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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四十二、小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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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吴是非有几年特别不爱过五月节。娘亲早逝,村里头别家娘子洗粽叶泡米裹粽,炊烟飘香,吴是非家的锅永远是空的。
昔时,村北有位李婆婆,每年到这当口总被村里各家争相请回去专替人包粽子。米肉粽叶都是人家自备的,她只出手工,挣些力气钱。另外,婆婆自己也会在家煮一大锅粽子,白米、红枣、小豆,肯定吃不完的,便是卖卖现成品,贴补家用。阿爹每回就给吴是非十个铜钱,让她拿着去拣喜欢的口味买。可吴是非一个味道都不喜欢,她就爱吃肉的。李婆婆从来不包肉粽子,她信佛,戒荤。于是吴是非每回就提两枚爹爱吃的蜜枣粽子回来,然后骗他说自己吃过了。
直到十三岁那年,吴是非中午从学堂回来,进院看见阿爹正挥汗如雨打着柄镐头。吴是非喊他一声,他便点点头,兀自专心抡锤。顾不得放下书袋,吴是非先在灶间外的水缸里舀一瓢冷水端起来就喝,却稀奇地发现灶里火正生着。阿爹打铁手艺好,做饭却常糊锅,素日总要等到吴是非回来拾柴做饭,不然连口热水都懒得烧。事有反常必然古怪,吴是非立在原地使劲嗅了嗅风里的气味,顿时两眼放光,扔下水瓢直冲进灶间,掀开锅盖看清后立即眉开眼笑。
阿爹告诉她:“福婶儿镐头磕在石头上,敲掉块角,拿肉粽子抵工钱了。”
隔天吴是非在路上碰见福婶儿,硬又塞给她两枚生的咸鸭蛋。说大热天里吴师傅不肯要工钱,她总感到过意不去,还问吴是非粽子味道如何,喜欢的话再去家里拿几个。吴是非自然没要,揣着两枚咸鸭蛋跑回家,在瓮里夹几块臭豆腐打入咸鸭蛋一块儿蒸了,欢欢喜喜孝敬了亲爹。
如今身在了南风馆,头一次同一众小倌儿们一道过节,面前什么味儿的粽子都有,肉粽都分出精肉、五花、火腿等诸般花样,把小骆隽吃得打嗝翻眼,直嚷嚷够了不要了。可吴是非突然就吃不下去了。咬一口粘牙的米,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煞了所有人的风景。
大家恍意识到,这不请自来横行霸道的小丫头其实跟此间身不由己的倩郎们一样,也已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可以退返的归宿了。人生茫茫,浮萍无根,来往和去处都遥不可及。她追逐袁恕,何尝不是绝处逢生的一点温暖的念想?赌上了余生,一意孤行,无法回头。
袁恕接下她手上的小碟,拇指柔柔拂去她泪花,捧起她哭凉的脸,第一次当众吻她。
“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但也不会放你走了。以后,我在哪儿,家在哪儿!”
一直都是吴是非在固执地说相守,袁恕推拒过,彷徨过,骇怕过,最不忍她为己蹉跎,现在全不顾不要了。情之一诺,真心里最该存下些许自私,苦也不离,痛还向前,嬉笑怒骂两人去面对,至少寒冷时亦可以相拥着取暖。人字取撇捺,你一边我一边,合作了伴。
接着那天里,吴是非一顿吃了三个肉粽子,到晚饭时候也没觉得饿。
许是瞧这妮子心定了,果然安安分分把馆子当成一隅容身的避风港,董执愈加信她用她,直点她做了僮子的小领班,手底下管着十二个人,分理整一层的杂事。起初她直眉瞪眼死活不干,谴责董执是剥削劳力,恶意减少她同袁恕在一起的时间,无异于棒打鸳鸯,实在卑鄙无耻。还是荀晚华劝她:“傻不傻?领班是派人做事。过去谁都能差遣你,端茶递水跑个腿,你做的少过?今后大可点别人去做,细算一算,岂非多有闲暇?”
吴是非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不禁深以为意,最终应下了。
关于发号施令,吴是非其实倒驾轻就熟。她性子野,很有些无法无天,打小就在村里的孩童中称霸,来了繁露馆后也没见怵过谁,同董执讲话都不用敬称,差人做事从来利落,不会有抹不开面儿的时候。愁的是统筹与调拨,得有计划,有编排,事无巨细想周到了,才不至于出纰漏。因此头几天她多少是有些忐忑的。意外熟悉了适应了,也就不过三五日的工夫,她竟是管得有模有样颇为稳当。她自己固然安心了,孟虔更是高兴,暗地与董执说起:“还真是块当执事的料。再教教,小十九以后可就省心了。”
“噢?”董执垂着头,神情寡淡,“那倒是蛮好的!”
孟虔总觉得兄长话里有话,却一时未得参详,不由得困惑。但接下来董执没再说什么,他也就将这心头一闪而过的不安淡忘了。
而对吴是非来说,方有些顺风顺水的小得意,真正的考验倏然临头。
身体状况一直反反复复的梁如栩好歹是将孩子怀到了足月,预估产期在五月底,总不会计算得片刻无差,早些迟些都有可能。因此他提前七日临产,馆内并非毫无准备。不过发作得急,大清早人还睡眼迷蒙,小瓦急匆匆来打门禀报,着实惊了吴是非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夏天里衣裳少,吴是非胡乱套上件绡纱薄衫出了房门,边快步疾走边随意梳拢发辫。半路上想起来袁恕那方少人伺候,赶忙将小瓦赶回去,自己一个人先赴了梁如栩处。
没进门就听里头哭哭啼啼并了间断的痛呼,僮子们似在七嘴八舌地安抚,很是喧杂。跨进去一眼看见了仅着寝衣的骆隽,散发赤足,面上睡意未消,显是慌忙赶来的。他二人的屋子紧挨着,骆隽总归到得及时些,奈何他并无经验,尽是手足无措干着急,在一旁看着难受焦躁的梁如栩直掉眼泪,委实丁点儿忙都没帮上。
吴是非过来一吼镇山河,给乱哄哄无头绪的僮子们一一安排了任务,温言安抚了梁如栩几句,顺手拽起骆隽推出门去。
“我在呢,有什么不放心的?去去去,把自个儿拾掇拾掇,吃个早饭。有事我叫你,乖!”
骆隽蹦着脚急切道:“非姐,你帮帮他,别让他那么疼。我、我——”
吴是非拍他额头:“我能有什么办法?生孩子都要挨过这关。真心疼他,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实在待不住,你上功房练舞去。”
“我哪儿也不去!”
“骆小胖,别逼我动手。”
“求你了非姐!”骆隽又哭了,“你让我陪着他行不行?我保证不添乱。”
吴是非气结:“你陪他就不疼啦?你能替他生啊?”
“我替啊!横竖我也是阴身儿,我替,我全替。”
吴是非愕了下,旋即失笑,低下头揉揉鼻子嘀咕:“傻小子来真的!”
“那也回头再来。”不意,身子不便的袁恕也已赶到。小瓦战战兢兢搀扶在侧,看见吴是非就苦着脸喊冤:“公子不放心,非要过来瞧瞧!”
吴是非了解袁恕脾性,过去接一把,摆摆手道:“没事儿,他就爱折腾自己,教不好了。”
小瓦一愣,袁恕噗嗤笑了:“手里有点儿权,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废话,搁眼里干嘛?早搁心尖儿上了。”
二人无顾忌地说着情话,直把小瓦听得面红耳赤,脸快埋到胸口了。
到得骆隽跟前站一站,袁恕好声劝他:“去洗洗脸,换身衣裳。既是要陪,就得做他的依靠,得稳。”
骆隽吸吸鼻子,用力点点头,转身跑走了。
吴是非从屋里喊出名僮子跟去骆隽身边听用,自扶着袁恕入内探望梁如栩。刘佑向来尽心尽责,到得比吴是非还快,诊断梁如栩身体虽弱些,但胎相尚稳,产程未到要紧时,推进也算顺利。只因人各有异,梁如栩此番约摸疼得狠了,又是头胎,他本惶恐不安,是以才哭闹不止,怎么劝都不肯听。
原想着梁如栩一贯依赖袁恕,别的人讲话不顶用,换作袁恕他总该听得进去,正因此吴是非才主动将身子同样不便的袁恕迎进产室。也确实,甫见到袁恕,梁如栩哭得还凶,好歹是不声嘶力竭地喊叫了,捉着袁恕手瑟瑟发抖,模样煞是可怜。袁恕好言宽慰他几句,拿自己的经验鼓励他,更亲自与他抚背按腰,抹去汗珠。吴是非趁机哄他饮水进食,多少咽下去些。可胎动频繁,顶着他胃内不适,很快又呕了出来,再劝便还犟头倔脑,总不愿吃了。
期间骆隽巴巴地又回来陪伴,被心烦意乱的梁如栩迁怒,给冲了一头一脸的灰,非要逐他出去。众人印象中从来娇弱内向、大声讲话都不曾有过的人,此一番却似心性大变,不可理喻了。吴是非拉着眼泪汪汪的骆隽退到外间,本以为他小孩儿一样当要哄的,想不到小子自己搓了把脸,反过来跟吴是非保证:“他心里烦,我不进去给他惹气,就在这里待着。有事非姐尽管吩咐,今天你最大!”
吴是非习惯性捏捏他脸:“我们弥秀成大人喽!”还放心地回去看顾梁如栩。
如此又度过了个把时辰,疼痛反反复复,间隔时间也缩短了,梁如栩熬不过,开始自虐般抱着肚子满地打滚,才好些的嗓子也喊得变调破音,直叫人担心他会把喉咙叫出血来。这时候,就连袁恕都难安抚他胡乱的挣弄。加之激痛之下小子力气陡然变得好大,为防他伤到自己和胎儿,吴是非只得领着几个僮子合力将其四肢按住。好话无用,索性恶声恶气吓唬一二:“别以为你是小倌儿我不敢下黑手啊!再闹,给你手脚捆起来,堵上嘴,我们都走,你自个儿慢慢熬去。”
听这话,袁恕反而着急:“行了,莫再激他!”自托着隆重的肚腹膝行靠近,示意钳住梁如栩胳膊的僮子松开手。
想不到梁如栩情绪太过激烈,一番混乱之后神志几近崩溃,视界模糊,完全分不清身边人是谁。僮子力道稍懈,他无意识地疯狂挥动胳膊,无辜抡在袁恕臂上,登时将他打翻在地。吴是非大骇,扑身过去抱起袁恕,紧接着回身扬手结结实实掴了梁如栩一巴掌,脱口怒叱:“想死没人拦着,别害人!”
不知是吃疼清醒,抑或言语刺痛,梁如栩倏地安静下来,双眼圆睁直直望住顶上。发丝叫汗水濡湿了,凌乱地黏住面颊纠缠颈项,伴着粗重的呼吸一绺一绺散落。起伏的胸膛猝然一窒,他不由自主张口欲喊,却硬生生遏止不发,自咬了下唇,强忍住痛楚。眼角泪成双线,直没入发隙。
僮子们七手八脚将他抬回产褥,纷纷求他松口,切莫将唇齿咬坏了。刘佑更忧心:“勿要憋气,慢慢地,鼻子吸,嘴呼出来——心放宽,放宽——唉哟,急煞人了!”
稍稍冷静下来的吴是非关切过袁恕的情状,小心送他到廊上,依依道:“公子且回去将养,这边交给我,保证出不了事。”
袁恕面色不太好,神情颓唐,未作坚持,反而安慰吴是非:“我没事,别担心!”
吴是非握着他手,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打鼓,终忍不住环臂抱一抱他,低头嘱咐小瓦,“警醒着些!若有不妥即来告诉,不许瞒着忍着。”
小瓦乖巧地点点头:“嗯,记住了!”便牢牢牵住袁恕,搀他回去。
目送二人背影转过廊角,吴是非用力深呼吸,拍拍脸,返身进到产室。
里头梁如栩仍是不好,从躁动的极端转入了自矜的极端,唇已破了,血丝合着汗水滑到颈上,吓得僮子们一个个也将哭出来。
吴是非走上前,捋衫屈膝,端正坐下,接过汗巾仔细地拭去他脸上的汗,拭去泪和血。
“打疼了呀!”指腹小心抚过颊上指痕,话音低且柔,仿若母性的爱哄,半嬉半宠,“对不起,出手重了。喔喔,明明浑身都不舒服,还挨打,受委屈了呢!”
凉水湿巾敷住火辣生疼的半边脸庞,另手柔柔拨开发丝按上他眉骨,来回揉搓,教他安定。
“不是不体谅你,可越哭越疼的,最伤气力。后续时辰且拖得长,需好好养着存着,不然关键时候使不上力了,遭罪的还是你。”她忽俯身靠近了,顽皮轻笑,“回头叫你打还,好不好?”
奇怪她话音似有蛊惑的咒力,一字一句念松了梁如栩绷紧的情绪,不自觉地配合她语调中的起承转合吸气复吐出。
吴是非鼓励他:“嗳,对,莫用力!像打拍子似的,吸进去,慢慢呼出来,自己记着规律,下次什么时候发作就有数了。”
梁如栩皱着眉,努力适应阵痛的节奏,可喉间依旧不时逸出哭腔。
吴是非教他侧卧,觉到痛了便捏她手提醒。她另手握拳,指关节抵着他椎骨末端匀力按下去,竟叫痛感缓解了不少。
屋中其他人都不太敢说话,即便是刘佑亦显得沉默,唯有吴是非始终两两私语般靠近了梁如栩耳侧,不间断地讲着,笑着。
“又疼啦?不忍不忍,喊出来!告诉你,骂娘就不疼了。真的,我娘教我的!”
“不会骂人啊?那哼哼两声,好像牙疼一样。嘿嘿,廿一公子就是文雅,不像我生得张烂嘴,从来不积口德!”
“我是好人?你觉得我是好人啊?唔,那我就厚脸皮做好人了!别的人说话没谱,廿一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心眼儿实。”
“嗓子还疼么?再喝点水好不好?”
“唉哟,来,擦擦汗!这大热天的,咱们换身干爽衣裳。”
“糟了糟了,伺候我家公子习惯了,忘记男女有别——咦,没关系啊?不跟我见外?——没有过?没见外那为什么不肯叫我姐?我比你大嗳——”
“那不管,大俩月也是大。我们村里有对双棒,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哥哥还是哥哥。这叫命!谁让你生晚了?”
——其实众人没太听清梁如栩怎样说的,只见他双唇微微翕动,隐隐有细碎的气音吐落,大约只有吴是非凑得那样近才能分辨。可单听吴是非自言自语般应和着,一人担起了两人的戏,若斯流畅温馨,每一分眼神,每一次笑,都不会是矫饰的演绎。
更衣时,她不着痕迹地确认过梁如栩身上深浅不一的瘀痕数,之后还拉着他手,轻轻地揉搓其腕上仿佛捆绑留下的印记。
“那混蛋总欺负你,小瓦都告诉我了。他还想欺负小瓦,是你拦住的。你才不是冷情凉薄目中无人,就是不爱说。好的不说,坏的更不说。唱不了歌了,有谁能比你自己更急?不想成为大家的累赘呀!所以再难受都咬牙忍着,只要身子好些了就去伺候那货——”
言到此处,吴是非面色倏地一沉,目光阴鸷。
“不过放心啊!今天他不会来的。”
骤冷又骤暖,吴是非的表情切换快得犹如翻书,毫无预兆地,她便眯眼灿烂地笑起来。
“不关我事哦!大叔动作比我快。所以记住啦,以后有事别闷在心里,一定要说出来!至少得告诉我。”
梁如栩怔怔地望着她,俄而垂下眼帘,双唇依稀动了动。
吴是非面有喜色,刻意逗他:“啥?太轻了,听不见!”
“非姐——”
虽声如蚊咛,却叫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吴是非咧嘴乐了:“乖!以后姐罩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