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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武上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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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打断一根软木梢棍。
这是吴是非今天使的第三根。她完全在用蛮力挥舞,疯了般消耗体力,就连陪练的时舜钦都难得露出疲态,呼吸有些急促。
以一盒药膏的所谓“人情”,五月起吴是非便加入了繁露馆这支由时舜钦亲手训练培植的护卫队,与一干血气方刚的纯男儿汉共同习武。对这自来熟又有些野路子拳脚的妮子,即便没有先前的那些摩擦与冲突,时舜钦也是不会有丝毫怜香惜玉之情的。更相反,他给小非定的训练量反比他们这些男子还多还精细,叫队士们一致感觉,小非才是时爷的嫡传,大家全成顺便的了。
可他们也不敢悲愤得太过明显,毕竟刚入队的吴是非他们且没把握打胜,连月来经过时舜钦点拨的非爷更是突飞猛进,愈加没人招架得了她凌厉的攻势。今日一进来众人就瞧出她面色不善,杀气腾腾,索性都缩在一旁坚决不出头当炮灰。结果破天荒的,时舜钦亲自给妮子作了陪练。
堪称野蛮的纯暴力搏击,吴是非出招无式也无章法,就是不断举棍又劈落,仿佛手中握住的是可开山分路的神兵利斧,是敢叫一切邪祟都灰飞烟灭的伏魔法杖。她心中有火,手中有刀,挡我者杀!
所有人都知道她恼什么恨什么,怨怼自她的每一次攻击下流逸喷溅,无形也有形,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只能无奈地由着她发泄,躲不掉的苦,哭不出的悲,握不住的命途,相守相爱,从心又如何?终落得身不由己,痛不欲生!
那便真的痛吧!□□痛快了,就能暂时忘却自己的无能为力。
时舜钦随手抛丢了断木,冲野兽一般红了眼的吴是非招招手,拳脚相见。
一招百试不爽的高跃膝击,被时舜钦双臂稳稳格住。他嘴边挂着熟悉的蔑笑,臂力骤然爆发,扎起的肌肉将衣袖都撑裂。吴是非见势不好,欲待仰身倒纵,已是不及。时舜钦刚猛的拳劲挟风正面直击,吴是非人在半空无力回旋,只能被动曲臂来挡。骨肉撞击的闷响竟然令人有血沫横飞的错觉,众人眼看着吴是非横飞了出去,背部着地,重重摔在地板上。
场边一片感同身受的痛呼,不少人更将眼闭起来,不忍心看了。
总以为小女子这下挨得不轻,约摸是爬不起来的。想不到还没等围观者们牙疼一样的表情松弛下来,吴是非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又起,甩甩胳膊,拇指一刮鼻头,咬牙道:“破老娘的绝招,妈个鸡的,你死定了!再来!”
时舜钦扒下破衣撕了两截碎布绕在指关节上,依旧招招手,示意对手来攻。
吴是非却是愣了下,盯着他赤裸的上身跑题问一声:“你不冷啊?”
时舜钦耸耸肩。
“这都九月了。”
时舜钦挑眉。
“大哥,你,悠着点儿呗!”
时舜钦忽勾唇暧昧不明地笑了下,仍是不语。
吴是非没招了,两手一摊:“大哥你顾忌点好不好?又不是小孩子,再热也别扒衣服嘛!回头寒症发作起来,老董一定劈死我。做人不要太阴暗啦!”
时舜钦淡淡落两字:“无妨!”
“男女有别啊!”
“也没见你转过身去。”
吴是非目不转睛,十分诚实地表示:“我不要脸啊!不要钱的不看白不看,面对好风景我的宗旨就是宁缺德不亏心。”
“噗——”边上有人憋不住捂嘴闷笑。
吴是非不当事,还作势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一脸色鬼相。
撇去是否逗乐假作怪,时舜钦固然容貌不差,这身体格确实有些惹眼。初初吴是非只见着他高,肤色也偏黑,会错觉他壮如斗牛,衣下定然一身虬扎的腱子肉,五大三粗。但实际这人仅仅骨架大些,却是精瘦,锁骨处都陷出两个槽来了,吴是非目测绝对能搁下两枚鸽子蛋。胳膊也没好粗,小臂上青筋缠绕,上臂肌肉线条清晰但肯定拧不过自己的大腿。前胸后背或淡或深留着几处伤疤,腰上有枚瘀痕像是新留的。吴是非睨着那瘀痕歪嘴坏笑,心情莫名好了些。
时舜钦不动声色叉腰而立,手指恰盖住了瘀痕,问她:“打不打?”
吴是非扭头对着一旁的队士喊:“没眼力价儿的蠢货!时爷衣裳破了也不见谁给取件新的来换,就叫人这么冻着,你们有几个脑袋让馆主拧?死人呐?还杵着!”
于是一阵骚乱,当即有人为表孝心扒下了自己的衣裳过来想给时舜钦暂且披起。时舜钦可不领情,嫌汗臭,一脚给那人踹了个四仰八叉。大家哈哈一笑,大清早被吴是非带起的紧张的气氛蓦地消散了。也是知她气顺了一半,平日里闹惯的一干人便敢接棒与她切磋,终是把时舜钦请到场边坐着休息。
又操练过一阵,瞧眼时辰,吴是非便罢手拭汗,赶在袁恕起来洗漱前跑了回去。
新规矩出来后,九子开莲亦不再是一夜的买卖,而是自授血日开始直到平安分娩,小倌儿的身子都只归了那一位金主。顾名思义,献艺侍宴可以有,再过分些拉拉手搂搂抱抱甚或香面都是被允许的,唯独情事上的玩趣仅供沾胎者独专,不另行挂牌竞价出售。
理所当然的,如此一来开莲的底价也就被定得十分之高,可说是让家境中等殷实的花花公子都望而却步,非顶级纨绔以及酷爱此道的极少数“会”里的人,绝无实力更无魄力舍得一掷千金来玩。另外,由于细则里添加了许多保障小倌儿和胎儿生命安全的措施、限制,虽令“玩”起来无所节制的那一批恶趣者大为不满,却正好又剔出了一部分不良的竞价者,反而少有价格虚高、金主赖账这类事件发生,于馆内来说倒是稳定了收益,利大于弊。
而作为竞得者,以一夜的成本来说固然翻了几倍,但其后近十个月内的专享,分摊细算其实并不亏。加之繁露馆的阴身儿才艺皆出众,拔萃的几位譬如舞魁的十九郎,又再举年纪已三十过半旬却保养得法、精通乐理的二郎,素日想点演都未必在目表上列名,有无艺缘全凭个运气,若能专享独赏,岂非大福?精明人里外里算盘一打,结果买开莲的金主非但没少,签契约时更不含糊,唯恐跑慢了落于人后,心仪的小倌儿叫人签走了,一等少说一年多,那才叫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此番袁恕的生意做得同样顺利,前天陪金主良宵云雨,翌日休养一天,今朝起仍需照常练舞登台,场面上露个脸。一月后测孕,若得果,则循例停牌歇艺三月,其后视小倌儿身体情况再作安排。所以再乞懒渴睡,巳时过后,袁恕总要起身了。
原本吴是非时辰掐得准,提着热水蹑足进屋时,袁恕还躺着。不过近旁服侍,袁恕见她脸颊微红,袖子不似往常高高地挽上去,便猜到她一早又去练武了。倒是从来不反对,但看吴是非今天手抖腿也晃,端个盆险些滑手打翻了,明显是修习过猛了。
袁恕心中有数,故意打趣道:“今儿黄历上应该写着忌时爷吧!”
吴是非一听,立马瘪嘴扮委屈,哆哆嗦嗦举起手给他看,告状说:“公子做主啊!姓时的这就是公报私仇。他打我跟打沙包似的,你看你看,”她撸起袖子露出两截前臂,“都红了,骨头差点儿没断了。疼!呜——”
袁恕与她揉揉,劝她:“要不别练了,你的本事够好的了,小子们都说打不过你。”
吴是非义正辞严:“不行!打不倒时舜钦,我决不罢休!”
袁恕好笑:“还惦记这茬儿呐!我以为这些日子你俩没事儿了。”
“呸,谁跟他没事儿?!”吴是非一脸忿然,“就这货,上回在后台,是他招我不?我话放这儿,公子,这回谁都别劝,别拦着我,二爷的面子都没用,不抽他成猪头三我跟他姓。哼!”
说起这件事,还得提一提三郎共演的那支舞曲《烛心》。正式献演与即兴的发挥毕竟不同,不仅曲子重新编写过愈臻流畅,考虑到双琴同奏对有孕的孟虔来说身体负担太大,并且古琴以抚为主,相较这支重于弹拨的舞曲显然换作筝更为合适。另外随着月份增加,荀晚华虽未觉得有气力不济,但久坐易乏,常常一曲吹罢,他便腰酸腿麻,站不起来了。编曲中笛子的部分还得删删减减。于是这支舞演到如今,从编曲到舞步,每个月都有变化,亦可说场场不同。而观众们的目的也自初初的尝新,演变到一门心思就等着看变求变,简直恨不能睡在舞台边上,生怕错过了一场,仿佛这样人生要不完整了。
但这些人如何都料不到,自己追得再勤看得再熟,却都不及吴是非有眼福耳福。那夜三人兴之所至的欣狂,不吝体能的技巧挥洒,心无旁骛的演绎,都只如烟花升起在最高处的剧烈绽放,华丽不可复制。哪怕无人喝彩,哪怕素颜布衣,都无法阻止人内心的欢愉释放。却唯有吴是非看到了!
独舞,独家,独此一人!
因此吴是非日渐荡漾了,膨胀了,得意洋洋。一到三郎共演,她就在后台和着袁恕的舞步蹦跶。她当然记得每一记举手投足间的腾挪,那舞那曲已反反复复看过听过刻印在了心里,永不可忘。她口中哼着曲调旋转雀跃,娇俏的身姿也如一抹轻捷的烛焰,在蕊芯上来来回回地奔跑,将生命之火传导,点亮了夜。
忘我的一记下腰,颠倒的视界里看见了熟悉的讥诮,当即旋身站好,眯起眼语气不善:“干嘛?”
时舜钦在妆台前搁下手里的托盘,吴是非顺了一眼,见盘中码着几条好看的锦带,应是价格不菲。
“客人赏的,馆主让三位自己挑拣着分一分。”
吴是非瓮着鼻子回了声:“噢!”
时舜钦转身貌似就走,却恍然记起要事般扭头对吴是非说:“对了,你身手不错,可以给十九伴个舞!”
吴是非并不当真,嘴角一抽:“用不着促狭我,我有自知之明。”
“我还没同你熟到可以戏言玩笑的地步。”
吴是非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又没什么头绪,摸摸下颚愁到:“就这舞,我还能演啥?难不成当根蜡烛戳台上?”
时舜钦嘴角边挂起一抹戏谑的笑,不紧不慢道:“你演公鸡啊!打鸣咯咯一叫,天亮了,熄火,正好!”
吴是非顿了顿,气壮山河地吼起来:“骂谁唱歌像公鸡呐?时舜钦,姑奶奶跟你没完,啊啊啊——”
就这样,吴是非坚决不移地跟时舜钦不共戴了两重天。
此时又想起这桩事,吴是非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脸都气鼓了。
袁恕笑过了,到底心疼她,拉她坐在床畔,好声道:“丫头,不痛快了也别找人寻架,伤自己不划算的。”
吴是非目光闪烁:“公子想什么呢?我就跟兄弟们练练,拳脚无眼难免的,下回注意呗!”
袁恕不打算敷衍过去:“时爷轻易不出手。”
“说明我长进啊!”
“他真操练起人来,也不会如此留情。”
吴是非皱皱鼻子,撅起嘴嘟囔着:“才不留情呢!衣裳都撑破了,显得他能,肌肉强有什么了不起,切——”
袁恕顺这话趁机再劝一劝:“那你还不躲着他些?等真的练好了再挑他。”
“是其他人都躲着我好不——”话出口蓦觉失言,腮帮子一鼓,又不高兴说话了。
袁恕失笑,捏捏她脸颊:“你能站着回来,看样子时爷今天是大发善心了。”
吴是非更气:“公子怎么老向着他说话?”
“我岂是向着他?我是向着你呢!乖,别老跟时爷作对,别再想着那晚的事了。原是我不对,冲我来好不好?”
“现在可是公子提起来啊!别说了,我气又上来了。”
“气又怎样?横竖你打不过他!”
“对付他我还用自己出手吗?我有的是办法治他。”
“是是,你厉害!几句话给人招顿打,该解恨啦!”
“嘿——”吴是非瞪眼掐腰,“怎么回事呀?公子今天要替那小子跟我算账不成?你哪头的呀?”
袁恕不理她的虚张声势,一把拖近来狠狠揉乱她的发,嗔道:“好说歹说都没用,你又是怎么回事?眼里头还有我吗?不叫说的都说了,人家挨顿打,我罚你了吗?”
吴是非嘴一歪,凑过脸去:“你罚你罚,赶紧罚!只要你舍得!”
袁恕气结,用力揪了下她鼻头:“我怎么捡了你这么个活宝讨债鬼呢?!”
吴是非龇牙咧嘴笑,再把袁恕抱一抱,赖他怀里撒顿娇,什么气都没了。
移扇推窗,梳头更衣,吴是非指尖拂过袁恕雪白的脖颈,瞥见他领下的锁骨,忽想起来:“我瞧时舜钦身上不少疤瘌,都像利器伤,他常出去跟人茬架么?”
意外袁恕眉间一紧,面色有些沉重:“不,那些都是为救恩伯留下的。”
吴是非愣了下:“这一行斗得如此狠?”
袁恕摇摇头:“不完全是同行相倾,更多的是江湖、朝野中的明争暗斗。”
风月场,也是最大的消息海。这里只认钱,所以谁都可以来,什么秘密都能交换。伶人们很低贱,但他们所知道的,有时也足以颠覆天下。而那些玩弄权谋者亦不仅只想占有他们,也会恨他们,更怕他们。
“上代馆主便是死于伤疮,箭毒难解,拖了几个月,终究无力回天。当初恩伯肯给时爷一个机会,不叫他入阁挂牌,也有部分原因是看中了他的武艺。这些年下来,时爷训练护卫,确实不负所望。”
吴是非脸阴阴的,心里头有些堵。
袁恕偏转身,将她手握一握,淡然笑笑:“一些事原是不想你知道的,不过你问起来,便不需瞒你。并非我向着谁或者忌惮什么人,只是如今馆中的伙伴多是一道经过险的。时爷不但救过恩伯,救过十三哥和十七,也救过我。我知道那件事不光彩,你心里过不去,我何尝不觉得愧对恩伯?所以不提了不想了,好不好?只当我疯了,疯子做的疯事,明白人不计较,行吗?”
吴是非眯眼吸气,猝不及防两手捧住袁恕脸庞,逼视他:“说来说去还是为姓时的讲情,说,他是不是你的白月光?”
袁恕不解:“白月光?”
吴是非翻起眼:“呃——不是,我是说,公子是不是原先喜欢他?求而不得那种?”
袁恕一怔,旋即哈哈笑:“你想哪儿去了?”缓一缓,认真地说:“我是喜欢时爷,不过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我佩服他的勇气,同时尊敬他对恩伯的忠心,多少次浴血而还,他真的肯为恩伯赴死。我自问做不到他那般犟,也不够坚定。刀劈下来我躲且来不及,哪敢迎头去挡?他是真的强!有他在,大家都觉得馆子里很安全,没什么好怕的了。”
听这话,吴是非一时亦生感触,仰起头幽幽叹了声:“可惜作了病,白长个不长肉,撑了这些年也是不容易。”
“所以嘛——”
“停!”吴是非仍然不买账,“他过去再好,本事再大,都跟我没关系。我说了,一码归一码,他怼我,我一定会报仇的。我也是有原则的!”
“噢!”袁恕两眼乜斜,“你怎么知道时爷不长肉?你怎么看见他身上那些伤疤的?”
吴是非面上一窘,撇过脸去:“他、他自己把衣服撑破了,又不是我偷看的。”
“也就是你全看到了呗!”
“没有!就前胸后背,还、还有胳膊。”
袁恕脸上阴晴不定。
“公子知道,我好色啊!”
袁恕恍然点头。
“人家给他递衣裳了,他还嫌弃不肯穿,我可没扒他。”
袁恕眯眼。
“他还看你呢!扯平!”
袁恕就是不说话。
吴是非转到他身后,双臂环上肩头,牛皮糖似的磨:“嗯哼,不提他了嘛!公子今天还没说喜欢我呐!”
袁恕抬手扶住她面颊,好笑地在她唇上啄一下:“说完了!”
吴是非可不依足,掰过袁恕脸来,兀自深吻。
唇与唇相揉,撞开了牙关,舌尖试探着勾缠,彼此惊了一跳,猛地顿住。眸启处,正对上又一汪秋水深瞳,盈满了依恋。于是放开怀抱用力搂紧眼前的温度,舌入喉,唾液交换,你中有我,更想互相吞噬,不分你我。
“唔——等一下!”袁恕陡然清醒,将女孩儿推开一臂的距离,呼吸不稳。
吴是非同样气喘吁吁,神情迷乱,眼底含着深切的渴望。
“今天不行!”袁恕缱绻地揩去少女唇畔沾染的胭脂,自嘲地笑,“一会儿二哥他们过来。”
吴是非痴痴地点了点头:“欠着!”
袁恕附耳轻语:“差点儿亲出火来,你这丫头真不好惹!”
吴是非呵气成言:“公子不许我寻架,那就换别的法子找痛快咯!”
“小禽兽!”
“嗷呜——”
是时,说笑人声渐行渐近,很快停在了门前。
吴是非挤挤眼,一跃而起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