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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十三、业障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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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正午,热气蒸闷,静坐不动也能出一身汗,叫人无端生出倦意,最好懒着什么都不做。甚至连即将出世的胎儿似乎都不急于往外挤,慢吞吞地窝在胎里磨蹭着打起了瞌睡。
验产口也只开了少许,刘佑推测,梁如栩这一胎产程不会很快,恐怕比先前荀晚华拖得还要久。趁产痛未烈,要他多少睡会儿,养精蓄锐。
经过吴是非的安抚与按摩,又补充过饮食,梁如栩情绪已平稳下来。也确实乏累极了,忍着痛竟能断断续续睡一会儿。趁孟虔和荀晚华都过来了,骆隽仍在外间消磨,吴是非便夸张地一跃而起,打诨说存了一夜并半日,再不去急人之所急恐怕要尿裤子,伴随大家的哄笑声捂住肚子迈着小碎步逃了出来。却并没有下楼往茅厕跑,反而一阵风似的返回了袁恕的房间。
见她汗流浃背地跨进门,正端着餐具从里间出来的小瓦不禁一愣,诧异地问她:“廿一公子生好啦?”
吴是非摆摆手:“早着呢!”径自往里走。
“那非姐怎么——”话未说完蓦地灵犀,憨憨一笑,“公子没睡呐!”
吴是非做了个“去”的口型,直入了内室。
袁恕已然听到外头的动静,正从床上撑坐起来。吴是非见状忙轻声喊:“别别,躺着便是!我又不是外人,还得公子披红挂彩来迎接。”
趋近了细看,觉他面色仍是白寥寥的,透着病态。吴是非不禁眉头紧锁:“果然是摔那一下,跌得不巧啊!”
袁恕摇摇头,话音也倦:“不关雁鸣的事。这几日胎内动得厉害,身子也越发往下坠,总是不舒服。”
吴是非明白,孕期将末,胎儿入盆,原是正常的。近些天袁恕腿脚肿胀、腰腹酸痛的症状也较前两月厉害了,就寝后常多次起夜,睡眠不深不实,精神头确是差了许多。但也不能大意轻怠。毕竟是跌了一下,好坏当真难说。
“一会儿还叫老刘过来看看吧!有事没事,他说了我才放心。”
袁恕晓得轻重,不再坚持,点头应下。
吴是非拿起床头团扇与他柔柔打风,一一叮嘱:“身子重出汗多,记得午睡起来叫小瓦打盆水,擦一擦换身衣裳。可别偷懒裹着,要起痱子的!”
“方才我看碗里剩了不少,粥不合口味?哼,你就挑吧!我不回来你预备怎么着?修仙辟谷啊?”
“吃过啦!我多机灵,跟雁鸣两个他一大口我一小口,嗳,他就把米糕吃完了。”
“嗨嗨嗨,这脸是怎么了?吃醋啦?”
袁恕嘴一瘪,脸扭向里侧。
吴是非扥一扥他衣袖,他不理。推一推他,仍不理。于是便探过身去,捧住他脸掰回来,好整以暇道:“大美人冷淡小禽兽,后果自负啊!”
袁恕合着眼,负隅顽抗。
“坏!”说着便低头吻了下去,唇齿缠绵,很是温存了一番。
“别吃飞醋啦!雁鸣认我是姐姐了,姐门下人丁兴旺着呢!”
袁恕嫣笑:“我猜也是。往日都只唤廿一郎,如今雁鸣雁鸣叫得亲热,这几个小的全成你心腹了。”
吴是非乜斜:“噢,那你就是故意噱好处了!”
袁恕笑而不语。
吴是非又在他唇上狠狠啄了下,劝他安睡,自行起身待要返回梁如栩处。才站好却叠声絮叨“坏了坏了”,接着一头冲进屋角的帘后寻那红漆桶去了。袁恕忍不住呵笑。她隔着帘子忿忿道:“我都忙成这样了,公子不说心疼我些,还笑话我,哼!”
未听见回音,出来一看,袁恕已然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吴是非无声地皱皱鼻子,到外间里洗了洗手,等着小瓦回来交代几句,还风风火火地跑了。
依旧中途往别处拐一拐,上了趟后厨,与大师傅聊过几句,不知拜托了什么,机灵古怪地笑笑,又顺了一罐羹品,抢了几碟糕点逃也似的窜出来。回到楼上,进门居然又闻嘤噎啜泣,赶紧入内一探,原来就这么会儿工夫,梁如栩破水了。破水也没什么,不破才愁人。只是梁如栩没经过,睡得半梦半醒突觉腹内一阵锐痛,疼得他尖声喊了出来,身下又湿湿黏黏的,少不得娇弱地哭了起来。
听完原委,吴是非直乐,俯身与他抹去眼泪,朝孟虔努努嘴,挤兑道:“你看二爷,破水了还快活呢!”
孟虔好气又好笑:“嗨嗨,人嘴两张皮乱编排是不是?闲得皮痒,回头我找大哥说说,给你升番头。”
吴是非慷慨凛然:“二爷敢说,我就敢撂挑子!”
“嗯,那可好!我便与小十九换个侍儿。嗳,小瓦这孩子不错,留着留着!你么,去大哥屋里听差。”
吴是非痛心疾首:“二爷,您真是我亲二爷呀!”
孟虔笑容和蔼。
“好了我服了,我给二爷赔不是!”
说着,假模假式抱拳揖礼直拜了三拜,气氛顿时诙谐起来。
梁如栩没跟着笑,可也止了哭。吴是非再温言哄一哄他,还为他将混了汗渍血污的脏衣换下,打扇揉腹,照顾得无微不至。
如此,孟虔总归放心。馆内事忙,他不久留,又待了个把时辰便把此间全托给荀晚华周顾,自去忙碌夜晚的舞戏台布置与酒席安排。他走后,荀晚华也识趣地往外间寻骆隽说话。
小子今番确实好耐性,大热天窝在房里不声不响,只偶尔探头悄声问一问梁如栩的境况,很是守得住。一些事即便不说,风月场里讨生活学会了察言观色,谁能瞧不出他那点心思?幼时懵懂,越在意反越要欺负使坏,到大了才晓得,自己眼里的最特别是容不得外人与他半点委屈受的。自己伤他,跪着;别人伤他,该死!
所以才拼了命地吃,努力地长,想快些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足以说守护。
南风馆内结对子的不少,阴身儿慕阴身儿的不多,骆隽这段情在众人看来可谓水到渠成理所当然,但也着实有些稀罕。唯恐他心性未稳,不过一时脑热想岔了,日后或后悔,因此谁都没去点破。端看另一位当事人梁如栩的态度,则似有意冷淡,想要回避。
“那又没什么的。”刻意把话说开了,出乎荀晚华意外,骆隽倒很坦然,“我喜欢雁鸣哥哥,想对他好,只是因为我喜欢。至于雁鸣哥哥心里想着谁恋着谁,全是他自己的事,我还是会对他好的。两件事不碍着。嗯,不过他要是真有了别的心上人,我也是会难过的!”
闻他言,荀晚华内心颇为惊喜,面上未显,没头没脸说一句:“生孩子可疼了!”
骆隽顿了顿,小心翼翼问:“究竟、有、多疼?”
“分筋错骨,死去活来。”
骆隽噎了下,脸上霎时褪了血色。
而里间苦熬的梁如栩情况更是不妙。遗憾没有像孟虔和荀晚华一样破水后产程得以加快,梁如栩这胎忒是磨人,辗转躺到暮色垂挂,尽是疼着,产口迟迟不开全,没有丁点儿要生的迹象。用刘佑的话说:“好在羊水流得也不多,胎内无恙,估摸起码拖到后半夜。”
看着痛苦呻吟的梁如栩,陪了一天的吴是非无论如何不忍心了,急切道:“雁鸣身子弱,这么下去恐怕撑不住。催产行不行?”
刘佑思忖了片刻,又叩一遍梁如栩的脉,终于拍板:“成!我煎药去。”
结果一晚药汁灌下去,效果立竿见影。宫内收缩骤然加剧,疼得梁如栩嗷嗷直哭,叉着腿两手乱抓,不自觉想要向下用力推挤。吴是非不得不继续哄小孩儿一样劝慰安抚,叫他无论如何再忍忍。
终于挣扎到亥时都过,刘佑检查了产口,说试试也无妨。吴是非遂将加在梁如栩臀下借以抬高的软垫全撤了,扶他半坐起来,靠在自己肩头。
“好了好了,就要到头了。嘘、嘘——”她抚着梁如栩汗湿的额头,依旧用低沉如呢喃的轻音在他耳畔指导,“还攥着我的手,嗯,对,吸气——现在开始,感觉肚子收紧就捏我手,听我数数憋气。每次我数十五下,数完了就放松,不许再用力。记住了?”
梁如栩浑身衣衫都已湿透,说不出话来,仅虚弱地点点头。猛然间剧痛袭来,他用力捏紧吴是非手,听她缓缓地数着:“一、二、三、四、五——”
真感觉这是人生最漫长的点数!每一次听见“十五”时梁如栩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呼吸不够填满胸腔,疼痛在百骸蔓延,半身湿冷半身麻木。他甚至怀疑非姐回回都将数字的间隔延长了,不然为何憋气越来越辛苦?思维越来越混沌?
“唔、啊——”
一声凄厉的嘶鸣让外间的骆隽猛地惊跳而起,险些冲进来。荀晚华尽力拦住他,自己心内却也是七上八下。
便听梁如栩求饶般哭诉:“不要,太疼了!呜呜——非姐我不行,不生了,我不要生,呜呜——非姐救我——”
吴是非话音始终很柔很轻,仿佛只说给这一个人听:“非姐在非姐在,不怕啊!来,吸气——不生不生,就这最后一次,以后再不生了——哎哟,真是遭罪!点绛契咱们不卖了,下回让弥秀这捣蛋鬼也尝尝味道。就叫他生!”
“别——”梁如栩脸憋得通红,咬牙道,“他最怕疼!”
吴是非眨眨眼,歪嘴笑起来:“就你惯着他!”
梁如栩喘着粗气别过脸去,没接茬儿。
“要他进来么?”
梁如栩摇摇头。
“他急得都要哭了。”
梁如栩再次一鼓作气:“他看着、不是、更要哭么——嗬、唔——”
伴着梁如栩一记压抑的低吼,刘佑欣喜大叫:“行了行了,孩子露头了!”
吴是非亦振奋,将梁如栩再往上托一托,不断揉搓他后背,提醒他放松、大口吸气。可梁如栩哭泣不已,斗志涣散,关键时候打起了退堂鼓。
“再试试好不好?两次,就两次!”吴是非颇有耐心地与他讨价还价,“非姐说话算话!两次不行我们就不管了,不生了,想别的辙。拉钩!”
刘佑听得心惊肉跳,暗忖:“不生了还能有什么辙?横不能把肚子剖开吧!我可不会。打死我都不干!绝不!”
但吴是非的话对梁如栩很管用,他当真信了,还跟吴是非打钩。于是吴是非麻利唤名僮子过来扶好梁如栩,自己挪到他身侧,一手托他腰,一手有规律地在他腹顶打着圈摩。
“好,来,现在大家伙儿都听你的!准备好了就喊声‘一’,非姐给你数数。”
梁如栩自行调适了呼吸,伴着又一波收缩才从齿缝里挤出个“一”字的拟音来,吴是非便高声开始计数,同时按腹的手毫不迟疑地压下,以外力帮助将胎儿挤出产道。
在场谁都没料到吴是非会来这样一手,纵然刘佑也懂揉腹压腹,却从不使诈耍奸连蒙带骗的。只见梁如栩疼得浑身乱扭,若非僮子们早早依吴是非嘱咐捉着他四肢,恐怕他早在地上滚过一圈了。
被挡在门边的骆隽听得里间连番尖厉的嘶叫,凄惨无比,直吓得六神无主,差点儿给荀晚华跪下,苦苦哀求:“十三哥你让我进去看看他,就一眼,我就看一眼。我不碰他,求你让我进去吧!求你了——”
荀晚华其实心中也没底,可十分明白此刻放骆隽进去,场面势必更加混乱。小子个头虽窜得快,到底才十五,从未直接目睹过生产情状,那苦受煎熬的人又是梁如栩,难保他心神不会遭受冲击。因此荀晚华宁愿狠狠心做一时的恶人,无论如何不放骆隽过门。
两人一个在里头喊,一个在外头哭,饶是经年阅历丰富的刘佑都不禁出了一脑门汗,神情紧张。
“十——五——”随着吴是非数至末尾,加诸在梁如栩腹上的压力瞬时松懈。梁如栩瘫软在僮子怀里,大口吸着气,呜咽抽泣。吴是非则立刻扭头探看,如释重负地听见刘佑报告:“头出来了,再加把劲儿!”
吴是非也是累得大喘气,抬起胳膊蹭了蹭脸上的汗,豪迈地将衣袖卷到肩头,手指点一点面颊红晕未消的梁如栩,原形毕露:“你可听见了啊!孩子已经出来一半了,咱俩约好的是两回,不准赖。想少受罪就自觉点儿,不然姐手黑,我也不守约!”
梁如栩哭得呛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不住摇头,眼神中满是祈求。
吴是非捧住他脸咄咄逼视:“别犯傻啊!这是在救你自己。再难再累也给我活下去!就当肚子里那个是上辈子结的孽障今生来讨债,你十月怀胎受够了辛苦,再不欠他的,留着个肉疙瘩干嘛?当宝供着吗?甩他出来你就赢了,清了。来呀,跟自己的命算账!不许输——”
“呃——呀——”
仿佛你死我活的决战,梁如栩猛然爆发,攥拳蹬足,自我毁灭般曲折起上半身,拼命挤压肚腹。
刘佑稳稳托住胎儿后脑牵一牵,他肩头转了半圈,顺利从产道滑了出来。刘佑破釜沉舟索性往外又拽一把,胎儿自携了一股腥膻的羊水冲离母体。
刻近子时,繁露馆廿一郎梁如栩经过整一日的折磨,顺利诞下一子,大小皆平安。
是夜,吴是非拖着满身疲惫躺倒在袁恕身畔,傻呵呵地笑:“肉嘟嘟的,像雁鸣,真好!”她迷迷瞪瞪呓语,话音渐低,“不过还是冏儿好玩儿。冏儿,会跑了,哼哼……”
袁恕不顾天气闷热,环臂拢她入怀,额头抵着她鬓边,脉脉呢喃:“可也许只有继续留在这里,故事才不算结局,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为什么我会这样想?”一滴泪悄无声息地坠入吴是非发间,“为什么我总有个念头,幸福就是结束,我们又会分开,再找不到彼此?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