝阻？”
　　他知道，曾衎习从来不理解自己的仇恨，不理解自己为何总是找楚望翾的茬，不理解自己为何能在方才冷眼旁观、毫无波澜，更不理解自己为何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都是楚望翾应得的报应。
　　或许因为恨吧。
　　抑或掺杂了少许的嫉妒。
　　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人，却比任何一位兄长都出色。
　　嫉妒，仿佛名正言顺。
　　嗤笑一番：“可是你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曾衎习一直盯着楚望和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终究失败。
　　“抱歉……”这一次，曾衎习依旧败下阵来。
　　楚望和知道，曾衎习再次放弃了。
　　拍了拍曾衎习的肩膀，说道：“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曾衎习深深地看了楚望和一眼，开口道：“早点休息。”
　　各回营帐。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