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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碎烛泪 ...


  •   其实以袁恕的角度看来,也对小半年来孟虔与荀晚华的亲近很有些慨然,甚至,在此之前,他二人也仅仅维持着普通的和睦罢了。
      私底下,袁恕有过解读:“大约还是怕我步了十四哥的后尘吧!”
      初来乍到时,吴是非什么八卦都听,自然知道繁露馆二十四相中已离世的三郎和十四郎的些微往事。三郎实比孟虔还长几岁,早在袁恕入馆前便已故去,死于产后血崩。而十四郎是与荀晚华同期入馆的,原本也最说得来。奈何他天生体弱,久于病榻缠绵,忧思郁结在心,常感生而无望,最终割腕自尽了。
      那年袁恕才十二岁,看见十三哥伏尸恸哭几乎晕厥过去。也记着是恩伯亲与十四郎拭身更衣,叫他清清白白地前往那世。伶人苦伶人怜,伶人的一生大约只有另一个伶人会懂,见他人如见我,一笑一泪,无不是在叹自己。每一次装殓,也就好像埋葬又一个自己,直到剥落了层层的灵魂,徒留下空空的皮囊,当一具困顿于世的行尸走肉,忘记了痛。
      可这样的忘记何其难啊!
      袁恕做不到。他之前的十一郎和十四郎都没有做到,疯了或者死了,都是逃避。却又怎忍心苛责?生而无欢,何必生?死亦不苦,何惧死?袁恕其实也想过一了百了解脱了罢。
      “结果还是被你救了。”其时,袁恕望着吴是非苦笑,不言幸否。
      “不是啊!”吴是非双手揽住他肩头,幼稚地反驳,“是公子救了我呀!若那天你真翻到楼下去了,我一定跟着往下跳。公子在,我在;公子死,我追你去下辈子。”
      袁恕愣一下,蓦觉心里不空了,被这小妮子填得满满的,很暖。
      ——倏来一声刺耳的变调,袁恕思绪断了,停下舞步,纳罕地回转身。只见荀晚华掩着口显是欲呕,脸色煞白,赶忙近前关切。吴是非也已伶俐地端了盂来,并递上干净的巾帕与他擦拭。
      “这都快六个月了,怎么还吐得这样厉害?”孟虔自己身子发沉,挺着硕大的肚腹行动迟缓,挪个腿都慢吞吞甚为不便。吴是非见状,又着急过来搀扶他,嘴上不忘将他揶揄一番:“祖宗你坐着别动了!五个月的身子比人六个月还宽,我都怀疑你肚子里揣了俩。”
      孟虔自然没怀双胞胎,他就是胖,吃得太多养得忒好了。听吴是非调笑,他那张嘴岂能闲着?立即怼回去:“不孝子孙,出言不逊,掌嘴!”
      吴是非挑眉:“不肖子孙可不给跑腿买糕吃,祖宗想好了?”
      孟虔伸直了腿,手指头点一点:“那算了,不掌嘴,改捶捶!”
      吴是非只得顺从:“好,好——”便真的与他捶腿捏脚。
      那边厢,荀晚华一时不适,倒也没呕出啥来。抿了几口温水,摆摆手,努力挤出丝笑容,只说没事。袁恕眉头锁着,仍是挂忧:“十三哥可是吃坏了?还是叫老刘过来瞧一瞧吧!”
      吴是非附和:“就是就是!十三爷如今双身子,千万别生挺着,你难受,宝宝也委屈的。”回头朝孟虔努努嘴,“学学二爷,光动嘴皮子,当活祖宗,贴这一身膘,使劲吐都没事儿。”
      孟虔抱着肚子张牙舞爪硬是没撩到,吃力地喘一喘,指着逃开去的吴是非啐道:“欺负我胳膊短,过来!”
      吴是非躲在袁恕身侧,吐吐舌头还调侃他:“你哪里是胳膊短?你是包子馅儿太满,撑着肚子,弯不过腰,起——嗳嗳,起——还是起不来——”
      孟虔手撑在席上累得脸都红了,跟着大家一起笑:“哈哈哈,臭丫头,给我笑得脱力了!过来拉一把!”
      吴是非借口怕挨打,偏不过去,于是袁恕边笑边挪动膝盖凑过去,将孟虔扶好坐稳。吴是非倒也没闲着偷懒,体贴地又绞了把温巾来,替荀晚华暖了暖手。观其形容模样,总是不太好。
      “十三爷这胎怀得辛苦,我插句嘴,要不《烛心》停了吧!”她转头征询袁恕和孟虔的意思,“或者换别的器乐,别叫十三爷再演了。”
      玩笑归玩笑,另两位到底不放心,孟虔更记起来:“昨夜里头我仿佛听见十七吵了一嗓子,与你有关么?”
      荀晚华颔首,神情疲惫:“昨夜曹官人在,小十七喝多了酒,酒疯竟撒到我这里来了,差点——”
      吴是非不明就里:“差点啥?”
      荀晚华狠狠捂眼:“小十七差点将曹官人给,那个了。”
      枉费吴是非素日机灵,这回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看见袁恕和孟虔脸上的尴尬又并些许哭笑不得,登时恍然,捂嘴低声惊呼:“我的苍天呀——”旋即闷头疯笑,“噗——呼呼呼——得亏没成,不然该曹官人打赏侍夜,还是他赔给曹官人破身钱哟!”
      经她一说,几人亦感这事实在荒唐发噱,不禁都笑喷了。
      不过好在时舜钦适时赶到把小十七摆平了,荀晚华也安抚了曹官人,最终曹官人扫了兴但无意追究,早早回去了。而荀晚华却没能歇好,照顾了醉鬼吕昂一夜,熏他一脑门酒气,这会儿头还晕。
      听完原委,袁恕和孟虔更要心疼他些,无奈作叹。吴是非则嗤笑一声,讥讽道:“幼稚,没脑子!有本事他回回喝醉,看榔头不抽死他。”
      榔头就是时舜钦,吴是非气他拳头硬得跟榔头似的,就给人起了这么个绰号。
      袁恕心下更顾虑着:“他这般搅和,怕是已经得罪人了。”
      荀晚华扶额:“谁说不是呢?讲也不听,还抵赖说就是喝多了。拿他怎么办好?”
      孟虔与吴是非视线一撞,嘴里头又蹦歪主意:“干脆叫他扮僮子陪侍呗!”
      吴是非抖肩坏笑:“嘿嘿,本姑娘免费辅导!”
      袁恕伸手拍她一记额头:“别闹!”
      吴是非抚着头瘪瘪嘴:“怎么是闹呢?到时候还能即兴来三P呢!”
      “啥、啥?”孟虔眼角抽搐,“三劈?劈谁?”
      吴是非白眼一翻,失忆:“哎呀,我又说什么呢?”
      于是终究孟虔也没搞清楚三P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这一天后来,三人还是商量着将舞曲又改一改,不单单减少笛音的部分,舞步也要变。三人都已开莲,袁恕能上台的日子至多也就这一个月内,胎结成否虽未明确,实则有数,总是仔细些好。
      而考虑及后三人相继歇艺,馆内亟需新节目替上,集思广益,居然都把主意打在了十七郎吕昂头上。孟虔表示:“前阵子见他瘸着腿走路总一跳一跳,颇似欢鹿,我一时兴起找老五编了出舞剧,就差个人来演小鹿。”
      荀晚华还搭上吴是非:“给添个猎人的角儿,叫小非上。”
      吴是非瞪起眼:“我可不去!我不会跳舞,只会打人。”
      袁恕冲她挤挤眼:“猎人不就是打鹿的?”
      “对哦!”吴是非深以为意,但很快又不答应,“不行,小鹿多可爱,我不要当刽子手。”
      孟虔忙分辩:“不打鹿,救鹿。小鹿踩夹子里了,猎人可怜他,不杀他,还给他治伤,最后送回山里去。小鹿起初不肯走,怪依依不舍的。最后小鹿长大了衔梅来认,折果相报,是个很温馨的故事啦!”
      吴是非翻着眼想象了一下自己跟吕昂那头鹿相亲相爱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发冷抱臂,敬谢不敏:“这只小鹿面相太恶,不尥蹶子就不错了,我不要他报答,走好不送。”返身投进袁恕怀里,“要是公子演小鹿,我就不送回山里去,天天好吃好喝伺候着,等鹿修炼成仙,跟我终成眷属。”
      袁恕笑道:“这故事好!横竖我马上也跳不动了,就卧台上扮只养尊处优的鹿,光吃不动,舒服。”
      吴是非状似认真地问:“公子要吃啥?水果羹还是芝麻糊?”
      袁恕还细细地想:“鹿不该吃草么?”
      “那我给公子蒸五彩饺子,再来一大碗芙蓉汤,这颜色够瓜果蔬菜了吧!”
      “嗯,甚好!”
      “啊哈哈哈哈——”一旁孟虔听不下去,拍腿大笑,“你们这一对两对的啊,成天腻歪起来没个够!我都给你们记着,回头统统编戏本子里去,年年月月地演,不重样。”
      荀晚华也跟着起哄,直说:“二哥这舞也别编了,就搬张桌子到台上,摆好瓜子点心,让这俩上去坐着腻。高兴了,二哥还能装串门子,陪他们闲磕牙。”
      孟虔拉住他手:“来来来,天气好,咱哥俩一道串门去!”
      结果说说笑笑讨论到午后方散。下半天馆内人惊讶地发现,十七郎居然虎着个脸跑去了武堂,让时舜钦教自己弓道。另边厢,廿四郎骆隽则逢人就问自己的小鹿尾巴可不可爱,鹿铃该戴脚踝还是手腕上,或者干脆扣在额前。不多会儿的工夫,全馆上下便都知道二郎撰了新本子,十七郎和廿四郎要双人共舞新剧《鹿奔》,而梨园戏金嗓的十郎亦将献声,以说书人的身份念唱旁白,引观众入戏。
      如此,新戏正排,旧曲仍盛,繁露馆的舞戏台从未有过冷清的时候。
      这日,夜赏压轴,又一遍《烛心》燃情。这微弱的焰未用金、橙、橘、红中的任一表达,偏择了浅浅的妃色舞衣。因为烛贵,红烛为喜,白烛为丧,烛泪半哀,浅淡却真挚,一如那小小的灯火。
      舞的高潮处是芭蕉夜雨风来急,烛焰摇曳,倔强挣扎着不肯熄灭。此一段曲急,袁恕更要连续跳旋串翻接蹦子绕台一周,回到台中央原地点翻、绞腿、跳腿翻,最后盘腿翻坐一记定身亮相,十分吃体力。其后还有终段的持蕊立焰,才算是舞毕。
      说吃力诉辛苦,于袁恕来说也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一次重复,技巧上并不比白鹭舞的悬吊更艰难,自己完全演得下来。今次登台前各项准备也是妥帖,乐音起,大幕开,掌声雷动,一直顺顺利利。却正到这处紧要关头,袁恕跳腿翻落,未接盘姿,一个卸肩竟是软软卧了下去。观众们还当又换了编舞,不由新鲜好奇,交头接耳期待着后续的演绎。唯有协曲的孟虔和荀晚华惊悉异常,将要停奏起身探看,但见台侧瞬间跃上一抹灰色身影,吴是非隐在暗处,摇头示意二人莫停。
      该覆面的僮儿自摘了织网面罩,眼前系一条云幕遮微掩真实的容颜,灰衣携白衾,铺天盖地卷上台去。
      “我行的,我行的!”少女一遍遍在内心里鼓励自己,“吴是非,你会跳舞,你可以演下去的。相信脑海里看见的提示!”
      乐声仿佛湍流冲破葫芦口豁然开朗,高昂的曲调徐徐沉降,柔缓平顺,又似瑞雪终至,清清静静。于是白衾也舒展地披撒下来,覆盖了台上的一切,错觉的视界中满目皆亮了。是天亮了!
      东方破晓,天下既白,烛火燃尽一线灰。少女仰头,竟自口中缓缓喷吐出一缕烟气,袅袅地向上飘散。她合起双眼,安宁地垂下头,裹在白衾中渐渐地凝固。
      芯已烬,烛泪冷,这一支火,灭了!
      大幕垂落,挡不住潮水般涌来的欢呼喝彩。落在吴是非耳中只觉得吵,她无心庆贺,迅速俯身拥住袁恕,轻轻摇他,焦急唤他。
      又一人过来不由分说抱起袁恕,沉声问道:“刘佑几时与他测的脉?”
      吴是非跟在时舜钦后头疾步走,语带哭腔:“没验过!公子说差不了,才一个多月不妨事,今日演完就告请停牌。”
      时舜钦眉深蹙,居然骂声:“他胡闹,你愚蠢!”
      怀中人倏动,气息衰弱地嘤语:“别怪小非!是我大意了。”
      说完闷哼,再度失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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